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东街31号 ...
-
任天真缩着身子走在路上。
从被吵醒到被推出门，他的眼睛都一直咪着。巷子里灰蒙蒙的，是没散开的雾气还是早餐店的水蒸气，他也分不清。
走近一家早餐店，任天真嗅到空气中弥漫的食物香气，肚子应时叫嚷起来，他贪婪的随香气而去。早餐店空间不大，桌椅依次排列在过道，男老板无声的和面，女老板无声的擦桌，只有那锅上沸腾的水泡咕嘟咕嘟响着。
付完帐，任天真提着两个袋子继续往前。逐渐的，周围亮起来，街上的人开始多了，欢乐的音乐从不同店铺唱出，远远的彼此应和着，出乎意外的和谐。路边，上门拜年的人从车里搬出一箱一箱的礼品，主人家笑着迎接，客气地推拒，最后还是连人带物一起回了家。
孩子们不安分地坐在凳子上，囫囵地塞着早餐，终于，父母的一切要求都完成了，他们被放了出去，在母亲的声声叮嘱中他们飘向自由，空气中又传来一阵香气，那是独属于孩子们的味道，且只在新年才能闻到。
任天真吞下最后一口包子，将袋子揉成团唰地扔进站台旁的垃圾桶。他坐在车站的凳子上，无神地望向对面叽喳的小孩，他充满疑惑：为什么你们起这么早，为什么你们这么快乐，为什么？
在他的屁股快要被凳子粘住时，公交车来了。任天真抬头，惊喜地睁大了眼睛，上车后，他坐在靠近门的第一个位置。
“任老师，你今天就上班啦？”司机老杨熟络地搭话。
任天真俯身靠在栏杆上，他苦笑：“没呢没呢，下周才上班。杨叔，你这过年还跑呢？”
“当然得跑啊，我这个不比你们的工作好哦。任老师，既然不是去上班，那你要去哪儿啊，走亲戚？”
“不是走亲戚，我去书店买书。”
“买书？这边不就有书店嘛，你怎么还要去别的地方买？”
“啊……”任天真一激灵，瞬间坐起身，他支支吾吾地解释，“这边我看了，没有我要买的书，所以我去别的地方再看看。”
老杨点点头，绿灯亮起，车子启动了。
车子到了站台，从前门上来六七个穿着统一服装、拿着统一道具的大爷大妈，她们说着话没断，一路人都上了车落了座。她们的声音哝哝呀呀的，分散在车厢内，任天真觉得车子好似变小了，车头到车尾彷佛切断了一截或是压缩了一节，他听着她们的话，近得像在耳边呢喃一般。
“说是又死了一个呢！前几天死的，就在家里。”
“怎么说？又是自杀的？”
“不是，肯定不是！”
“你这么确定？”
“我们院有家人，她孙子是警察，我听说都加班好几天了，要是自杀哪能这么颠倒着查，所以肯定不是。”
……
“我也就是说，那个火灾肯定不简单，怎么可能一把火把医院全烧完了，里面的人又不是傻子，都在床上躺着不知道往外跑啊。”
“要是有问题，人家新闻肯定要报道啊，咋可能啥动静都没有，我也没看到说伤亡人数，应该是都跑出来了吧。”
“跑出来了？医院都烧光了！消防车喷了几个小时火才扑灭，我估计要么都死了要么就是里头根本就没人。”
……
“没过好久吧，才一个多月，现在一点儿消息都没得了。”
“火灾第二天就没得消息了，只晓得是意外失火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
“我到站了，我先走了啊。”
“要得要得，你慢慢的。”
……
“这次死的又是哪个？”
“赵开物，好像是税务局的副局长。”
“害，你说人活着干什么用？再厉害的说死也就死了，还是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吧。”
“今年真是奇了怪了，怎么才一个多月就忽然走了好几个？有人欢喜有人愁咯。”
……
任天真跟着最后一个卷发大妈一起下了车，听了一路的闲聊，他总算完全醒来了。卷发大妈哼着练习的乐曲，手上挥动着扇子，步子轻快。任天真不近不远地跟着，望着她的背影想起刚才的对话。
火灾？一个月前？医院？自杀？
