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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 36 章 ...

  •   吴执离得最近,也是最先溜达回他那靠着市局大院围墙支棱着的小红薯摊的。他一屁股瘫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小马扎上,拿起火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弄着炉膛里将熄未熄的炭火。也不知道是心不在焉还是手笨,胡乱捅咕了几下,那点残存的火星子“噗”地一下,彻底灭了,冒出一缕青烟。他也懒得再费劲生火,随手把火钳子往旁边小车斗里一扔,发出“哐当”一声响。然后双手往笔挺的西裤口袋里一插,翘起个二郎腿,整个人没骨头似的向后一仰,瘫靠在冰凉的砖墙上,眯着眼望着天,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就在这时,三五成群穿着绿白色校服的中学生,嬉笑打闹着经过。吴执眯眼瞅了瞅那校服——是津大附中的。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心头,他嘴角扯出一个算不上是笑的表情,带着他那惯有的、几分慵懒几分痞气的腔调,声音不高,却足以让那几个学生听见:
      “嘿!小东西,”也不知道他是在叫眼前的这几个半大孩子,还是在隔空呼唤那个永远留在了旧时光里的身影,“吃不吃红薯?”。
      那几个学生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点“社会气”的招呼弄得一愣,停下脚步,有些警惕地看着这个穿着不合时宜的西装、却瘫在烤炉边的奇怪男人。但空气中弥漫的、焦糖混合着薯类的浓郁香气实在诱人,他们互相看了看,凑在一起小声嘀咕了几句,最后,一个胆子大点的男孩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零钱,犹豫着,远远地问:
      “叔……叔叔,怎么卖?”
      吴执听着那声“叔叔”,嘴角抽搐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笑嘻嘻地晃荡着翘起的左脚上那只略显破旧的人字拖,拖腔拉调地说:“小爷我今天心情好,白送给你们吃。不要钱!”。
      “真、真的?”孩子们脸上写满了怀疑和惊讶。
      “真的,比真金还真。”吴执笑得眼角泛起细纹,那笑容里却没什么温度,反而有点像童话里等着小红帽的狼外婆,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戏谑和“不怀好意”。
      孩子们被他这笑容弄得心里发毛,互相看了看,默默把掏出来的钱又塞回了口袋,脚步往后缩:“还、还是算了吧……”
      “怕什么呀?”吴执扬声叫住他们,用下巴懒洋洋地指了指自己身后围墙上那几个醒目的红色大字,“市公安局唉。警察叔叔都搁我这儿吃,你们还不放心?”
      孩子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那庄严的单位名称,又看了看吴执,似乎觉得这个理由很有说服力。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抵不住香气的诱惑,互相推搡着围了过来。
      吴执依旧瘫着没动,只是笑嘻嘻地指了指炉子:“我坐的正舒服呢,就不动弹了,你们吃自助吧。随便拿,别客气。”
      那几个孩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各自从炉子里挑了一个看起来最顺眼的烤红薯。
      “怎么不多拿几个?”吴执看着他们每人只拿了一个,挑眉问道。
      “一个就够了,回去还吃午饭呢。谢谢叔……”带头那男孩话没说完,瞥见吴执瞬间眯起、透出危险信号的眼神,机灵地立马改口,“……谢谢哥哥!”
