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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决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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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育馆后的阴影里,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琥珀。
沈述就站在顾阳面前,隔着几步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斑驳的光影在两人之间晃动,将顾阳脸上挣扎痛苦的表情切割得支离破碎。
“谈……谈什么?”顾阳的声音干涩沙哑,他不敢看沈述的眼睛,目光死死盯着地面上一只匆忙爬过的蚂蚁,仿佛那是他全部的救赎。
沈述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紧握的、指节泛白的拳头,看着他紧绷的、微微抽搐的下颌线,以及那不受控制般轻颤的肩膀。他没有催促,只是用那种洞悉一切的、平静到近乎残忍的目光等待着,像在等待一个早已预知的答案。
这种沉默的凌迟比任何质问都更让顾阳崩溃。他宁愿沈述给他一拳,或者用最冰冷的话语斥责他,也好过像现在这样,被那双清冷的眼睛剥开所有伪装,直视他内心肮脏又狼狈的不堪。
“那天……”沈述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划开了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脓疮,“在楼道里。为什么?”
为什么亲我?
为什么又逃开?
为什么……现在像对待病毒一样躲着我?
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顾阳的神经上。
他猛地抬起头,眼底瞬间爬满了血丝,一种被彻底看穿、无处遁形的恐慌和羞耻感像岩浆般喷涌而出:“什么为什么!”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情绪波动而变得尖利扭曲。“那……那天就是个意外!我……我他妈当时脑子进水了!不行吗?!你能不能别再提了!”
拙劣的、情绪化的否认,欲盖弥彰。
“把那天的事情当作我一时的鬼迷心窍好吗!我不想再提了!没听到吗?!”
沈述的眼底掠过一丝清晰的受伤,但他没有退缩,反而向前迈了一小步,目光依旧牢牢锁住顾阳闪烁不定的眼睛,语气执拗而平静:“意外?鬼迷心窍?脑子进水?”他重复着这些苍白的借口,带着一种让顾阳无地自容的、冷静的质疑。
深沉的眸中带着看透一切的淡然:“顾阳,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清清楚楚地告诉我,说你对我,一点特别的感觉都没有。”
不止一点感觉,是满满的,无法抽离的。
而“感觉”这个词,像一支淬了毒的箭,精准地射穿了顾阳层层包裹的、自欺欺人的外壳,直刺他内心深处隐藏的最隐秘、最不敢面对、却又真实存在的悸动。他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野兽,瞬间被点燃,情绪彻底失控,口不择言地试图用最伤人的方式筑起防御的高墙。
“你他妈别再说了!”顾阳猛地挥手,动作大得带起一阵疾风,几乎要扫到沈述的衣角。
他双眼赤红,额角青筋暴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绝望的暴戾,苦笑一声:“感觉?什么他妈狗屁感觉!沈述,你他妈是不是有毛病?!整天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两个男的!你说这些恶不恶心?!啊?!”
“恶心”两个字,如同两把烧红的、带着倒刺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沈述的身上,瞬间皮开肉绽,痛彻心扉。他的脸色骤然褪得惨白如纸,连最后一点血色都消失殆尽,嘴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随时会倒下。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眼眸里,清晰地碎裂开一道惊痛欲绝的光芒,像是千年冰面被重锤击碎,露出了底下冰冷刺骨、绝望弥漫的深渊。
他看着眼前这个面目狰狞、口吐恶言的少年,这个曾经在旧教室光影里对他毫无保留地灿烂微笑,曾经笨拙又真诚地为他布置“宇宙”,曾经在雨中紧紧抓着他手腕、仿佛要带他逃离整个世界的顾阳……此刻却像面对什么洪水猛兽般,用最伤人的、最肮脏的字眼,拼命地否定着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一切,否定着那个他自己先踏出的、暧昧的步伐。
原来……他觉得恶心。
原来那些共享的耳机线里流淌的旋律,那些越界递过来的、带着体温的零食,那些心照不宣的默契眼神和微笑,那些旧教室角落里被光影笼罩的静谧时光,那个雨天楼道里急促的呼吸和落在额头上滚烫的轻吻……在他心里,最终都归结为这两个沉重的二字——恶心。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心脏最柔软的地方开始,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冻结了血液,凝固了呼吸。
沈述感觉自己的指尖都在发麻,失去了知觉。他忽然觉得,站在这里,像一个乞求者般寻求一个答案和解释的自己,既然早就知道结局了,但却是如此的可怜、可笑,又可悲,像一个马戏团小丑。
“恶心……”沈述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要亲自品尝这个词带来的、钻心蚀骨的苦涩滋味。他的嘴角极其微弱地、近乎痉挛地勾起一丝弧度,那绝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种混合了极致失望、心碎和浓重自嘲的悲凉。
“原来……你一直是这么想的。”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吹散,却像带着千钧之力,一字一句,重重地砸在顾阳早已溃不成军的心防上。
顾阳在吼出那句话的瞬间就后悔了,巨大的悔恨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脏。
他看着沈述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看着他眼中那片碎裂的、死寂的冰原,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掏空,只剩下一个漏风的、剧痛的空洞。他想冲上去抱住他,想用力摇醒他,想声嘶力竭地告诉他不是那样的!他一点都不觉得恶心!那些记忆是他贫瘠青春里最绚烂的色彩!他只是……只是被那种陌生的、汹涌的、不被允许的情感吓破了胆!他只是个不敢面对内心、不敢对抗世界的懦夫!