任天真用下巴蹭了蹭围巾，他大概知道她们聊的是什么了——友好医院失火事件——具体时间任天真已经忘记了，大概是在期末月的时候吧，他去上某个班的最后一节课，他坐在凳子上等待上课铃，学生们在下面睡成一片。忽然，本来细小的讲话声像火一样蹿起来，睡觉的同学纷纷抬头，很快他们也加入了讨论，于是整个班都激动起来，甚至对面的教室也激动起来。
任天真茫然地询问，台下的学生争着抢着给他解释，那场景就像是最热闹的菜市，每个摊主都在激情叫卖着自家的商品，任天真苦笑着，虽然学生十分热情但他其实什么都没听清。他走向第一排，学委拿着手机给他解释：“昨晚上友好医院发生了火灾，整个医院都被烧毁了。”
任天真盯着那张火灾现场的照片，不禁唏嘘：“整个医院全被烧了，那得有多少人受伤，医院怎么会发生这么严重的火灾？”
坐在学委旁边的女生问到：“这个，是苏城大学医学院的附属医院吧？我记得办院时间还蛮长的，虽然是老院区，但是医疗水平在中城区也是数一数二的，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呢！”
“会不会就是因为是老院区，所以消防这些才……”学委低下声推测。
女生摇摇头，叹息起来：“不知道……可能吧……害……”
卷发大妈拐进小区了，任天真回过神来，连忙看向小区大门上方，东街13号，任天真呼出一口气，光顾着想事情，跟着大妈就往前走，还好没走错方向！埋在围巾里的嘴巴抿了抿，他默念着苏城大学和附属医院，走出几百里了，他抬头，为着看门牌号也为着忽然想到的事，他喃喃自话：“也不知道他们的研究到哪一步了？这么久没联系我，难道是学校在整改？还是说什么都没研究出来？！”
东街31号到了。任天真站定在路中间，一股白烟从他嘴里冒出，很快又消散去。
“叮叮——”
门框敲响上方的铃铛，清脆的铃声空灵地泛向四周，声纹一圈一圈消失在书壁。任天真关上门，他像是一只蚂蚁，渺小地望着眼前的空间，玻璃门能看见的只是这书店的冰山一角，穿过门才算真正走近它。
高壮的书架依次坐立，最宽的过道正对大门，尽头深处是一面镶嵌在墙体内的书柜，红棕色暗的发旧，满满地排放着书。任天真踩着地上的方格摸索着书往里走去，一道黑影忽然出现，任天真吓了一跳，摸着胸口小心探头，原来是一架檀木梯凳，深深地靠着书柜。
红棕色近了，任天真这只蚂蚁此刻更小了，他仰头看向最高一层，数着数着低下头弯下腰，这一面墙里竟然有9层搁板，任天真往后退了几步，以一个更宽的视角扫过它，他又惊又喜，没想到东街还有这样一家书店，这儿离他上班的学校不过就四个站台而已，这几年却都没发现这样的好地方，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他在书柜前蹀躞，心严重的动荡。
“你要找什么书？”
任天真惊得回头，一个女孩朝他走来，她披着头发，发丝乖顺地睡在她身上，额前有刘海，脸颊、肩膀的头发也各有一段切口。那样直的垂着，像银针一般。她走近，仿佛天然凝结着一股冷气，纤细的身形在光晕下，影子落到任天真脚边。
“我……你是这家书店的老板？不好意思，我看灯亮着就直接进来了。”
女孩抬眼，依旧是刚才的语气，冷静又疏离，“现在是营业时间，谁都可以进来。你要看书请自便，找不到的可以问我。”
女孩掠过任天真，朝左边走去。
任天真当然想留在这里看书了，可是出门前的警告，古钟一般沉沉作响，他得按时回去，不然家里那位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丧尽天良的事。他追上去。
“你要找什么，说吧。”
女孩背对着任天真，自顾自走着。
“这么多书，你都记得它们每一本的位置？”
女孩没回答，从书柜上拿过一本书，径直走到另一个梯凳上坐下。任天真摸了摸鼻子，尴尬在心脏蔓延，他想了想说出一本书的名字。
“左手第三个书架第五层第四格。”女孩低头看书，慢慢地回答。
任天真半信半疑，点数起来，他依着女孩的指示，第三、第五、第四，他取下那本书，定睛一看，倒吸一口气！他仔细观察书柜却什么也没发现，没有任何编号只有最高处立着一个数字“三”，他快步走到女孩身边，心又动荡起来，不是激动而是震惊。
