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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有些人是不值得同情的。比如眼前这位。
      四十五岁,姓王,名长艳,女士。

      严潇月不由得点亮手机屏幕,看了眼时间。
      下午17:57分,这位忿忿不平的王女士已经滔滔不绝长达一小时有余。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王女士对严潇月看手机的行为极度不满。

      潇月吸了口气,“在听,您继续说。”

      这是她第二次见王女士,上次是在半个月前,那天她也在这里值班。
      据说王女士是这里的常客,她的故事在这层楼已人尽皆知。但因为这里是提供公共服务的地方,不能驱赶她,大家都敢怒而不敢言。

      “那你说,宪法是不是规定了,要尊重女人?!”

      一个听起来没毛病,但充满陷阱的问题。
      潇月礼貌微笑,不置可否,示意王女士继续说。

      “那你说,他于伟生是不是中国人,要不要遵守我们国家的宪法???”
      王女士紧紧盯着潇月,眼神凶狠如剜刀,似乎她的不幸和悲剧是眼前陌生的严潇月一手酿造的。

      “是,但——”
      潇月试图跟她讲道理,然而被王女士强势打断。

      “是就对了!他于伟生二十年前骗我打掉小孩,害我不能生育,转头跟别人结婚生小孩,他是不是不尊重我?我是不是女人?你们是不是应该去把他抓起来,让他赔我钱,赔我的青春???”

      潇月无言,看着王长艳,眼底渐渐浮现淡漠的厌烦。

      王长艳在二十年前曾与一位于姓男子相恋,不久后怀孕,然后流产,后二人分手。病历显示她丧失生育能力。至今未婚,而于男士早已另娶。
      王女士着重控诉,于男士丧心病狂到报警抓她!
      以及,“他欠我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从目前掌握的证据来看,王女士所述属实。
      但每个人所陈述的事实,都会下意识地截取对自己有利的部分,王女士也不例外。
      比如,她确实在二十年前做了人工流产手术,但医院的诊断书显示,她是宫外孕;又比如,于男士报警抓她也确有其事,缘由是王女士找上他家,扬言要把他的妻女都杀掉。
      另外,调解部门说,王女士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大闹一通,拿到或多或少的“赔款”,然后走人。

      潇月悄声吁了口气。
      很不巧,又被王女士逮住——
      “你叹什么气?你不是女人吗?你还是个'螺蛳',黑心‘螺蛳’,社会就是被你们这帮人搞坏掉的……”

      王女士口音浓厚,所谓“螺蛳”,其实是律师。
      严潇月是今天值班的法律援助律师。

      她抬头,对王女士说:“这些事情属于私人感情纠纷,我没办法帮到您,建议您私下和于先生沟通,或者可以咨询妇联,看看她们有没有办法帮到您。”
      她已经占用了太长时间,后面还有其他排队咨询的市民。

      或许是严潇月太过冷静,没有得到同情和支持的王女士大为光火,彻底爆发。
      “你个不要脸的,你都是靠那些男人上位的吧?这么帮着男人说话……”

      她一边骂,一边抄起桌上的台牌朝严潇月砸过去。
      潇月侧过身,飞过来的亚克力台牌没有砸中她,而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摔在了地上。

      响亮的“哐当”一声在安静的公共法律服务中心显得格外刺耳,加上王长艳接踵而至的中气十足的叫骂声,顿时引起了现场其他人围观。

      王长艳不怕热闹,热闹使她的战斗力更强。她开始拉其他围观人来评理,内容从控诉于伟明,转向了控诉严潇月。

      没有人上前劝架,大家都只是单纯围观,并不引火上身。怒气值越加越满的王长艳最终抄起了桌上的美工刀,朝着咨询台里面的严潇月冲过去。

      潇月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王女士狰狞的脸依然近在眼前,似乎下一秒她就要跨越咨询台,与她近身肉搏了。

      一个穿蓝色条纹衬衫、卡其色马甲的年轻男人从围观的人群中冲出来,挡在王长艳和咨询台之间,强势而迅速夺下了她手里的美工刀,大手一推——

      王长艳趔趄两步,倒在了随后赶来的两名保安身上。

      保安牵制住了王长艳,但没办法让她闭嘴。
      王长艳难听的骂声继续在大厅循环,灌满了潇月的耳朵。

      “你没事吧?”
      见义勇为的年轻男人转过身来问她。

      严潇月勉强回过神来。

      ……怎么是聂司忱?

