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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失约的冬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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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第一个周末,市体育馆。
省级篮球选拔赛的预选赛在这里举行。看台上坐满了人,各校的拉拉队举着牌子,喊声震天。空气里弥漫着汗水和紧张的气味。
顾阳坐在替补席上,毛巾搭在头上,挡住了脸。
他刚打完上半场,表现中规中矩——三次助攻,一个篮板,没有得分。教练在场边吼了几次,他都听见了,但身体像是灌了铅,反应总是慢半拍。
“顾阳!”
教练的喊声把他从恍惚中拉回现实。他抬起头,看见教练铁青的脸。
“下半场你不用上了。”教练的声音很冷,“张子诺替你。去更衣室冷静冷静。”
队友们投来复杂的目光,有关心,有不解,更多的是失望。顾阳默默站起身,走向球员通道。身后的球场重新响起哨声,比赛继续,没有他。
更衣室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
他坐在长椅上,看着储物柜上贴着的全家福——那是去年联赛夺冠后拍的,爸爸搂着他的肩膀,笑得很开心。照片边缘已经有些卷曲。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林薇发来的消息:“听说你今天有比赛,加油啊!可惜我要去图书馆准备月考,不能去现场给你打气了。”
顾阳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却不知道该回什么。
最终他锁了屏,把手机扔进储物柜。
门外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在更衣室门口停住。顾阳没有抬头,直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顾阳。”
沈述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他穿着厚羽绒服,围巾裹得很严实,鼻尖冻得有点红。他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更瘦了,眼下有淡淡的青黑。
“你怎么来了?”顾阳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连他自己都惊讶。
“听说你今天有比赛。”沈述走进来,把塑料袋放在长椅上,“给你带了点吃的。阿姨说你早上没怎么吃饭。”
塑料袋里是还温热的饭团和豆浆,是顾阳常去的那家店。
顾阳看着那些食物,忽然觉得胸口堵得慌。
“谢谢。”他说,“但我不饿。”
沈述的手僵在半空,然后慢慢收回去。他在顾阳旁边坐下,隔着一个座位的距离。
更衣室里只有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
“比赛……”沈述斟酌着用词,“还顺利吗?”
“教练让我下半场休息。”顾阳实话实说:“我打得并不好。”
“你压力太大了。”沈述轻声说,“我听周雨欣说,你这周每天都训练到很晚。”
顾阳没有接话。他盯着地板上的瓷砖缝,那条缝很长,一直延伸到储物柜下面,消失在阴影里。
“冬令营,”他忽然问,“定下来了吗?”
沈述的身体微微绷紧。
“嗯。”他点头,“下周六出发,去北京,两周。教授帮我争取到了名额,说这个机会很难得。”
“恭喜。”顾阳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什么时候决定的?”
“上周。”沈述停顿了一下,“我本来想告诉你,但……”
“但什么?”顾阳转过头,第一次直视沈述的眼睛:“但不知道怎么开口?还是觉得没必要告诉我?”
“顾阳……”
“没关系。”顾阳打断他,“真的没关系。那是你的梦想,你应该去。”
他说得很真诚。
沈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围巾的流苏。那条围巾是顾阳去年送他的生日礼物,深灰色,很简单,但沈述几乎整个冬天都戴着。
“我会回来的。”沈述说,声音很轻,“就在寒假结束前。我们还可以……”
“沈述。”顾阳叫他的名字,语气里有一种疲惫的温柔,“别说了。”
更衣室的门被推开,几个队友走进来,浑身是汗,大声讨论着刚才的战术。他们看到沈述,都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气氛变得尴尬起来。
沈述站起身:“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等等。”顾阳叫住他。
沈述回过头,眼里有一丝微弱的期待。
顾阳从储物柜里拿出一个盒子,递给沈述:“这个,本来想等你出发前给你的。但既然你今天来了,就直接拿走吧。”
那是一个长方形的纸盒,包装得很仔细,上面系着深蓝色的丝带。
沈述接过,手指触到盒子的瞬间,他感觉到里面应该是画材之类的东西。很沉。
“这是什么?”
