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小时候,我特别怕黑,没有星星和月亮的晚上,即便外面有能照亮四周的烛光,行走时也总是惶恐不安。随着时间推移,昏暗的灯光下,慢慢的,眼前好像出现了一束光,于是,我追随着光,鼓起勇气去外面寻找想要的东西。逐渐的,光越来越弱,弱到难以被看见。没有光,我又变成了一个怯弱的小孩,缩在房间的角落,害怕听到任何声响。渐渐的,我明白了,光原本就是渺小的东西,尤其在摸不到边际的黑夜里。
后来,我不再期待光会突然出现在眼前,而是自己去寻找。扶着墙壁在黑暗中缓慢走着,腿不小心碰到了板凳上的钉子,一阵刺痛钻上心头,揉了几下,手上有黏糊糊的东西,轻轻嗅了一下,是血,我用发皱的衣角擦去手上的血迹,继续向前。外面的阻碍是那么多,我不停地走着,走着,磕破了额头,划伤了双腿,折断了手指。我继续向前摸索着,一次次摔倒在黑暗里,没有任何依靠。最后,我趴在地上嚎啕大哭,寂静又深邃的黑暗被一阵阵抽泣声打破。
许久,期望的光没有出现,我想躺在原地不动,就此放弃寻找,但是害怕绊倒我的板凳更加猖狂,划伤皮肉的钉子更加猖獗,于是擦干泪水,咬着牙继续向前。走了一大圈,好像回到了最初的地方,我扶着墙角坐下,检查流血的地方,太多了,数不过来。
疲惫地坐在角落,突然,前面好像亮起了一束光,因为这束光,我看清了身上的血,看到不时滴落在血上面的水珠。刹那间,我释怀了,一直苦苦寻找的东西,原来就存在心里,缥缈的光竟然源自我的内心。
寻找光的时候,有几根铁丝把自己磨得铮亮,想折射一点光,让我不至于摔得浑身是伤。当然,更多的是藏在黑暗中的旁观者,他们在等着我忍受不住流血的疼痛,停在原处放声大哭。所以停下时,他们会来推我几下,以使我流下更多的血,更大声地哭泣。有幸的是,我从未停下过脚步,直到看见微弱的光被无尽的黑暗慢慢吞噬,我筋疲力尽地躺在草地上,眼中仍然是对光的渴望,却已没有力气去追寻了。
不知道什么原因,小时候一直寻找的光,随着时间的流逝本该更加清晰,然而事与愿违,心中的欲望越多,光愈加模糊,直至完全隐入黑暗。
己卯年,中秋节过去不久,北方一个贫困落后的乡村,村中一户普通的人家,一个新生儿出生了。对于这个家庭的新成员,几乎每个家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村里别的人家听说后,纷纷前来贺喜,仿佛每个人都欢迎她的到来,除了她的父母。
幼时的记忆很模糊,三岁前和母亲朝夕相处的日子全然忘记。与父母生活在一起的唯一印象,只有他们曾带着我到海边的一个城市打拼,闲暇时间一家人会去沙滩捡过贝壳。那时候的海滩,遍地都是贝壳,运气好的话,会捡到一些漂亮的小玩意。
记忆中的父亲开着一辆三轮车在街上卖玩具,那时候的我很爱吃糕点,后来父亲以吃食花费高,供应不起三个人的生活为由让家中的爷爷带我回去。爷爷不识字,没有出过远门,于是由爷爷的父亲把我从外地带回家,自此,我一直跟随着祖父母生活。从海边的城市回到家后,我很少去向家人索要金钱购买点心。后来参加工作,有了挣钱的能力,站在琳琅满目的货架旁,还是有些踌躇。
出生那天,本是连绵几日的大雨,天气却在那一天放晴了。家中的长辈认为这是个好兆头,所以名字里面取了晴的近音字,算命先生路过时,说到孩子成人后会像明镜般清清白白,于是又取了一个明字,合起来便是樊明卿。我一直不喜欢这个名字,长大之后却未曾改过。
我是一个喜欢在田野中撒欢的孩子,幼时总是跟随祖父母在田地中劳作,我在麦田中奔跑长大,他们在春去秋来中变老。我的祖父母,还有姑姑,都是淳朴地道的庄稼人,他们文化水平有限,却一直鼓励我读书,以便将来的生活能容易一些。他们为人热心,经常帮助村中其它的人家,尤其是独居的老人,他们性格单纯,没有复杂的心思。至于善良,是有的,只是很难分清那是软弱和穷苦造就的还是几十年生活的选择。他们纯粹的性格对我影响颇深,每当遇到像他们那样的人,我总会心生怜悯。另一面,因为他们,我逐渐明白人是复杂的,好的坏的,善的恶的,都太单一,无法临摹甚至形容一个具体的人。
