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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 3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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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支。”
这一声带着明显迟疑的叫唤,在只有两人沉重呼吸声交织的压抑观察室里,显得格外突兀。面朝单向玻璃、闭目凝神的杨慕,背在身后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但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仿佛在等待韩岷积蓄足够的勇气,将那个盘桓不定的念头清晰地表达出来。
韩岷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结,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像一根细小的、逆生的毛刺,扎在他的思维脉络里,不尖锐,却持续地带来不适。他的目光还黏在手中的笔录上,声音带着一种从深重思考中勉强抽离出来的不确定:“我……我好像……看出点……不知道算不算是……花儿……的东西……”。
“嗯,你说。”杨慕终于开口,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沉稳的鼓励。他转过身,后背轻轻靠在冰冷的桌沿,目光投向韩岷,示意他继续。
得到这简单的回应,韩岷似乎获得了一点信心。他每根手指的缝隙里都夹着一张折了角、标记了疑点的笔录纸页。此刻,他又快速而仔细地翻动了几下,最终停留在最初引起他警觉的那一页,指尖精准地点在了一个名字上——
“宋晚霁!”
他念出这个名字,然后下意识地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试图让混乱的思绪变得清晰条理,“杨支,您看这里,还有这几处……王德在供述里,每次提到和‘宋晚霁’相关的事情时,语气……太自然了。甚至……我反复读了几遍,有种很奇怪的……不知道是不是我过度解读了……就是一种下意识的‘熟稔’感。不像是提起一个仅仅见过一面、还是他意图侵害的陌生受害者。”。
他的思绪飞快地闪回到审讯现场,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梁渡温吞中难掩气愤的提问和王德那带着几分油滑的回应:
“宋晚霁,认识吧?”
“哦——那个小美女啊。不算熟啦,见过一面。人长得……确实挺漂亮……”
“她死了!你知不知道?!”
“她自己想不开要跳楼,关我啥子事情啊?”
画面在脑海中闪过,韩岷的思维拉回现实,语气坚定了些:“当时梁副抛出‘宋晚霁’这个名字,王德几乎是瞬间就对应上了人,还评价起相貌。这反应太快了,快得像条件反射!我那时候就觉得有点怪,但也没有深究。直到刚才重新细看这份笔录,这种感觉又冒了出来,而且越来越强烈。”他顿了顿,试图客观分析,“当然,我们可以解释说,虽然警方通报和新闻报纸上模糊了受害人姓名,但你知道,总有些无良媒体或者喜欢扒隐私的人……”他粗黑浓密的眉毛厌恶地皱起,没把话说完,“所以宋晚霁的真名被泄露出去,王德由此知道,也说得通。可是——”
他抬起头,看向杨慕,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寻求确认的迫切:“可是这份笔录里透出的感觉,还不仅仅是‘知道名字’这么简单。王德的供词里,那种语气……更像是他‘之前’就已经知道宋晚霁是谁,甚至可能有过某种我们尚未掌握的、短暂的接触,从而产生了一种……令人恶心的、自以为是的‘熟稔’感。这跟王德自己交代的犯罪模式产生了根本性的矛盾!”。
杨慕点了点头,下颌线的线条绷得更紧了些,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韩岷受到鼓励,语速加快,思路也越发清晰:“根据王德的供述,他的作案模式非常固定:随机挑选目标,在酒吧、夜店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要么偷偷往人杯子里下药,要么假借搭讪请喝酒,趁其不备下药,然后迅速将失去意识的受害者带走,直接送到他们会所的据点或者事先安排好的、不起眼的招待所。整个流程,他强调的就是快、准、随机、隐蔽。他根本不需要知道、也没机会知道对方的真实姓名!”