“我要买这本书，结账吧。”
“背后有价格，自己扫码。”
“我手机坏了，只能刷卡。”
任天真撒了谎。女孩放下书慢慢走下梯凳，冷冷扫了他一眼，任天真蒙着良心安慰自己，他跟上女孩到了柜台，他将卡递出去。
女孩接过卡，眼神快速闪动，不动声色地检查起来，确认信息之后，说到：“这卡刷不了。”
“啊？！不可能啊！”任天真惊诧的变了声调，他匍匐上柜台，看看卡又看看女孩，“给我卡的人说在你这儿能用的，怎么会刷不了呢？”
“给你卡的人还说什么？”
任天真的脸色像一张晒老的干菜，皱着，灰着，围巾垂落在台面，软趴趴的，“没了，他就说到这儿能用，我就来了。”
“谁给你的？”
“就……”任天真忽然梗着，他意识到什么，站起身，“一个朋友给的，不能用就算了，我不买了，还给我吧。”
女孩扫过伸来的手，轻笑起来。任天真被她盯得后背发凉，心里咒骂起来：好你个秦澍，拿老子当消遣呢，给个没用的东西让我白白跑一趟。给我等着！
“书，送你了。袋子在那儿，自己拿。”
女孩扔过卡，任天真踉跄着伸手去接，再抬头，女孩已经走回刚才的地方去了。任天真摸不着头脑，拿起书走向女孩说的地方。一个黑色小包映入眼帘，任天真左右望去，周围空空如也，他拿起黑包，顿时感到一股重力拉扯着他，他抱着它找到女孩。
“这是袋子吗？这是个包啊！”
“也送你了。”
“啊！”
“你走吧。”女孩翻过书页，撇了任天真一眼，又继续看书了。
任天真手心握着那张卡，微微发汗，他打开包，里面黑乎乎的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他将书和卡一齐放进去，和女孩道谢后，他沿着过道踩着方格走向大门。手指还没握住把手，门却从外面被推开了，寒气扑面而来，任天真来不及躲开只能下意识闭上眼，在这冷和白中，走进了一个人。
“啊哈！任天真，你怎么在这儿？”连枝抖了抖身上的寒气，看着眼前的人，她很是意外。
任天真急忙睁眼，看见连枝也同样意外，“连枝，你怎么也在这儿？”
“我？我来买书啊，连星吵着要看什么小说，让我给他买，这不就来了书店。”
“但你为什么到这儿来买，广场那边不就有书店吗？”
“害！那不是太婆之前给了我一张购物卡嘛，在指定商店买东西才免费，不然你以为我愿意大冷天跑这儿来买本书啊！”
连枝甩了甩手中金光闪闪的购物卡，怎么看都不像是叹气。任天真盯着那张卡，牛看见草一样瞪眼，“太婆为什么会给你购物卡，我怎么没有！太婆也太偏心了吧！”他的眼睛抖动起来，草被其他牛给吃了，他低声愤怒，“连枝，你怎么背着我享受啊，说好的有福同享呢！”
“哦？！我说过吗？”连枝挠挠头，“你听错了吧，天真，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天真啊，这年头讲话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不要空口白牙啊。”
“你！连枝，求我给连星辅导作业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个样子啊！”
“啊哈哈哈，啊哈哈哈。”连枝抠抠人中，恍惚记得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她转转眼球，“天真，那你跑这么远干嘛？”
“当然是买书啊，就这儿才有我要的书！我乐意跑！”
连枝坏笑起来，任天真上钩了，果然一如既往的天真啊。她打量着任天真，发现他背后背着一个小黑包，她绕手去探，任天真吓得瞬间跳开，连忙护着那东西。连枝的坏笑更深了，她正要上前，一个声音阻止了她。
“书店内禁止喧闹，请两位离开这里。”
连枝停下了，悻悻地搓手，像是狐狸遇见了猎人。她看着任天真，两人靠着一张脸无声打斗着。
尽头传来翻书声，连枝和任天真分头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