这段故事要从老爷爷接我回家说起。
当时我四岁,记忆模糊,只能记得几件事。对那个城市的印象,除了在海边捡贝壳,还有一间小小的出租房,我与父母亲共同住在那里面。家中关于母亲的照片早在两人分道扬镳时被全部销毁,记忆中的她是短短的黄色卷发,这是我仅存的印象。记得有一天晚上尿床了,不久后老爷爷从家中赶来将我带了回去。
关于分别时的场景已经忘记,我不知道母亲有没有因为离别而哭泣,不知道父亲眼里是否流露出不舍,而我,大约是哭了。自那次分别,我与母亲再未正式见面,只在逃路的途中匆匆看了一眼,与父亲也很少相见,更未在平静的日子中促膝谈心过。
回家途中的舟车劳顿早已记不清,只记得大巴车在公路上停靠的时候,老爷爷带着我下车了。除了家人之外,很多同村的孩子也在下车的地方等着,下车后,她们簇拥着我回到老爷爷的家里。之后,她们经常来找我玩,每当我想玩什么,想去哪里玩,她们都会同意。再后来,我总是与同村的孩子们一起玩耍,时间在童声笑语中慢慢流淌。
小的时候,我所在的村子不到百户人家,村民们购买生活物资都会去隔壁的村庄,那里人口众多,街上汇聚了不少店铺,包括学校。爷爷在街上租了一间门店,卖一些文具日用品等杂货,加上农田庄稼的收成,一家人靠这微薄的收入勉强度日。
时间在蹦蹦跳跳中过去两年,到了该上幼儿园的年龄,爷爷奶奶由于年纪大并不知道怎么安排去学校,于是我继续在田野中玩耍。此时的我,还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孩子。
炎热的夏天,某一个上午,村长来到我家,他告诉爷爷隔壁村庄开了一家幼儿园,先去那里读两年,认识几个数字和字母后再去读小学。那时候村子的人对于上学这件事不算上心,幼儿园可以跳着读,甚至不读也可以直接上小学。
爷爷打算两年后直接送我去读小学,村长劝了他一会,告诉他小孩什么都不明白,以后学习起来吃力,不先去幼儿园,小学老师恐怕会有意见,收了后不愿意上心。经过一番交谈,爷爷决定送我去幼儿园。
知道要去幼儿园这件事的时候,我闹着不愿意去,家里其他人都说年后再去读,大一岁会听话懂事些,于是那天我如愿以偿没有去幼儿园。第二天,村长又来了,争吵中,我和同龄的一个孩子一起被送去那所学校。
此时,关于幼儿园入学的事情还没完全定下来,我的父亲准备再婚了。他再婚的对象是城市里面的女人,爷爷为了筹备父亲再婚的礼金四处借钱,这让不富裕的家庭生活得更加拮据。爷爷寄去很多钱,本以为事情可以谈成,中间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婚事迟迟没有定下来。再之后,姑姑和叔叔两人跟随同乡的人一起外出务工,奶奶因为不会算术只得去一些稍大一点的果园,靠帮别人做农活赚取一些钱贴补家用,爷爷去到街上守着杂货铺,我被送去了那家幼儿园。
去幼儿园的第一天,班级里面有很多孩子,我和他们的年龄相差无几,但大部分人都比我高一些。女孩几乎都是长头发,她们用色彩鲜艳的头绳扎着小辫子,身上穿着漂亮的衣服和鞋子。为方便打理,我当时是短头发,身上穿着深色的衣服和凉鞋。那个时候没有人告诉我女孩也可以留短头发,没有人引导我什么是美丑,更没有人告诉我美是以多种形式存在的,家人只用行动说明什么是善良,什么是淳朴。
几天后,同学们的议论声越来越大,我害怕别人看到我的短头发,决定戴着一顶厚重的毛线帽上学,即便当时是夏天。帽子是暗红色的,上面点缀着一朵黄色的小花,也许是两朵,是奶奶冬天经常戴的帽子。那顶帽子本是用来抵御冬季的寒冷,此时被用来遮住我的短头发,盖住那无处安放的自卑。
三伏天戴着针织的厚帽子,奶奶看在眼里,有些不忍心,便带我去服装店购买一顶轻薄的帽子。我挑了一顶,价格大约是十块钱,帽子布料是牛仔的,下面带有黄色头发的小辫子。时隔多年,我依然能清楚地记起那顶帽子的样式,我很喜欢它,看到时候不停的和奶奶说想要。
戴着帽子回到家,爷爷大发雷霆,当天晚上,那顶带着小辫子的牛仔帽被奶奶拿去服装店退掉了。