“那么问题就来了——”韩岷的食指再次重重地点在“宋晚霁”三个字上,“按照他这套说辞,他王德,究竟是通过什么途径,在实施犯罪‘之前’,就知道了‘宋晚霁’这个真实姓名?哪个受害人会在被陌生人搭讪、甚至被下药迷晕的过程中,还有机会或者意愿主动告知对方自己的真实姓名和背景?”说到这里,韩岷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想到自己刚才不小心对着第一次见到的某个人连曾用名都秃噜出去,但他立刻甩开这个念头,强行将注意力拉回案情:
“更何况是宋晚霁!我们都看过她的资料,漂亮、优秀、马上就要和男朋友一起出国留学,这样的女孩子,自我保护意识不会弱。而王德,其貌不扬,举止猥琐,就算宋晚霁不以貌取人,也绝无可能在那种潜在的危险情境下,向他这种人透露自己的真实信息!这根本不符合基本逻辑和常理!这是第一个无法解释的矛盾!”
杨慕的右手指尖开始有节奏地、轻轻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这是他陷入深度思考时的习惯动作。眼神锐利,示意韩岷分析下去。
“还有第二个更明显的矛盾点——地点!”韩岷的语速更快了,显然思维的闸门一旦打开,线索便纷至沓来,“王德一再强调,他得手后都是立刻将人带去他们控制的会所或者招待所。但宋晚霁出事的现场,是‘魅影’酒吧二楼那个临时休息室!”
他越说越激动,手指无意识地在笔录上划着:“再看王德后来的解释,他说是因为在猥亵过程中,发现宋晚霁偷偷用手机录像企图报警,手机掉落被他发现,他威胁要散布不雅照片,导致宋晚霁情绪崩溃,最终‘自杀’身亡。他自称吓坏了,才在同伙‘强子’帮助下仓皇逃走,躲到‘夜莺’会所。这套说辞,不仅把他自己的罪责从杀人降低成了过失致人死亡,更关键的是,作案的整个场景和环境,都和他之前交代的标准化、追求安全的‘流程’完全对不上!为什么这次偏偏选在了酒吧的休息室?这种半公共空间,风险远比他们的老巢高得多!这不合逻辑!”
韩岷深吸一口气,总结道:“所以,目前至少有两个核心疑点无法用王德现有的供词解释:第一,他为什么能在犯罪实施前就知道受害者‘宋晚霁’的真实姓名?这份‘知情’的来源是什么?第二,为什么对宋晚霁的作案地点,偏离了他一贯的‘安全模式’,选在了相对开放、风险更高的酒吧休息室?这背后是否隐藏着其他的动机或我们尚未掌握的关联?”
韩岷的手指在笔录纸页上快速滑动,最终停留在另一处关键段落,指尖重重地点在“王敏”这个名字上。他的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语气里充满了比之前更甚的困惑与警觉:
“杨支,您再看这个‘王敏’!这个名字在王德的供词里出现得非常突兀,而且透露的信息极其诡异。他是这么说的:‘……还有个叫王敏的,也是被他们弄来的,我躲在会所那段时间偶然会碰见。但没搭过话,只知道她每天都会回家,但具体住在哪儿,我就不知道了,这个得你们自己去查……’”
韩岷猛地抬起头,看向杨慕,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杨支,这是王德主动交代的、唯一一个他既明确知道姓名、又了解其特殊状态的所谓‘受害者’!为什么独独对这个‘王敏’,他印象这么深刻?甚至知道她可以‘每天回家’?这太反常了!一个深知他们犯罪网络内幕、见过核心成员、甚至知道隐秘窝点具体位置的人,这个团伙居然会允许她保持相对的自由,每天回家?这相当于在自己心脏旁边安放了一个活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的定时炸弹!以这伙人行事之谨慎、控制手段之严密,他们会干出这种蠢到家的傻事?这根本不是什么‘控制’,简直是……是‘放养’!这和王德详细交代的那种短期、暴力、快速剥削的模式,完全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子!”
他的眼神锐利起来,一个大胆的推测脱口而出:“杨支,我怀疑……王德背后这个团伙,可能不止一种作案模式!”