可是,喉咙像是被水泥封住了,那些在胸腔里冲撞咆哮的真心话,最终化作更汹涌的恐慌和自我厌弃,将他死死钉在原地。他像一座濒临崩塌的雕塑,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沈述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彻底熄灭。
沈述转身离开,步伐坚定,不带一丝眷恋。
果然,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
“沈……沈述……”顾阳大声呼唤,想追上那单薄的身影。
明亮的天空,骤然阴沉下来。厚重的、铅灰色的乌云从四面八方翻滚汇聚,低低地压下来,带着一种不祥的预兆。狂风毫无预兆地卷地而起,带着哨音,吹得尘土飞扬,树叶狂舞,也吹动了沈述额前湿透的碎发和他单薄的衣角。
“要下大雨了。”沈述骤然停下,抬起头,看了一眼黑沉得令人窒息的天幕,语气平静得可怕,仿佛刚才那场撕心裂肺、将他彻底摧毁的争吵从未发生过。
他没有再看顾阳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他只是默默地、决绝地转过身,将那个崩溃的、痛苦的顾阳,连同那些被定义为“恶心”的过去,一起留在了身后。
“沈述!”顾阳看着他毫不留恋转身的背影,心脏猛地一缩,一种即将永失所爱的、灭顶般的恐慌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伸出手,想要抓住那片即将飘走的、冰冷的衣角,想要挽回点什么。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如同巨炮在头顶轰响,震得大地都在微微颤抖。几乎在雷声炸响的同一瞬间,瓢泼大雨如同天河决堤般倾泻而下,密集的、冰冷的雨点像是子弹般射向地面,瞬间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喧嚣而绝望的水幕之中。
暴雨,再一次残酷地降临,仿佛要为这场青春的悲剧奏响注定的悲歌。
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两人单薄的校服,刺骨的寒意渗透肌肤。顾阳伸出的手僵硬地停留在半空,雨水顺着他颤抖的指尖淋漓淌下,像是在哭泣。他看着沈述站在狂暴雨幕中的背影,那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被全世界遗弃的孤寂和苍凉,仿佛随时会在这漫天雨水中溶解、消失。
沈述没有回头,也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站在滂沱大雨中,仰起头,任由冰冷刺骨的雨水疯狂地冲刷着他的脸颊、他的身体,仿佛想借此洗去额头上那个早已冷却的吻痕,洗去所有关于“顾阳”的记忆,或者……只是想用这极致的物理痛苦,来掩盖和铭记那场源于内心的、更残酷的凌迟。
顾阳看着他在雨水中模糊的背影,那些被压抑的、汹涌的情感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咆哮,几乎要将他撕裂。雨水混合着滚烫的泪水疯狂地涌出,模糊了他所有的视线。他想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想用力抱住那具冰冷单薄的身体,想在他耳边嘶吼出所有未说出口的真心话,想告诉他他爱他,非常的喜欢他,他一点都不觉得恶心,他害怕失去他胜过害怕世界上的一切……
可是,双脚像被灌满了铅,又被无形的铁链锁住,沉重得无法挪动分毫。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而绝望地跳动、抽搐,一声声,像是在为他亲手葬送的爱情,敲响绝望的丧钟。
沈述在狂暴的雨水中站立了许久,久到顾阳以为时间和世界都会在这一刻彻底静止。终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迈开了脚步。
他没有奔跑,没有回头,只是一步一步,踩着积水,平稳地、坚定地,朝着与顾阳相反的、没有他的未来走去。背影在滂沱的雨幕中渐渐模糊、淡化,最终彻底消失不见,仿佛被这场冰冷无情的暴雨彻底吞噬、抹去。
顾阳依旧僵硬地站在原地,如同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一尊被遗弃在末日暴雨中的残破石像。雨水无情地拍打在他身上,冰冷刺骨,却远不及他此刻心中那片荒芜死寂的寒意。
他知道,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再也收不回来了,如同泼出去的水。
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就再也无法弥合了,如同摔碎的琉璃。
他亲手,用最愚蠢、最残忍、最痛的方式,将他心中那轮独一无二的、皎洁的月亮,推向了冰冷的、遥不可及的、永不相交的平行轨道。
他失去了。
在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真正拥抱和确认这份感情的时候,就永远地、彻底地失去了。
暴雨依旧在下,哗啦啦的声响充斥着他的整个世界,像是在为他刚刚逝去的、尚未开始便已夭折的初恋,也为他内心那座轰然倒塌的城池,奏响一曲无尽悲凉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