为了掩盖那可悲的自尊心,我继续戴着用厚毛线钩织的帽子上学,即便满头大汗。放学后,每每回到家取下帽子,头皮都会传来一股臭味。同学和老师经常拿这件事取笑我,她们笑着问为什么戴冬天的帽子上学,每当这个时候,我会用一些理由搪塞过去,理由大多数是谎言,想来,那个时候我已经开始说谎了。直到夏天结束,我都没有摘下帽子,幼小的我,宁可听他们的讥笑声,也不愿他们看到短头发。
一次课间玩耍,女孩们都聚在一起玩游戏,一个女生的手指甲不小心被伤到了,其他人在老师面前指向我,称是我的过错。我想解释,解释当时站在器材旁边,没有摸到其他人正在玩耍的东西,身体更没有碰到那位同学,因为没有人允许我参与到她们的游戏。只是,老师一只手捂住我的嘴,另一只手的食指点在我的额头上,严厉地说着让家人买一些礼品送到那个伤到指甲的学生家里。说完,她在其他同学的笑声中径直走向办公室。
放学后,我战战兢兢地回到家里,想告诉奶奶这件事,又害怕爷爷生气。家中的生活因为父亲的再婚异常艰辛,爷爷奶奶一直想方设法的省钱以便尽快还清外面的债务,而我却在制造麻烦。
住在旁边的周奶奶,路过的时候看到了蹲在墙角处的我,知道事情缘由后,她带着我回家,向奶奶说了这件事。奶奶没有责骂,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爷爷,第二天送我去学校的时候,她买了一箱牛奶送到那个同学家里。
奶奶从来没有询问事情的具体经过,没有问过是不是我的粗心造成了同学的受伤,甚至没有去向老师了解事发的经过,只是默默的按照老师的话送去礼品。当然,那位老师并非知晓全貌,只是大部分孩子都说是一个孩子造成的,她就会认定是那个孩子的错误。老师的姓名我早已忘记,只记得那件事发生后她对我异常凶狠,轻则白眼,重则打骂。
一次数学课上,她布置了一些简单的数学习题,要求下课之前交上去。看到同学们陆续交上去,我有点着急,但还是耐住性子做每一道题。写完所有题目,仔细检查了一遍,我慢吞吞地走到讲台旁。也许是错误多,她语气凶狠地问着为什么不会做,边说边撕掉作业本,叫我回去重新写。
小心翼翼地回到座位,我重新开始写题目,写完之后再次拿给她。匆匆扫了几眼,她再一次变得很生气,没有指出题目的错误,没有询问对于讲课内容的理解,她开始打我的脸,一巴掌,两巴掌,三巴掌,反反复复。
哭着回到座位时,她瞪着凶狠的眼睛,吼着如果再哭就会被赶出教室。我坐在凳子上不敢动,待她走后才敢小声啜泣。旁边的女孩偷偷告诉了答案,混乱之中,我信以为真,再一次交上去的时候,她又开始大发雷霆,再次开始打人。
那天,我记不清挨了多少巴掌,也许是十五巴掌,也许是二十巴掌,也许更多。我记不清她的脸,但那双凶狠的眼睛毕生难忘。当我被责骂,被扇打的时候,其他同学并非鸦雀无声,而是一片欢声笑语,他们笑着看我挨打,小声议论着被打了几次。
下午放学,看着爷爷奶奶因为生计而发愁的模样,我实在不忍心再给他们添麻烦。于是,我没有对他们讲述在学校的经历,选择一个人承受这一切,承受着老师的打骂和同学的欺负。
幼时的我并不明白老师和同学们为何如此苛刻,我上学从未迟到过,在教室内从未和同学们争吵过,更没有讲过他们的坏话。他们借小文具的时候,我会毫不吝啬地借出去,而他们却不愿意和我多说一句话。一些人故意把我的书包扔在地上,折断削好的铅笔,还有人站在后面大力抓我的头发,用脚踢我的板凳,踢我的后背。上课的老师对这些视而不见,每当向她诉说自身的遭遇以及展示身上的红肿时,她总会说到当初为什么要弄伤同学的指甲。
再后来,我开始害怕去幼儿园。奶奶通常把我放在校门口就走了,连着好几天,我一直蹲靠在门口的墙边不敢进去。有一次,一位老师发现了异常,她没有责骂或者踢打,而是耐心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不敢说实话,只说着不知道是星期几,不知道要不要上课,她认真回答了问题,并带我进去园内。
学期末,我鼓起勇气告诉这位老师想去她的班级上课。也许是看到沾着泥脚印的书包,也许是看到胳膊上的淤青,也许是看到了略微红肿的嘴唇,她没有问为什么,仅是提问了几个问题,答完之后,她点头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