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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争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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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下午，沈述的画室。
这是顾阳第一次来沈述在校外租的这间画室。位于老城区一栋旧楼的三层，二十平米左右的空间里，画架、颜料、完成和未完成的作品堆得到处都是。北面的窗户很大，冬日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木地板上投出斑驳的光影。
顾阳站在门口，看着背对他正在调色的沈述，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他们有多久没有这样单独相处了？不是在学校走廊里匆匆的擦肩，不是在食堂里隔着几张桌子的对视，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空间。
“进来吧。”沈述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把门带上。”
顾阳走进来，小心地避开地上的画具。空气里有松节油和颜料混合的味道，这味道他很熟悉，是沈述身上的味道，但今天闻起来却有些陌生。
“坐。”沈述指了指旁边一张堆满画册的椅子：“等我一下，这颜色快调好了。”
顾阳没有坐，而是站在窗边，看着楼下老街上来往的行人。老城区总是这样，时间在这里仿佛走得慢一些，梧桐树的叶子已经落光，光秃秃的枝干在寒风里轻轻摇晃。
“听说你要去冬令营了。”
话出口的瞬间，顾阳就后悔了。这不是他今天来的本意，至少不是他计划的开场白。但这句话像是有自己的意志，硬生生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
沈述调色的手顿了顿。
“谁说的？”
“周雨欣。”顾阳转过身，靠在窗台上，“她说你可能会去一个美院办的冬令营，两周，寒假期间。林薇舅舅推荐的。”
沈述放下调色板，转身面对顾阳。他穿着沾满颜料的旧T恤和牛仔裤，脸上有几道没擦干净的钴蓝色。他的眼睛很平静，平静得让顾阳心里发慌。
“陈教授确实提过，”沈述说，“但只是建议，我还没决定。”
“是吗？”顾阳听见自己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他不喜欢的尖锐，“但你应该会去吧？毕竟对自主招生有帮助，是你一直想要的机会。”
沈述沉默了几秒。
“顾阳，”他开口，声音很轻，“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不然呢？”顾阳笑了，那笑声里没有温度，“恭喜你？祝你一路顺风？还是说，我们应该好好庆祝一下，你离你的梦想又近了一步？”
沈述看着他，眼神里有什么东西慢慢沉下去。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顾阳向前走了一步，“我想说，沈述，你至少可以亲口告诉我。而不是让我从别人那里听说，你可能会在寒假消失两周，去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做我不知道的事。”
“我还没决定，”沈述重复道。“而且就算我决定去，也一定会告诉你。顾阳，我们不是约好了吗？所有重要的决定，都会先告诉对方。”
“约好？”顾阳又笑了：“是啊，我们约好了。我们也约好周末要一起去买画材，但你现在在这里调颜料。我们还约好昨天放学后要一起去看新上映的电影，但你根本没出现，也没发一条消息。”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回荡。
“沈述，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约定变得这么不重要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你需要做什么，要去哪里，都不再需要告诉我了？”
沈述的脸色渐渐发白。
“昨天，”他深吸一口气，“昨天是因为陈教授临时约我去看一个画展，是美院几位教授的作品联展，机会很难得。我给你发了消息，但你没回。”
顾阳愣住了。他拿出手机，翻到昨天的聊天记录——没有，沈述说的那条消息并不存在。他往上翻，再往上翻，最后一条消息还停留在三天前，他问沈述要不要一起吃晚饭，沈述回了一个“好”。
“我没收到。”顾阳把手机屏幕转向沈述，“你看，没有。”
沈述走过来，接过手机仔细看。然后他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开聊天界面——确实有一条发送失败的消息，旁边有一个小小的红色感叹号。
“发送失败了……”沈述低声说，“可能是信号问题。顾阳，我真的发了。”
有那么一瞬间，顾阳想相信他。想相信这只是技术故障，只是一场误会，他们之间的疏远只是偶然，而不是必然。
但紧接着，他想起了林薇的话。
“你们关系那么好，应该互相理解和支持才对。”
“顾阳如果知道这个机会对你有多重要，一定会为你感到高兴的。”
还有图书馆里那本《青春期心理发展研究》，林薇说她想帮助别人时眼里的光，她说转学原因时的真诚……
所有这些画面在他脑海里翻滚，最终汇聚成一种冰冷的怀疑。
“就算消息没发出去，”顾阳听见自己说，“你也可以打电话。你知道我昨天训练到几点吗？六点半。你在画展上不能抽一分钟，给我打个电话吗？”