      “哎,这就对了嘛!不客气,玩去吧。”吴执脸上的线条这才柔和下来,吴执这才满意地一摆手,像个慷慨的土财主打发自家子侄。
      他看着那些孩子捧着热乎乎的红薯,嬉笑着渐渐跑远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最终只剩下一点模糊的轮廓。他重新瘫靠回墙上,双手依旧插在口袋里,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前方,口里低低地、含混不清地吹起了口哨。是《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哼到一半,调子就散了,消散在正午微暖却带着凉意的风里,像一个无人听见的、郑重的告别。

      何从遇推开法医室厚重的隔音门,一股熟悉而冰冷的气息包裹了他——那是高浓度消毒水、福尔马林以及微弱但无法彻底清除的血腥气混合的味道,是他赖以构筑理性世界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空气。与大厅里尚存的人声和离别余温不同,这里只有头顶无菌灯管发出的低微嗡鸣,以及一种沉淀了太多秘密的、近乎凝固的寂静。他没有去碰触刺眼的主灯开关,任由角落操作台上那盏为精密作业准备的无影灯,在局部投下一圈冷白、边界分明却毫无温度的光晕。
      他像寻求庇护一般,习惯性地走向房间最里侧的书桌角落。木质桌面上,除了堆积如山的专业文献和卷宗,只有一台屏幕漆黑的电脑,常年处于待机状态。他坐下,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伸手从一摞摆放整齐的书籍中,抽出了那本已经被翻烂了的——《法医损伤学精要》。书的边角严重磨损卷曲,露出了内部灰白的纸板,书脊也因为无数次的翻开合拢而布满蛛网般的裂痕,仿佛记录着他无数次潜入这理性深渊的足迹。
      他试图通过指尖触摸这实实在在的、承载着严谨知识的物体,通过将心神沉浸入那些绝对客观、逻辑分明、不容置疑的病理描述和图谱中,将自己从刚才那场充满无力感和揪心牵挂的送别中强行剥离出来,拽回到这个他能够完全掌控的、由证据和逻辑构筑的绝对理性领域。他翻开书,手指划过铜版纸插图冰冷光滑的表面,那些标注清晰的人体结构、病变组织,本应是他最熟悉的语言。他的目光试图聚焦在密密麻麻的铅字上,然而,那些平日如指路明灯般清晰的文字,此刻却像是从纸面上漂浮了起来,扭曲、晃动,变成一群忙乱爬行、却毫无意义的黑色蚂蚁,到后来成了毫无意义的墨点。他强迫自己读完一行,大脑却拒绝处理信息,无法将散乱的字符串联成有意义的句子,更遑论吸收知识。挫败感和一种更深层的、源于失控的烦躁猛地涌了上来。
      “啪!”
      他带着点粗暴地将厚实的书合上,重重地扔回桌面,发出一声闷响,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这声响似乎也惊醒了他自己。他闭上眼,向后深深靠进椅背,静坐了片刻,只有胸口微微的起伏透露着他内心的波澜。墙上挂钟秒针规律走动的声音,在此刻被无限放大,“滴答、滴答、滴答”,每一声都精准地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他不甘心,仿佛在与自己内心汹涌的情绪较劲。他又伸手,从书堆里抽出一本更厚重、更具权威性的《法医病理学图谱大全》,沉甸甸的重量本该带来一种扎实的安抚。他重新翻开,这次是更加清晰、色彩逼真甚至有些炫目的病理图片,展示着各种疾病和损伤状态下的人体组织。然而结果却更糟,那些曾经代表绝对科学的图像,此刻却莫名地触发了某种情感上的联想,反而加剧了他心头的烦乱。文字和图片彻底失去了作为知识载体的意义,也无法再为他构筑起那道用以隔绝外界纷扰和内心情绪的、坚固的无形屏障。
      他再次闭上眼,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他深深地、极其缓慢地吸了几口气,试图用他面对高度挑战性现场时也会使用的呼吸法来平复心绪。可是,当他重新睁开眼时,那双平日里如同精密仪器般冷静、清澈的眸子里,清晰的只有一片强行压制下的紊乱,表面的清明如同薄冰,底下是暗流汹涌。
      年轻的助手刚从隔壁的准备室出来,似乎察觉到了他不同寻常的静默和周身散发出的紧绷感,犹豫着凑近,刚想开口询问是否需要帮忙或是倒杯热水,何从遇便抬起手,很轻但异常坚决地摆了摆,阻止了对方未出口的话。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了许多,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我没事。出去透口气。”
      说完,他不再试图伪装平静,也不再强迫自己面对那些无法读进去的文字。他站起身,动作依旧保持着惯有的沉稳克制,但步伐却比平时快了些许,径直走向走廊尽头那扇小小的、却能望见一方灰蒙天空的窗户。
      他需要一点自然的光线,需要一点流动的、带着外界生息的空气,或许,也更需要一个无人注视的短暂片刻,来独自面对和消化那份沉甸甸的、压在胸口的无奈与挥之不去的牵挂。他将手撑在冰凉的窗台上,微微仰起头,任由窗外漫射的天光落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背影在空旷寂寥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孤独。窗玻璃上,模糊地映出他穿着白大褂的身影,以及身后那条漫长、寂静、仿佛通往无尽深处的走廊。

      杨慕几乎是撞开了观察室的门,沉重的实木门板砸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回荡在狭小的空间里。室内没有开主灯,只有单向玻璃透进审讯室那边惨白的光线,将他紧绷如弓的身影扭曲地投射在墙壁上,显得庞大而躁动。他像一头被无形锁链死死捆住、伤痕累累的困兽,焦灼、暴怒、以及更深层的无能为力感在胸中冲撞,逼得他只能在方寸之地暴躁地来回踱步,每一步都踏在理智崩断的边缘。
      终于,胸腔里积压的火山轰然爆发!他猛地抬脚,带着一股毁天灭地的狠劲,狠狠踹向旁边一把空着的木质椅子!