“送你的。”顾阳说,“冬令营礼物。”
沈述想当场拆开,但顾阳按住了他的手:“回去再看吧。队友们要换衣服了。”
这是逐客令,委婉但坚决。
沈述抱着盒子,在门口站了几秒,最终说:“谢谢。”
然后他离开了。
更衣室的门关上,把外面的声音隔绝开来。顾阳重新坐回长椅上,听见队友们压低声音的议论:
“那不是沈述吗?他俩最近是不是闹矛盾了?”
“谁知道呢,感觉怪怪的。”
“顾阳今天状态这么差,该不会是因为……”
后面的话听不清了,但顾阳知道他们在猜什么。
他站起身,走进淋浴间,打开冷水。冰冷的水冲刷在皮肤上,让他打了个寒颤,但至少,这能让他暂时忘记心口的钝痛。
那天晚上,沈述在画室里拆开了顾阳的礼物。
盒子里是一整套进口水彩颜料,是他之前念叨了很久但一直舍不得买的那种。还有一支定制的画笔,笔杆上刻着一行小字:“给最好的大画家——顾阳”。
沈述看着那行字,眼睛慢慢湿润了。
他拿起手机,想给顾阳打电话,想说谢谢,想说对不起,想说很多很多话。
但最终,他只发了一条消息:“礼物收到了,很贵重,谢谢你。”
顾阳很快回复:“不客气。祝你冬令营顺利。”
客气,疏离,像两个不太熟的普通朋友。
沈述抱着那盒颜料,在画室里坐到深夜。他面前摆着那幅裂开的顾阳肖像,裂缝已经修补过,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到痕迹。
有些东西,一旦破碎,就再也回不去了。
接下来的一周,学校里弥漫着期末的紧张气氛。高三的走廊里,每个人都步履匆匆,脸上挂着睡眠不足的疲惫。
顾阳和沈述还是会见面,在教室,在走廊,在食堂。他们会点头,会简短地打招呼,但再也没有一起吃饭,一起放学,一起讨论周末要做什么。
周雨欣试图调解几次,但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你们到底怎么了?”周五放学后,她终于忍不住,在空教室里拦住顾阳,“你和沈述,以前好得像一个人,现在连话都不说了?”
顾阳在整理书包,动作没有停。
“没什么。”他说,“就是大家都忙。”
“忙?”周雨欣气得跺脚,“顾阳,沈述周六就要走了,去两周!你们就要这样冷战到他离开吗?”
顾阳拉上书包拉链,抬起头,眼神平静得可怕:“我们没有冷战。只是各自有事要忙,这样挺好的。”
“好什么好!”周雨欣快哭了,“你知道沈述这几天是什么状态吗?他几乎不吃不睡,整天待在画室里!陈教授都担心他撑不住!而你,你训练的时候像不要命一样,教练都怕你受伤!”
她抓住顾阳的手臂:“你们明明在乎对方,为什么要这样折磨彼此?”
顾阳轻轻挣开她的手。
“雨欣,”他说,声音很疲惫,“有些事,你不懂。”
“我是不懂!”周雨欣喊道,“我不懂为什么最好的朋友会变成这样!我不懂为什么你们宁愿跟林薇说话,也不愿意跟对方说一句真心话!”
听到林薇的名字,顾阳的眼神暗了一下。
“这跟林薇没关系。”
“没关系?”周雨欣冷笑,“顾阳,你知不知道,林薇这几天天天去画室找沈述,美其名曰‘帮忙准备冬令营材料’?你知不知道,所有人都以为他们——”
她忽然停住,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顾阳的脸色白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
“挺好的。”他说:“林薇很热心,沈述也需要帮助,我笨手笨脚的帮不上忙。”
说完,他背起书包,走出了教室。
周雨欣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同一时间,画室里,沈述正在拒绝林薇的又一次“帮助”。
“真的不用了。”沈述把林薇带来的那摞画册推回去,“这些资料我自己都有。而且我今晚要整理行李,没时间看。”
林薇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变得自然:“那好吧。不过沈述,你看起来真的很累,要不要休息一下?我带了咖啡,手冲的,你尝尝?”
她拿出一个保温杯,动作自然地倒了一杯。
沈述看着那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忽然想起顾阳。顾阳从来不会在他专注画画的时候打扰他,只会默默放一杯温水在旁边,然后安静地离开。
“谢谢。”沈述接过咖啡,但没有喝,“林薇,我想一个人待会儿,可以吗?”