沈述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顾阳看着他，忽然觉得很累。那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疲惫，比任何一次高强度训练都要累。
“沈述，”他的声音低了下来，“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九年。”沈述几乎是立刻回答，“从小学三年级开始。”
“九年。”顾阳重复道，“九年里，我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我知道你喜欢用什么牌子的颜料，你知道我训练后要喝什么牌子的运动饮料。我知道你害怕一个人走夜路，你知道我比赛前会紧张到胃痛。”
他停了一下，眼睛有些发酸。
“但这几个月，沈述，我觉得我好像不认识你了。或者说，我认识的沈述，正在一点点消失。”
沈述的手握紧了，指甲陷进掌心。
“是因为林薇吗？”他终于问出了口，“顾阳，你最近所有的反常，都是因为林薇，对吗？”
“别把问题推给别人！”顾阳猛地提高音量，“沈述，看着我！看着我！告诉我，我们之间的问题，真的只是林薇吗？还是说，你早就觉得累了？觉得我太黏人？觉得我的存在，对你来说是负担？”
画室里陷入一片死寂。
窗外的阳光又移动了一些，照在沈述脸上，照亮他颤抖的睫毛和苍白的嘴唇。
“你不是负担。”沈述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街上传来的车声淹没，“顾阳，你从来都不是负担。”
“那是什么？”顾阳追问，“那你告诉我，是什么让你连一条消息、一个电话都不愿意打？是什么让你宁愿和林薇讨论艺术，也不愿意告诉我你有多想要那个冬令营的名额？沈述，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沈述说，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你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顾阳重复这个词，忽然笑了，笑声里满是讽刺，“最好的朋友之间，会有秘密吗？”
沈述的身体僵住了。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顾阳盯着他，“上个月，你去了三次陈教授的工作室，每次都带着画。上周二，你和林薇在图书馆待到很晚，不是在讨论作业。还有，上周五放学后，你根本没回家，你去哪儿了？”
沈述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你跟踪我？”
“我需要跟踪吗？”顾阳反问，“沈述，我们住同一个小区。你妈妈上周五晚上打电话到我家，问我知不知道你去哪儿了，说你没回家吃晚饭。我当时说你可能在画室，但我心里清楚，画室晚上九点就关门了。”
他向前一步，离沈述只有半米的距离。
“你去哪儿了，沈述？和谁在一起？”
沈述避开他的目光，转向窗外。他的侧脸在逆光里变成一道剪影，边缘模糊，仿佛随时会融化在光线里。
“我去见了陈教授推荐的一位画家，”他终于说，“他想看看我的作品集，给些建议。见面地点在他工作室，在城西，所以回来晚了。”
“一个人？”
“林薇也在。”沈述坦白道，“陈教授带她去的，说让她也听听。”
“真巧。”顾阳说，“每次都是巧合，每次都是恰好在场。沈述，你真的觉得这一切都是巧合吗？”
沈述转过身，眼神里终于有了情绪——那是疲惫，是无奈，还有一种顾阳看不懂的东西。
“顾阳，你到底在怀疑什么？怀疑我和林薇？还是怀疑我对我们友谊的忠诚？”
“我不知道！”顾阳几乎是在吼，“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这几个月，我们之间的每一次对话都像在走钢丝，每一句话都要小心翼翼。我只知道，每次我想靠近你，你都好像在后退。沈述，如果你觉得我们的友谊让你累了，你可以直接告诉我，不用这样——”
“我累了？”沈述打断他，声音第一次提高了，“顾阳，你说你累了？你知道我这几个月是怎么过的吗？每天在学校要上课，放学要去画室，周末要去见老师、看展览、准备作品集。我还要参加各种交流活动，因为那可能是我进美院唯一的机会！”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
“我爸爸上个月又提了让我出国的事，说如果考不上美院就送我出去读商科。我妈妈每天问我准备得怎么样，能不能考上。陈教授说我还不够好，还要更努力。所有人都在看着我，所有人都在期待我，所有人都在给我压力！”
沈述的眼睛红了，但他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
“而你呢，顾阳？你问我为什么没给你打电话？为什么没告诉你我的行程？因为我不想让你也承受这些！因为我不想每次见面，都把我的焦虑和压力倒给你！因为我想至少在你面前，我还能是那个正常的沈述，而不是一个被梦想逼得快疯掉的疯子！”
他停住了，胸膛剧烈起伏。
画室里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沉重而破碎。
顾阳看着沈述，忽然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沈述——脆弱，崩溃，像一件被摔碎又勉强粘好的瓷器。
“为什么不告诉我？”顾阳的声音哑了，“沈述，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在经历这些？我们是朋友啊，朋友不就应该分担这些吗？”
“因为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沈述喊道，眼泪终于掉下来，“你也有你的压力！教练天天骂你，你爸爸天天催你，选拔赛就在下个月！顾阳，你自己都快要撑不住了，我怎么还能把我的问题加在你身上？”
他用手背狠狠擦掉眼泪。