      “哐当——!”
      刺耳的碎裂声在死寂中炸开!椅子应声翻倒,椅腿歪斜着砸在地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四条腿不偏不倚,直直地指向杨慕,像无声的控诉,质问着他的暴戾。
      韩岷跟在他身后进来,沉默地看着地上歪斜着的椅子,没说话。他走过去,弯下腰,手臂肌肉绷紧,一把将沉重的椅子扶正,然后“砰”地一声,带着一股狠劲,重重地墩回地面,仿佛在和某种看不见的东西较劲。他抬起手背,用力抹去眼角控制不住渗出的湿意,带着浓重的鼻音,像赌气又像某种固执的挑衅,对杨慕说:
      “您再踢!”
      杨慕的动作顿住了,喘着粗气,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韩岷,眼神里翻腾着骇人的怒火,但更深处,是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无边疲惫和绝望。两人对视着,空气仿佛凝固。
      下一秒,杨慕像是被这句话彻底点燃,竟真的再次抬脚,以更大的力道、更狠绝的姿态,又一次狠狠踹在了同一把椅子腿上!
      “哐!”
      椅子再次翻倒,这次滑出去更远,重重撞在墙上,发出更大的闷响,连哀鸣都显得微弱。
      韩岷嘴唇抿得发白,一言不发,再次走过去,弯下腰,伸手要去扶。然而,这次他的肩膀被一只大手牢牢按住。
      韩岷动作一滞,回过头,泛红的眼圈里带着疑问。
      “我来。”杨慕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暴风雨后的平静。他松开手。韩岷直起身时,杨慕已经俯下身,用他没受伤的右手配合着身体,有些吃力却异常坚定地将那把饱经摧残的椅子扶起,然后,不轻不重、端端正正地放回了它原本的位置。
      他转过身,看着韩岷,只吐出一个字,带着命令的口吻,却又奇异地夹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沉重的托付:
      “坐!”
      “杨支……”韩岷喉结滚动,还想说什么。
      杨慕却不由分说,用那只完好的手按住韩岷的肩膀,将他按在了那把刚刚经历了两番蹂躏的椅子上。“坐好!”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紧接着,他将之前摊在桌上、关于王德的那份笔录拿起来,有些重地塞进韩岷怀里,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冷硬,却带着一丝无法完全掩饰的颤抖:
      “继续看。就像你之前保证的——从这里面,给我抠出朵‘花儿’来!”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韩岷,里面的风暴似乎已然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和专注于工作的强硬要求。仿佛只有将自己和身边这个人,都彻底投入这无止境的、抽丝剥茧的工作中,才能暂时麻痹那刻骨铭心、撕心裂肺的痛楚。
      韩岷抱着那叠沉甸甸的、仿佛带着千斤重量的纸张,抬头看着逆光而立的杨慕。男人的轮廓在惨白光线中坚硬如铁,但紧绷的下颌线和眼底未曾褪去的红血丝,却暴露了他正用尽全力压抑的情绪海啸。韩岷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紧,酸涩难言。他沉默了几秒,最终,所有翻涌的悲愤、委屈、不甘,被强行压了下去,化作一种近乎执拗的、与眼前人共同沉沦的坚定。他挺直脊背,迎上杨慕的目光,清晰而有力地应道:
      “是!”
      他不再看别处,深吸一口气,用力抹了把脸,仿佛要将所有软弱的痕迹彻底擦去。然后低下头,目光重新聚焦在手中的笔录上,手指紧紧捏着纸张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观察室里,只剩下他翻动纸页的、细微而持续的沙沙声,以及两人沉重压抑、彼此交织的呼吸声。
      杨慕站在原地,看着重新埋首于笔录中的韩岷,紧绷的脊背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毫米。他抬手,用力按了按刺痛的太阳穴,也走到桌边,拿起剩下的一部分笔录,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眼前的谜团,暴烈的情绪被强行封存,转化为一种更沉默、也更决绝的力量。案件远未结束,真相必须查明,他们没有资格沉溺于个人的悲伤或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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