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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暗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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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落在额头上的吻,轻得像一片雪花,却在沈述的世界里引发了雪崩。
之后的几天,顾阳彻底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消失。他依旧准时出现在教室,依旧坐在沈述旁边那个熟悉的位置。但那个会笑嘻嘻越界递来零食、会拽着他逃课跑去秘密基地、会在历史课上用笨拙方式替他解围的顾阳,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沉默的、紧绷的、刻意筑起高墙的陌生人。
顾阳的手臂如今规规矩矩地缩在自己那一侧,仿佛那条被无数次无视的“界线”突然拥有了实体,变成了一道冰冷的铁栅。他不再主动搭话,甚至连目光交接都成了奢望。
只剩下偶尔传递试卷时,指尖不可避免的轻微碰触,都会让他像被火焰灼伤般猛地缩回手,耳根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潮,随即脸色又会变得异常苍白,眼神闪烁,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翻腾的情绪。
沈述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心里像是被细密的针尖一遍遍扎过,泛起绵长而尖锐的酸涩。速写本摊在桌上,最新的一页却一片空白,画笔握在手中,指尖冰凉,却不知该落在何处,填补那份突然降临的巨大空洞。
那天……到底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要这样躲着我?
可每当他的目光触及顾阳那紧绷的下颌线,那刻意回避的、带着某种负罪感般的眼神,所有的话语就都哽在喉头,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沉甸甸地坠在心底。
他清晰地意识到,那个雨天的楼洞,那个未完成的、仓促的吻,像一道无情的分水岭,将之前所有朦胧而温暖的美好,骤然推向了清醒而冰冷的现实。
阴影,悄然笼罩了下来。
田径队的训练场上,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顾阳!你他妈今天吃错药了?!”教练的怒吼声在空旷的跑道上回荡:“这是训练!不是让你上去跟人拼命的!控制你的情绪!”
跑道上,顾阳刚刚结束了一场近乎自毁式的对抗训练。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眼底布满血丝,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攻击性。
他不再是那个在阳光下肆意奔跑的少年,而是一枚随时可能引爆的核弹,不止一次用近乎犯规的野蛮冲撞对待队友,差点引发真正的冲突。汗水浸透了他的背心,顺着他紧绷的、咬紧牙关的下颌线滑落,胸膛剧烈起伏,却并非因为疲惫,而是源于某种无处宣泄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狂躁与自我厌恶。
他听不清教练在吼什么,耳边只有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和脑海里反复循环播放的、那个雨天的画面——沈述被雨水打湿后显得格外脆弱可怜的眼眸,那微微颤抖如蝶翼的长睫,那近在咫尺、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的淡色嘴唇,以及最后,自己像个卑劣的逃兵般落荒而逃的狼狈身影。
他亲了沈述。
他一个男的,亲了另一个男的。
虽然只是额头。
但那一刻,胸腔里咆哮着的、想要更多、想要更近、想要彻底占有那抹清冷月光的疯狂欲望,真实得让他恐惧,让他战栗。
“阳哥,你没事吧?”队友小心翼翼地递过来一瓶水,语气带着担忧。“你刚才那一下太狠了,差点把大刘撞废了。”
顾阳猛地挥手,一把将递来的水瓶打飞出去。塑料瓶砸在塑胶跑道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水花四溅。“滚开!”他低吼道,声音沙哑破碎,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戾气和一种更深层的、连他自己都不愿面对的恐慌。
他需要疼痛。需要身体极限的疲惫来麻痹自己,需要□□的痛苦来掩盖心里那片更大的、正在疯狂滋生的、名为“不正常”的荒原。他不顾教练阴沉的目光和队友惊愕的眼神,重新站上起跑线,像一颗脱离轨道的陨石般冲了出去,速度飙升到极限,仿佛要将那个失控的、令人作呕的自己彻底甩脱。
然而,当身体的力量在极限奔跑中耗尽,疲惫如潮水般涌来时,沈述的样子却更加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安静垂眸画画时专注的侧脸,他在旧教室光影里回头时明亮的笑容,甚至是他被雨水淋湿后,单薄校服下若隐若现的、清瘦的肩胛骨轮廓……
那些画面非但没有被驱散,反而像生了根,带着致命的吸引力,不断啃噬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他完了。
他的内心不断发出绝望的哀鸣。他好像……真的对沈述,产生了那种肮脏的、不该有的、令人不齿的念头。这个认知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让他窒息。
那一吻后的日子,孤寂的可怕。
沈述独自一人坐在那个曾经被顾阳笨拙而用心布置过的角落。夕阳依旧慷慨地泼洒着金辉,光影依旧在斑驳的墙壁上切割出美丽的图案,尘埃依旧在光柱中不知疲倦地舞动。
可一切,都失去了颜色。
似乎,回到一开始的黑白。
空气中,似乎还固执地残留着一丝顾阳的气息,那混合着汗水、阳光和廉价洗衣夜的、独属于他的味道。沈述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蓝色桌布上那个已经有些模糊的、用炭笔画下的圆圈。
“我们的宇宙”。
他曾以为,这里真的可以隔绝一切,成为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星河。可现在,这个宇宙冰冷而死寂,只剩下他一个人,像一个被遗弃在太空的宇航员。
他拿起画笔,深吸一口气,试图继续完成那幅顾阳的油画。画布上,顾阳的笑容被定格在最灿烂的瞬间,眼神明亮得像承载了整个夏天的阳光。那是他心中,最完美的顾阳。
可是,握着画笔的手,却不听使唤地微微颤抖。他试图调出那种温暖耀眼的、生命的光晕,可挤出的颜料却在调色盘上显得灰暗、沉闷,毫无生气。他想要勾勒顾阳上扬的嘴角,落笔时,线条却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颤抖和委屈,那弧度看起来,竟像是在强颜欢笑。
“啪嗒。”
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挣脱眼眶,砸落在调色盘上,瞬间晕开了一小片浑浊的、灰败的颜色,玷污了原本纯净的色块。
沈述愣住了,动作僵在原地。他抬起手,指尖迟疑地触碰自己的脸颊,感受到一片冰凉的湿意。
他哭了。
为什么?是因为顾阳突如其来的冷漠和躲避吗?是因为那个像幻觉一样、来不及品味就已消失的额间轻吻吗?还是因为……这个刚刚在他荒芜心田中建立起来、仿佛能孕育出整个春天,却又在瞬间崩塌瓦解的、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宇宙?