“我以为……我以为保持一点距离，对我们都好。我以为等我处理好自己的问题，等我们都熬过这段时间，一切都会回到原来的样子。但你没有给我时间，顾阳。你没有给我时间去整理自己，去找到平衡的方法。你只是一步步紧逼，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用质问的语气跟我说话。”
沈述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觉得，你其实不是在生气我和林薇走得太近。你是在生气，我竟然敢有自己的世界，竟然敢有不需要你参与的部分。”
这句话像一把刀，精准地刺进了顾阳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他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画架。画架摇晃了几下，上面一幅未完成的画掉了下来，画布朝下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两人都没有去捡。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顾阳听见自己的声音，遥远而陌生，“原来在你眼里，我的关心是逼迫，我的不安是控制，我想要了解你的生活，是侵犯你的私人空间。”
他摇了摇头，笑得比哭还难看。
“沈述，九年了。九年来，我一直以为，我们之间没有秘密，没有隔阂，没有‘你的世界’和‘我的世界’。我一直以为我们的世界是同一个宇宙。”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阳光又移动了一寸。
“但现在我知道了。是我太天真了。”
沈述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顾阳已经转过身，朝门口走去。
“顾阳——”沈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哭腔。
顾阳的手放在门把手上，停顿了几秒。
“冬令营，”他没有回头，“你去吧。那是你的梦想，你应该去。”
“那你呢？”沈述问，“我们呢？”
顾阳的肩膀僵了一下。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说，“也许林薇说得对。也许适当的距离，对彼此都好。”
他拉开门，冬日的冷风灌进来，吹散了画室里松节油的味道。
“训练加油。”顾阳说，然后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门关上的瞬间，沈述跌坐在地上。他呆呆地看着地上那幅摔落的画——那是一幅未完成的肖像，画的是顾阳，是他偷偷画的，画的是顾阳训练时的样子，汗水从额头滑落，眼神专注而坚定。
画布从中间裂开了一道口子，正好划过顾阳的脸。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画室里的光线越来越弱。沈述坐在黑暗里，没有开灯，只是抱着膝盖，把脸埋进去。
他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林薇发来的消息：“沈述，我舅舅说冬令营的报名表下周就要交了，你要尽快决定哦。需要我帮你看看还有哪些材料要准备吗？”
沈述盯着屏幕，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打字回复：“谢谢，我自己能处理。”
发送前，他删掉了后面几个字，只留下：“谢谢。”
几乎是同时，在楼下老街的梧桐树下，顾阳掏出手机，点开林薇的聊天界面。
她的最后一条消息还停留在上午：“顾阳，今天训练怎么样？我做了些能量饼干，你要不要尝尝？可以帮助恢复体力。”
顾阳看着这条消息，又看了看沈述画室的窗户——那里没有亮灯，一片漆黑。
他打字：“好啊，谢谢。”
发送。
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他的脸，在渐浓的暮色里，显得格外苍白。
老街的路灯一盏盏亮起，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长到仿佛永远走不出这个冬天。
而在三楼黑暗的画室里，沈述终于站起身，打开灯。刺眼的白光瞬间充满整个空间，他眯起眼睛，走到画架前，捡起那幅裂开的画。
他用手指轻轻抚摸那道裂缝，然后拿起调色板，开始调色。
画笔落在画布上，一点一点，试图填补那道裂痕。
但有些裂痕，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完全修复。
就像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再也收不回去。
窗外的夜色完全降临了，城市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汇聚成一片温暖的海洋。但在这片海洋里，有两个小小的孤岛，正在慢慢漂远，漂向彼此看不见的远方。
而这一切，都被街对面咖啡馆二楼的一个身影，静静看在眼里。
林薇放下手中的望远镜，端起已经凉了的咖啡，轻轻抿了一口。
她的嘴角扬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在手机备忘录里输入：
“11月4日，周六。目标达成。顾阳与沈述的关系出现决定性裂痕。预计需要1-2周冷却期，之后可开始下一步计划。”
她收起手机，望向窗外。夜色中的城市灯火璀璨，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故事，有的正在开始，有的正在结束。
而她的故事，才刚刚拉开序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