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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墨竹砚边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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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雨总带着三分缠绵,淅淅沥沥打在苏家书院的青瓦上,溅起细碎的声响,混着案头墨香,竟生出几分沁人心脾的静。
苏承渊坐在窗边的梨花木案前,指尖捏着一支紫毫笔,笔尖悬在素笺上方,却迟迟未落下。他身着一件月白长衫,领口袖口绣着暗纹流云,墨发用一支玉簪松松束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随着呼吸轻轻晃动。窗外的雨丝斜斜飘进来,落在他的袖口,晕开一小片浅痕,他却似未察觉,目光只落在案上那方墨色砚台里——砚台边缘雕着游龙纹,龙鳞细密,龙尾蜿蜒,正是十年前他从洛水之畔捡来的旧物。
“公子,该用晚膳了。”门外传来老管家苏伯的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苏承渊这才回过神,将笔搁在笔山上,墨汁顺着笔尖滴落在素笺一角,晕开一朵小小的墨花。他起身时动作轻缓,长衫下摆扫过地面,没有发出半分声响,倒像极了书院后园里那些被雨打湿的竹,柔韧里藏着几分不迫的从容。
“知道了,苏伯。”他应了一声,声音清润如玉石相击,却又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低哑——昨夜他又对着那方砚台坐到了三更,梦里竟又回到了十年前的洛水。
那年他才十二岁,随父亲乘船去洛阳赴任,行至洛水中段时,忽然遇上暴雨。船身在浪里剧烈摇晃,他抱着船柱,却被一个浪头掀翻,眼看就要沉入水底,恍惚间竟看见一道白色身影从水面掠过,指尖似乎碰到了他的手腕,带着一丝凉意,却又奇异地让他定了神。等他被船夫救上船时,只在岸边捡到了这方雕着游龙的砚台,砚台里还盛着半池清水,晃一晃,竟像有龙影在水里游动。
后来父亲说他是落水慌了神,生出了幻觉,可苏承渊却记得真切——那道白影的衣袂上,绣着和他此刻长衫暗纹相似的流云,还有那指尖的凉意,十年过去,竟还能在梦里清晰感知。
“公子,今日厨房炖了您爱吃的莲子羹,还热着。”苏伯端着食盒进来,见他又在看那方砚台,忍不住叹了口气,“您这几日总对着它出神,莫不是又想起十年前的事了?”
苏承渊接过食盒,将莲子羹舀出来,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只是觉得这砚台有些特别,”他轻声道,“每次下雨,砚台里的墨总比寻常砚台要润些。”
苏伯跟着他父亲几十年,看着他长大,知道他性子沉静,不常与人言说心事,便也不再多问,只道:“明日陈府的公子要来拜访,说是想借您藏的那本《洛水考》,您看……”
“陈景昭?”苏承渊抬眸,眼底闪过一丝微光。陈景昭是洛阳知府的独子,两人曾在去年的文人雅集上见过一面。那人文采出众,性格却比他外放些,当时两人讨论文赋,竟有几分相见恨晚的投契。
“正是。”苏伯点头,“陈公子说,他最近在查洛水的旧闻,您那本《洛水考》是前朝大儒所著,市面上早已失传,想借去参详几日。”
苏承渊舀了一勺莲子羹,入口清甜,驱散了些许因回忆生出的凉意。“让他来吧,”他沉吟片刻,又道,“顺便请他看看这方砚台,他博闻强识,或许知道这砚台的来历。”
苏伯应了声“是”,转身退了出去,临走时还不忘叮嘱:“公子早些歇息,别又熬夜看书了,仔细伤了眼睛。”
苏承渊颔首,待苏伯走后,又坐回案前,拿起那方游龙砚。他指尖轻轻拂过砚台边缘的龙鳞,触感温润,仿佛能感受到一丝微弱的气息。窗外的雨还在下,砚台里的墨汁似乎真的比刚才更润了些,墨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夜,隐约间,竟真的有一道淡淡的龙影在墨里浮动,转瞬即逝。
他失笑,只当是自己眼花,将砚台收好,又拿起那本《洛水考》。书页泛黄,边角有些磨损,是他三年前在旧书铺里淘来的。书中记载着洛水的传说,说上古时有洛神居于水中,能行云布雨,护佑一方百姓,还说曾有人在洛水之畔见过洛神,衣袂翩跹,如惊鸿游龙。
“惊鸿游龙……”苏承渊低声念着,忽然想起十年前那道白影。若真有洛神,那当年救他的,会不会就是……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压了下去。他自幼饱读诗书,深知鬼神之说多为世人臆想,可那方砚台的奇异,还有梦里反复出现的洛水场景,却总让他忍不住生出几分疑窦。
夜渐渐深了,雨势也小了些,只剩下零星的雨丝落在窗棂上。苏承渊将《洛水考》翻到记载洛神的那一页,指尖在“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那八个字上轻轻摩挲,目光又飘向窗外的雨幕——洛水的方向,此刻应该也下着雨吧?
他不知道,明日陈景昭的到来,会将他与洛水的羁绊,又拉近了一步;更不知道,那方藏在匣中的游龙砚,早已将他的命运,和十年前那道洛水之上的白影,紧紧缠在了一起。
案头的烛火摇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映在墙上,与窗外的竹影重叠,竟有几分像极了《洛水考》里插画中的隐者,静立在时光的渡口,等待着一场跨越千年的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