      潇月愣愣怔怔,忘了要回答他,呆呆地转过头,看了眼大厅的钟。
      六点了。
      到时间了,她可以走了。

      “我没事。”
      严潇月边说边把咨询台上电脑和资料收进包里,心里疯狂地想,都是王长艳的错,她是疯子,是神经病,不讲道理的神经病!

      但穿过围观者的目光往外走的时候,她仍然感到赧然。似乎她和王长艳是同一种人,要对现在的局面负同等的责任。

      潇月心烦意乱地加快脚步,匆匆走出大厅,掏出手机准备打车。
      这里车位有限,只要被派到这值班,她就不会开车。

      突然,有人从身后抓住了她的手腕。
      潇月吓了一跳,转过头,看见是聂司忱。

      “我送你回去。”

      潇月下意识挣了挣手腕。
      聂司忱却攥得更紧,“不怕她追上来么?”

      潇月心有余悸地看了眼身后。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要是王长艳追上来,潇月没把握自己打得过她。

      “谢谢。”潇月看向被聂司忱擒住的手腕。
      聂司忱放开她的手,两人走向50米外的露天停车场。

      临上车前,严潇月叫住聂司忱。
      “等等,我抽根烟。”她很需要平复一下心情,“不介意吧?”
      聂司忱一愣,随即点点头。

      严潇月从包里摸出烟和打火机,在无限唯美的夕阳霞光下点燃,深吸一口。
      聂司忱看她娴熟的样子,突然笑:“没想到好学生也会抽烟。”

      “什么话。”潇月低声说。
      高中毕业,上大学,工作第五年。
      到这个年纪,早已不适配好学生坏学生这样简单粗暴的标签。

      都说和朋友见面就会回到初遇时的年纪,刚刚有那么一瞬间,聂司忱似乎回到了和潇月相识的高中时代。
      而现在,她低低的声音已经将他拉回现实。聂司忱意识到,他们之间的一切,已经过去很多很多年了。

      他们之间……聂司忱突然没了笑意。

      一根烟抽完,严潇月将余烬摁灭,从包里拿出纸巾包好烟头,捏在手里。
      “走吧。”

      坐在副驾驶,潇月看着天光渐渐暗下来,一言不发。
      聂司忱趁着看后视镜的机会偷偷瞟她好多次,都没有被发现。

      “为什么不报警?”聂司忱不解。
      “我没有受伤,报警她不会受到什么惩罚,但有可能会从此赖上我。”
      也是,聂司忱了然,又问:“现在业务做这么差么?还要来接法律援助。”
      虽然他的语气略带调侃,但他是真的好奇。毕竟严潇月是当年的市文科状元,上了P大法学系,毕业后进了知名的B所。优秀的履历,又长得那么漂亮,在他想来,现在应该风光无限。

      潇月嗤笑一声,带有不明显的无奈。
      “业务不分贵贱。”

      业务当然分贵贱。案件按标的,咨询按时长,都是明码标价。越优秀越资深的律师收费越贵,时间自然要用在更值钱的业务上。
      如果不是她把顶头上司钱方为,也就是B所合伙人之一试图性骚扰的行径告诉了律所主任,得罪了钱方为,那么按照团队分工,来法律援助中心值班的应该是实习律师,或是低年级律师,而不会是她。

      但这些,并不适合与阔别近十年的……前男友讲起。

      多讲一次只是多烦心一次罢了,她的处境不会因为把这些坏事传播出去而有任何好转。因为哪怕是对律所负有管理职责的主任也只不过是口头“教育”了钱方为,并没有任何惩罚。
      没有人替她主持公道。