“一种,是王德主要参与和交代的这种:短期、暴力、以快速榨取现金为目的的‘狩猎-控制-剥削’模式,目标随机,手段直接粗暴,主要针对在酒吧、夜店等场所物色的短期目标,得手后迅速转移拘禁。”
“而另一种,”韩岷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发现秘密的凝重,“可能是一种更隐蔽、更富有耐心、侧重于长期精神控制和深度剥削的模式!”他的眼神变得幽深,仿佛看到了更黑暗的运作方式,“就像‘王敏’这个案例所暗示的:犯罪团伙通过某种方式进行长期接触、诱骗,可能是建立扭曲的情感依赖,也可能是制造巨额的债务陷阱,再辅以对受害者家人安全的致命威胁,最终目的是迫使受害者长期、甚至表面‘自愿’地从事□□或其他非法活动。这类受害者可能表面保有部分自由,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但精神和意志已被完全摧毁、奴役。这种模式的目标可能更‘优质’——社会关系简单、性格易于操控,追求的是长期、稳定且更高额的非法收益。”
为了佐证自己的猜想,韩岷提到了一个旧案:“这让我想起三年前我们参与协查的那个‘特大系列跨省市人口拐卖强迫□□案’!那个团伙就是同时运作着短期‘狩猎’和长期‘饲养’两套体系!当时要不是……”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一个冰冷的念头像闪电般击中了他!当时那个案子,之所以能精准打击,是因为有内部线人提供了极其详细的情报,包括主犯“花姐”的姓名、样貌、住址和多个窝点的确切地址!……但由于联合抓捕行动意外泄露,虽然主犯“花姐”落网,却因关键证据不足、受害者不愿指认等原因,最终“花姐”只被判了五年……但她背后隐约牵扯出的势力,又与延凌集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那个上层对其身份讳莫如深,只模糊地提及是身份特殊的“卧底”……难道是……小班长?!
“怎么了?”杨慕敏锐地察觉到韩岷神色有异,出声询问。
韩岷猛地回过神来,心脏狂跳。他看了一眼杨慕,深知这个刚刚经历了巨大情绪波动的空间,再也承受不起任何关于“蒋满盈”的冲击了。他强行将那个骇人的猜测死死压回心底,将全部注意力拉回到眼前的案件上,带着一丝心神未定的空茫,寻求确认般地问道:“我……我这算是看出了点……‘花儿’么?”他需要一点肯定,来稳住自己。
“算。”杨慕的回答简短而肯定,目光锐利,“而且是带刺的花。”
韩岷深受鼓舞,但这激动只持续了很短的瞬间,因为他看到杨慕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只有一片冷静的了然。“杨支,你是不是早就看出来了?!”他脱口问道,带着一丝后知后觉的恍然和淡淡的失落。
杨慕没有否认,只是微微颔首,声音平稳地接过话头:“所以,这个行为模式与众不同的‘王敏’,才是目前最关键的突破口。她很可能连接着两种不同的犯罪网络,甚至是这个团伙内部层级或分工的交叉点。”他看了一眼时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迫,“我已经让技术支队根据王德提供的有限信息,全力定位她的下落。罗章已经带人先赶过去了。希望……还来得及。”最后一句话,他的声音低沉下去,一种不祥的预感像阴云般笼罩在他心头。
韩岷脸上那点因发现关键线索而刚刚绽放的兴奋光芒,瞬间黯淡了下去,像一只好不容易凭借自己本事叼回猎物、摇着尾巴期待表扬的大型犬,却听到主人平静地告知“这个我早发现了”、“而且是特意留给你的”,顿时尾巴和耳朵都耷拉了下来,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讪讪。但这点小情绪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便被他迅速压下,转而释然——是啊,杨支队经验老道,目光如炬,必然比他看得更远、更透。他有些自嘲地挠了挠他那头海胆似的短发,语气转而带上了愤懑,像是在为自己刚才的“后知后觉”找补:
“王德那孙子!没跟我们说实话!他肯定隐瞒了另一种模式!或者至少,他没交代清楚这其中的关联!”