他不知道。他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的痛楚蔓延到四肢百骸,让他几乎无法呼吸。那种被全盘否定、被轻易丢弃的感觉,比任何直接的伤害都更让人无力。
他放下沾满杂乱颜色的画笔,将滚烫的脸颊深深埋进臂弯里,单薄的肩膀难以抑制地轻轻耸动。空旷破败的教室里,只剩下少年压抑的、细碎而无助的啜泣声,在寂静而冷漠的光影里孤独地回荡,诉说着无人听见的悲伤。
原来,比从未拥有过希望更令人绝望的,是曾经真切地触碰过天堂,却又被毫不留情地推回地狱。
这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如同蔓延的瘟疫,持续笼罩着两人。
顾阳在球场上彻底变成了一个火药桶,一点就炸。训练时屡屡因为动作过大、情绪失控而被教练训斥,甚至因此被罚停训一星期。他像一只时刻竖起尖刺的刺猬,用暴躁和愤怒武装自己,拒绝任何形式的靠近和关心,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还是个“正常”的、符合期待的“男子汉”。
而沈述,则变得更加沉默,像一尊逐渐失去色彩的石像。他不再踏足那个充满回忆的旧美术教室。
放学铃声一响,就背着画袋独自回家,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速写本上,除了几张凌乱压抑的涂鸦,再没有新的、完整的作品。那双总是平静观察世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也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失去了焦距,只剩下空洞的阴霾。
他们之间这种肉眼可见的诡异变化,连最迟钝的同学都察觉到了。
“喂,沈述,顾阳,”课间,前桌的女生忍不住回过头,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探究,“你俩怎么回事啊?吵架了?感觉好久没看你们一起了,怪怪的。”
顾阳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他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出尖锐刺耳的声音,打破了教室的喧闹。“没有!”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脸上血色尽失。他甚至不敢看沈述一眼,就像身后有恶鬼追赶般,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教室,留下一个仓惶狼狈的背影。
沈述始终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他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面对女生的疑问,他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却连一个音节都没有发出,只是将头埋得更低。
所有人都看出了他们之间那道巨大的、无形的裂痕。那种曾经弥漫在两人周围的、无需言语的亲密和自然流淌的默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沉重的、几乎要将空气都冻结的隔阂与尴尬。
这天下午,体育课自由活动。阳光炙烤着大地,大部分同学都在操场上挥洒汗水,或是在树荫下三两成群地笑闹。
顾阳一个人躲在体育馆后面最偏僻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身体无力地滑坐下去。他烦躁地用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指缝间传来阵阵刺痛,却远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
他觉得自己快要被撕裂了。一边是十几年人生里被灌输的、根深蒂固的认知,是父母期待的目光,是队友们关于“男人”和“女人”的玩笑,是所有来自外部世界的、无形的压力,它们都在声嘶力竭地告诉他:这是错的!是恶心的!是不正常的!另一边,是沈述安静坐在光影里的样子,是他画笔下那个仿佛发着光的自己,是那个雨天里,他灵魂深处叫嚣着的、无法控制的想要靠近、想要拥抱、想要……亲吻的冲动。
两种力量在他体内疯狂地拉扯、角力,几乎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搅碎。
“顾阳。”
一个清冷而熟悉的声音,如同穿透层层迷雾的月光,在他身后不远处响起。
顾阳浑身剧烈地一震,猛地回过头。
沈述就站在那里。夕阳的余晖在他身后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边,清晰刻出单薄的身影。他穿着干净的校服,脸色有些苍白,但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此刻却异常清亮,平静地注视着他,平静得让顾阳心慌意乱,无所遁形。
“我们谈谈。”沈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破釜沉舟般的坚定,清晰地穿透了两人之间横亘的冰冷距离。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顾阳看着站在光影交界处的沈述,那个他拼命想要逃离、却又在每一个午夜梦回疯狂想念的人,此刻就真真切切地站在他面前,向他索要一个答案。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如同被砂纸磨过,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述,看着他一步步走近,看着他清澈的眼眸里,倒映出自己此刻惊慌失措、狼狈不堪的丑陋模样。
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缝隙,在两人之间投下斑驳晃动、明暗交错的光影,仿佛他们此刻混乱难言的心绪。
一场关乎真心与逃避的风暴,在看似平静的表面上,已然掀起了滔天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