      聂司忱也不再说话,在他的印象里,严潇月从来都很有自己做人做事的法则。
      而他……呵,纵然相识于年少,也丝毫不敢说自己了解她。
      要不然怎么会很久以后才知道,原来那天她突然亲他,和他在一起,是因为她喜欢他表哥周濯,而周濯喜欢别人。

      聂司忱送她到家,严潇月饭也没吃,先洗了个漫长的热水澡,试图洗掉一身晦气。
      她以为事情不会再坏了,没想到第二天王长艳一封洋洋洒洒的投诉信就递到了当地的主管部门。主管部门按照规定通知了B所。

      第二天,潇月开完庭,刚从法院回到律所,就被钱方为呵住。
      “严潇月,你过来。”
      钱方为一脸愠色,仿佛她做毁了价值连城的案子。

      “你怎么回事?连最基本的法律援助都处理不好了?”钱方为夸张而用力地用手指着电脑屏幕,“你自己过来看。”
      潇月眼睛才扫过第一行,钱方为不耐烦的数落一句接一句。
      “作为律师,第一宗旨就是客户。虽然申请法律援助的市民不算正式的客户,但也有规范的操作方式,这点道理还需要我教你吗?”

      法治社会,无论多么罪不可恕的人都有陈述申辩的权利。然而在钱方为面前,作为下属的严潇月并没有这项权利。
      等劈头盖脸的数落告一段落,潇月才在他喘息的间隙,冷冷为自己辩解:“她骂我,还动手打我。我应该怎么办呢,钱律师?”

      “你跟着我多久了?有没有五年了?一点应变能力都没有吗?”
      钱方为只顾批评,并不提出建设性意见。

      严潇月不再说话。工作这些年,在这个满是沟通和辩论技巧的行业,她最深的感悟就是“人和人的沟通,有时候没有用”。
      有心与你作对的人,说什么都是多余。不仅多余,还会因为词意语意的一点偏差,被对方抓住,无限扩大。

      “我会写好情况说明。”潇月迅速提了解决方案,“钱律师没别的事,我就先出去了。”

      钱方为办公室的门敞着。此刻,律所主任正巧从门前路过。钱方为余光瞥见,不再多言,不耐烦地摆摆手,让严潇月出去。

      也因为办公室的门敞着,在这片区域办公的同事们都有意无意地听到了钱方为的数落。
      然而潇月走出办公室,并不像昨天面对众人围观时那般赧然。
      并非因为她一夜之间脸皮厚了,而是钱方为名声太差。所有人都清楚,他是在公报私仇。

      回到工位,严潇月打开浏览器,搜索“安禹医疗”。
      那个狗屁情况说明她才不着急写。今天风和日丽,她还不想给自己找不痛快。

      钱方为的电脑有两块分屏,刚刚他愤怒地让严潇月看电脑屏幕时,她很不小心地瞥到另一块屏幕上没来得及关掉的法律服务方案。
      正是写给安禹医疗的。

      安禹,安禹。潇月总觉得这两个字莫名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她迅速浏览网页:安禹医疗,成立于2001年……董事长,聂远沣。
      有小道消息称,安禹医疗将收购子华医药。

      噢,聂远沣,怪不得眼熟。

      潇月不动声色地关掉了网页。低头拿起桌上的台历查看待办事项,在心里按轻重缓急简单做了排序,开始逐一处理。
      今天是周五,她不打算加班。

      下午五点多,校对完手上的补充答辩意见,潇月清空了电脑屏幕上所有的网页、文档、软件,然后点开了聂司忱的对话框。

      那年上大学,他们自然而然地分开。之后再看聂司忱的动态,似乎出国留学去了。
      总之这些年,他们并不互相联系。

      潇月盯着空空如也的对话框,整整三分钟。终于,像下定某种决心似的,发了条信息过去。
      “今晚有空吗?”

      收到信息的聂司忱有点意外,但……又没那么意外。这些年他总有一种错觉,那就是总有一天,她一定会回来找他。
      “有,什么事?”

      潇月想了想,缓缓打出两个字,发送过去。
      “叙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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