这是很直接的逐客令。
林薇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但很快点头:“当然。那我先走了,周六机场见?我舅舅说会送我,我们可以一起去。”
“不用了。”沈述说,“我爸妈会送我。而且我们航班时间可能不一样,不用特意一起。”
“那……好吧。”林薇拿起书包,“那你好好休息。到了北京记得报平安。”
她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对了,顾阳知道你要走了吗?你们……道别了吗?”
沈述的手握紧了画笔。
“这是我们的事。”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林薇笑了笑:“我只是关心。毕竟你们是好朋友嘛。”
她离开了,画室的门轻轻关上。
沈述放下画笔,走到窗边。天色已经暗了,操场上有几个体育生还在训练,其中有一个身影很像顾阳,但距离太远,看不清。
他拿出手机,点开和顾阳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消息还停留在他道谢、顾阳回“不客气”那里。
他想发点什么,想说“我周六早上九点的飞机”,想说“你会来送我吗”,想说“我们能不能好好谈谈”。
但最终,他什么也没发。
因为他知道,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得到的可能不是他想要的回应。
而有些距离,一旦拉开,就很难再缩短。
周六早上,机场。
沈述站在值机柜台前,爸妈在旁边叮嘱着各种注意事项。陈教授也来了,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好学。
沈述心不在焉地应着,眼睛一直在人群中搜索。
他看到了林薇,她和陈教授一起来的,正在和妈妈说话,举止得体,笑容温婉。她也看到了沈述,挥手打了个招呼。
但没有顾阳。
值机,托运,过安检。每一步,沈述都在期待那个熟悉的身影会出现,会像以前那样,拍拍他的肩膀说“早点回来”,或者塞给他一包零食说“路上吃”。
但直到他走进候机厅,顾阳都没有出现。
甚至,一条告别的讯息都没有。
沈述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起落的飞机。手机很安静,没有新消息。
登机提示响起,乘客们开始排队。沈述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依然没有动静。
他关掉手机,走向登机口。
就在他即将通过舱门的那一刻,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沈述下意识地拿出来看,是一条来自顾阳的消息:
“一路平安。”
只有四个字,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
沈述站在舱门口,空乘微笑着示意他往里走。他手指悬在键盘上,想回复点什么,但广播再次响起,催促乘客尽快就坐。
最终,他打了一个“嗯”,发送。
然后关机,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飞机滑行,起飞,冲上云霄。沈述靠着舷窗,看着这座城市在脚下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片模糊的光点。
他想,也许这就是成长吧——学会接受有些人会离开,有些承诺会失效,有些关系会变淡。
但他不知道的是,就在机场的停车场里,顾阳坐在爸爸的车里,看着沈述乘坐的那架飞机划过天空,渐渐消失在云层里。
他来了,但没有露面。
因为他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出现,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沈述那双会说话的眼睛。
“不上去送送朋友?”爸爸问。
“不用了。”顾阳说,“他有人送。”
车子驶离机场,汇入高速公路的车流。顾阳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景色。
手机震动,是沈述回复的那个“嗯”。
顾阳盯着那个字看了很久,然后锁屏,闭上眼睛。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个夏天,他们大概十岁,坐在小区花园的秋千上。沈述说以后要当画家,顾阳说以后要当运动员。
“那我们会一直是好朋友吗?”小顾阳问。
“当然!”小沈述用力点头,“我们要当一辈子的好朋友!就算以后我开画展,你打比赛,我们也要互相加油,永远不分开!”
拉钩,盖章,童年的承诺在夏日的蝉鸣里显得那么郑重其事。
可是现在,沈述在飞往北京的飞机上,要去追求他的画家梦。而顾阳坐在回家的车里,要面对下一场训练,下一场比赛。
他们没有互相加油,甚至没有好好道别。
原来,有些承诺,不是故意要违背。
只是时间推着我们往前走,等回头时才发现,那些说好要一起走的路,早已经岔开了方向。
而最残忍的是,我们都清楚地看到了这个岔路口,却谁也没有伸手拉住对方。
车子在高速上飞驰,窗外的景色模糊成一片流动的色彩。
顾阳想,也许这就是成长必须要付出的代价——学会放手,学会一个人走,学会接受有些人只能陪一段路。
但他的心,为什么这么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