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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哀悼的表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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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城区的殡仪馆,像一块被时光遗忘的、潮湿的补丁,勉强缝合在都市日益光鲜的裙摆边缘。墙体是那种经年累月的、无法被风雨彻底洗净的暗黄色,爬满了萎靡的藤蔓,散发出一种混合了陈旧油漆、湿土和某种无形衰败的气息。这里没有写字楼的冰冷精确,也没有便利店的虚假活力,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属于终结的粘稠感。
默存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漆皮剥落的木门,仿佛不是走进一个房间,而是踏入了一个由特定规则和情绪编织的、陌生的异度空间。
一股复杂而浓烈的气味,像一张无形的网,瞬间将他笼罩。浓郁的檀香和蜡烛燃烧时特有的、略带呛人的烟味,试图庄严地覆盖一切,却终究敌不过大把廉价白菊和百合散发出的、甜腻到近乎腐败的香气。而在这人造的香氛之下,更底层、更顽固的,是消毒水试图遮掩却欲盖弥彰的、属于死亡本身的、冰冷的金属腥气,以及……人类悲伤时分泌出的、那种微咸的、潮湿的、带着绝望温度的气息。
这气味是如此具体,如此具有侵略性,与他收到的格式化邮件、那个OK表情包、乃至便利店冰冷的货架,形成了荒谬而尖锐的对比。死亡,在这里恢复了它的物理属性,不再是数据,而是可闻、可嗅、几乎可触摸的实体。
灵堂狭小而逼仄。正前方,悬挂着母亲的遗像——一张她多年前拍的、被刻意放大和修饰过的证件照,笑容标准却毫无生气,像另一个陌生人。照片下方,是由白色菊花簇拥着的棺木,沉默地横陈在那里,是这一切喧嚣的中心,也是最寂静的所在。
而围绕着这中心的,是声音。不是一种哭声,而是许多种。它们此起彼伏,交织缠绕,形成了一场多声部的、怪异的合唱。
有中年女人——大概是某个远房姨妈——拖长了调子的、带有某种地方戏曲韵味的干嚎,声音高亢而空洞,眼泪却不见几滴,更像是一种宣告自身存在和悲伤“合法性”的声学标记。
有年轻一辈——可能是表姐或堂妹——压低了的、啜泣般的呜咽,夹杂着对智能手机屏幕的飞快一瞥,仿佛在确认自己梨花带雨的形象是否依然动人,足以发一条得体而收获安慰的朋友圈。
还有孩子们被这沉重气氛吓出的、懵懂而真实的啼哭,但很快就被大人用糖果或严厉的眼神制止,转化为压抑的抽噎。
这些哭声,与其说是内心悲痛的自然流露,不如说更像是一场事先被文化习俗和社会期待所编码、所排练的表演。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角色里,卖力地演绎着“哀悼者”的形象。眼泪成为一种社交货币,哭声成为衡量亲疏关系的音量标尺。
默存像一个误入剧场的观众,站在入口处的阴影里,冷静地观察着这一切。他感到一种强烈的抽离感,仿佛他的灵魂飘浮在半空,俯瞰着这出名为《葬礼》的荒诞戏剧。他无法理解,为何悲伤必须通过如此标准化、甚至戏剧化的方式来表达?为何安静地陪伴逝者最后一程,不足以成为悼念,而非要辅以这些声嘶力竭的、近乎程式化的声响?
就在这时,一个更为刺耳的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割裂了这片哀伤的合唱。
“王经理,不是我说,你们这个‘尊贵级’的骨灰盒,这木质,这漆工,完全对不起这个价钱嘛!你看这纹理,一点都不均匀,还有这里,有个小小的划痕!我姐姐辛苦了一辈子,最后住的地方,怎么能这么将就?”是他的舅舅,林国栋。他穿着一身显然是为了重要场合才拿出来的、熨烫得一丝不苟却依旧能看出陈旧感的深色西装,挺着微凸的啤酒肚。此刻,他正站在离棺木不远的地方,一只手拿着一条白手帕,时不时地、姿态标准地擦拭一下并无多少泪水的眼角,另一只手却抓着一个深褐色的骨灰盒样品,手指用力地指着上面的“瑕疵”,对着身旁一个穿着黑色制服、面带职业化悲戚的殡仪馆经理,唾沫横飞地讨价还价。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商人特有的、混合了精明与圆滑的腔调,在这本应庄严肃穆的灵堂里,显得格外刺耳。那偶尔发出的、像是为了配合指责而迸发出的、带着哭腔的颤音,与他那双闪烁着计算光芒的眼睛形成了无比荒诞的对比。
鳄鱼的眼泪。默存脑海里精准地浮现出这个词汇。舅舅的悲伤,如同他身上那套西装的领带,只是一个必要的、符合场景的装饰品。其内核,是毫不掩饰的功利计算。
“舅舅。”默存走上前,低声打了个招呼。他无法再置身事外地观察,这个男人是他血缘上最亲近的长辈之一,也是这场表演中最令他不适的主角。
林国栋转过头,看到默存,那双精明的眼睛里迅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权衡。他立刻放下骨灰盒,用那只拿过手帕的手,重重地拍在默存的肩膀上,力道大得让默存微微一晃。