出乎意料的是,杨慕却缓缓摇了摇头,目光依旧沉静地透过单向玻璃,盯着审讯室里那个如坐针毡的王德,语气带着一种审慎的判断:“不像。”
“不像?”韩岷愣住了,没明白杨慕的意思,“您觉得……王德没说谎?可他笔录里这些前后矛盾、根本解释不通的地方,明明就是隐瞒了关键信息啊!”他指着桌上那份摊开的笔录,语气充满了不解。
“王德应该没有刻意说假话。”杨慕的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玻璃,看进王德混乱的内心,“如果他要存心说谎、混淆视听,最稳妥的方式是彻底隐瞒‘王敏’这个人的存在,或者只用模糊的指代。而不是在被逼到绝境、心态接近崩溃时,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把这个具体名字连同‘每天回家’这种反常的细节,近乎冲动地抛出来。这更像是一种溺水者本能的自救反应,急切地抛出一个他自认为有分量、能证明自己‘坦白’价值的‘干货’。但问题在于,他提供的这个‘干货’,其背后的真相,可能远超他本人的认知范围,存在巨大的信息差,或者,他自己也仅仅看到了冰山一角。”。
他想起那个‘非人哉的艺术品’口中那句冰冷的裁决——“没了,他倒干净了。”。
在经过那场近乎“共脑”的高度协同审讯,又隔着玻璃持续观察了王德数小时之后,杨慕自己的最终判断也与之吻合:“王德知道的、关于他自己直接参与和接触的这条‘线’上的事情,基本已经掏空了。以他的心理素质和当时处境,还没有那种在极限压力下,还能精心编织一个半真半假、环环相扣、并且能预留后路的谎言的心机和定力。”。
“那……这些矛盾点到底该怎么解释?”韩岷指着笔录上那些刺眼的不合理之处,眉头紧锁,困惑更深。
杨慕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金属桌沿,双手抱胸,目光投向虚空,开始构建更复杂的可能性:“这个团伙的内部结构,可能比我们目前想象的还要盘根错节。王德所处的位置,很可能只接触到最底层的‘捕猎’、短期拘禁和快速剥削这一环。他就像流水线上的一个操作工,只熟悉自己那一道工序。”。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轻响,“而像‘王敏’所暗示的那种模式——如果它真的存在,目前还只是基于矛盾点的合理推测,需要证据支撑——则可能属于另一条更隐蔽、运作周期更长的‘生产线’。这条线可能由更高层级、更核心的成员操控,目标筛选、控制手法和盈利模式都完全不同。王德可能只是偶然间,像透过门缝瞥见了一眼,知道有这么一个‘奇怪’的存在,但对其内核、运作方式、以及王敏的真实角色,完全不知情。正是这种‘窥一斑而未见全豹’的认知盲区,这才产生了供词中这些看似矛盾、无法自圆其说的点。”
杨慕的目光变得愈发深邃,仿佛在穿透迷雾,试图勾勒出那个隐藏更深的网络轮廓:“那么,王敏在这个复杂的犯罪网络中,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她是另一条线上被长期‘驯化’、表面拥有虚假自由的典型受害者?还是……某种意义上的知情者、甚至是主动或被迫参与其中的中间人、更低层级的管理者?她所享有的那种‘相对自由’,是某种内部参与者才能拥有的特权或管理身份的体现,还是另一种更为残酷、基于精准拿捏其软肋的精神枷锁下的危险假象?王德对她的那点有限的、扭曲的‘了解’,是纯粹源于在窝点擦肩而过的偶然观察,还是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我们尚未掌握的、更直接但被王德无意中忽略或刻意回避了的关联?”。
他抬起头,看向韩岷,眼神锐利而坚定:“这就是我们下一步调查必须聚焦的核心。但眼下,所有这些问题——”他抬手,用力按了按微微刺痛的眉心,试图驱散那丝因等待而生的疲惫和隐隐的不安,“都必须等找到王敏本人,才能有望揭开谜底。现在,我们只能等待罗章那边的消息。”。
话音落下,观察室里重新被一种沉重的寂静笼罩。两人都清楚,找到王敏,已成为打破当前僵局、逼近真相最关键、也可能是最脆弱的一环。每一分秒的等待,都显得格外漫长而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