“默存啊!你来了……”他的声音瞬间切换成沉痛模式,带着夸张的鼻音,“我苦命的姐姐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留下我们默存可怎么办啊……”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力挤了挤眼睛,试图制造更多湿润的效果,可惜收效甚微。
这表演持续了不到十秒。然后,他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凑近默存,手臂依旧搭在他的肩上,形成一种看似亲密无间、实则充满压迫感的姿态。他脸上的“悲恸”像潮水一样退去,换上了一副关切的、却更令人不安的表情,声音也压低了下来,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口气:
“默存啊,节哀顺变,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我们活着的人,还是要往前看,啊?”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默存毫无变化的表情,然后话锋猛地一转,像一把出其不意的匕首,
“对了,你妈走了,她那套老房子……就是城西那边的那套单位房,现在是在你名下吧?这过户手续,你办了没有啊?”仿佛有一道无声的雷霆,在默存的颅内炸响。尽管他早已对人情冷暖不抱期待,尽管他习惯了世界的荒诞,但在此刻,在母亲的灵柩前,在香烛的烟雾缭绕中,听到如此直白、如此迫不及待的关于房产的询问,一种生理性的恶心还是猛地涌上了他的喉咙。
他看着舅舅那张近在咫尺的脸,能看到他鼻翼两侧粗大的毛孔,能看到他眼角因为长期算计而留下的深刻皱纹,能看到他瞳孔里映出的、自己那张苍白而僵硬的脸。舅舅的呼吸带着一股隔夜的烟酒气和口香糖的廉价薄荷味,喷在他的脸上。
房子。过户。手续。这几个冰冷的、带着物权和法律色彩的词汇,像几块坚硬的、肮脏的石头,砸在了母亲尚未冷却的死亡之上。它们轻描淡写地抹去了一个生命的全部重量,将一个灵魂的消逝,迅速而粗暴地简化为一次财产的转移,一次所有权的变更。
儒家先贤所倡导的“礼”,其核心本是发自内心的“仁”。葬礼之“礼”,本应是“仁爱之心”在生命终点处的自然流露和庄严表达。然而此刻,默存亲眼目睹了“礼”是如何被彻底掏空,如何蜕变成一具华丽而空洞的躯壳。所有的哭泣、所有的挽联、所有的香烛纸钱,都成了这场关于利益、关于面子、关于社会评价的盛大表演的道具和布景。“礼”与“仁”彻底分离了。“礼”不再承载“仁”,反而成了掩盖乃至践踏“仁”的虚伪面具。
舅舅见默存不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他,似乎有些讪讪,但更多的是不满。他收回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装领带,仿佛刚才那个问题只是长辈理所当然的关心。
“我这可是为你好!”他换上一种略带责备的语气,“你还年轻,不懂这些事情的复杂。早点办妥,省得以后麻烦!你妈就你这么一个儿子,这房子不留给你留给谁?我们这些做亲戚的,还能贪图你的不成?就是提醒你,别被人骗了……”
他的话语,像涂满了蜜糖的毒药,每一句都站在“为你着想”的道德高地上,却每一个字眼都散发着自私和贪婪的腐臭。
默存感到一阵眩晕。灵堂里混杂的气味、嘈杂的哭声、舅舅喋喋不休的“关心”,以及棺木那沉默而巨大的存在……所有这些信息,像无数混乱的数据流,冲击着他感官的闸门。他需要一种锚定,一种能够将他拉回“真实”的触感。
他低下头,避开了舅舅那令人作呕的目光。他的沉默,不是懦弱,不是认同,而是一种极致的、充满蔑视的不合作。他拒绝参与这场表演,拒绝用任何言语去回应这彻头彻尾的虚伪。他的沉默本身,就是最尖锐的控诉。在这片喧闹的、表演性的悲伤中,他的安静,成了一块坚硬的、无法被融化的冰,映照出周围所有热络情感的虚假。
他紧紧地抿着嘴唇,将所有的翻江倒海都锁在胸腔之内。他知道,只要他开口,无论是愤怒的斥责还是无力的辩解,都会落入舅舅的话语陷阱,都会玷污他与母亲之间,那份无法被房产、被仪式、被任何世俗价值所衡量的、沉默而真实的连接。
他只是站在那里,像灵堂里一根多余的、冰冷的柱子,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而这场哀悼的表演,仍在继续。舅舅见从他这里得不到回应,已经转过身,重新拿起那个骨灰盒,对着殡仪馆经理,开始了新一轮关于“性价比”和“材质尊贵度”的激烈讨论,其间依然不忘适时地插入几声抑扬顿挫的、表演性的哀叹。
哭声,议论声,讨价还价声,香烛燃烧的噼啪声……交织成一片。默存缓缓地抬起头,目光越过舅舅聒噪的背影,越过那些真假难辨的哭泣的面孔,最终落在了遗像上母亲那张被定格的笑容上。
在那双经过修饰的、温和的眼睛里,他仿佛看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洞悉一切的嘲讽。仿佛在说:看吧,这就是你所处的世界。而我,终于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