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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其他小孩一开始对我恶语相向的时候,我会一个人躲起来哭,逐渐的,小小的我在没有旁人地指引下竟学着不理会她们。不过,村里有一位时常求神拜佛的老太太,有时候我会故意误入她供奉仙人的堂屋,虔诚地跪在地上或者磕头烧香,祈求神明能给这些人带去痛苦,让他们偿还所犯下的罪。也许我烧香的时候心不净,磕头的时候未流出血,下跪的时间不够久,神明始终未回应我的祈求,那些伤害过我的人,长大后依然活得很好,很幸福。
      放学时,我经常独自一人走去爷爷的店铺,有时候会等奶奶做完农活,路过店铺时带我回家,有时候会一个人跑回村子。回到家,奶奶开始烧饭,我负责把晾晒在院子里的衣服收回堂屋,再去门口的菜地浇水,做完这些会去不远处的小树林拾取一些柴火。
      值得庆幸的是,我没有因为同学的排挤和老师的不信任而厌恶读书。年后开学,我被安排在大班上课,头发长到勉强可以扎成一个小马尾。每天上学前,奶奶会站在镜子前帮我梳一个小辫子,上学时,我终于不用再戴那顶厚重的帽子。
      新的班级,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她活泼外向,开怀大笑的模样在以后的生活中时不时地浮现在脑海。我们相处了大约六年的时间,小学结束时去了不同的地方。当时网络并不发达,我和她渐渐变得陌生,直到失去所有的联系。年龄稍大一点,断断续续从旁人那里听来一些她的遭遇,心痛难忍,骑着自行车来到她家屋后。站了一会,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更不忍心去面对面去了解她的现状,于是掉转车头离开。逃避与懦弱,在一件件小事中生根发芽,在一次次逃跑中生长壮大。
      幼儿园的下半年时间,老师待我很好,同学们常面露笑容,我不再惧怕与他们一起说话玩耍,因为她们,我度过了很快乐的一段时间。记忆犹新的一件事,我曾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去幼儿园,老师看到后夸赞漂亮,同学们围在身边笑着说是新娘子,回到教室,女孩们小心翼翼地整理着裙摆。之前班级的小孩围在教室外面,她们嘲笑说丑小鸭穿裙子了,捂嘴笑的样子令人难以接受,最后被老师赶走了。
      那个时候,女性在结婚时会穿白色的纱裙,旁人会叫她新娘子,新娘穿上白色纱裙的样子在小孩眼中是最美丽的。尽管那条裙子是亲戚家的小孩穿不下送过来的,送来时有些地方已经破开了,我依然很爱惜它。奶奶看到我很喜欢,于是一针一线地缝补,后来因为穿不下送给其他小孩的时候,我失落了好久。
      学期结束,老师特意嘱咐我们,回到家让大人们尽早去小学校园打听升学的事情,避免错过报名时间。放学后,老师们留在幼儿园打扫卫生,走到校园外面,很多大人在等待接小孩。我站在门口等了很久,最后背着小书包去了爷爷的店铺,路上,很多幼儿园的同学向父母撒娇买一些点心。我停下来,站在路边默默看着,他们活蹦乱跳地跑进商铺,出来的时候买了很多点心和汽水。我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继续行走,路上,有个阿姨叫了我的名字。
      “不认识我了?张满的妈妈。”她笑着说道。
      “你没去接她吗?今天放假了,老师让我们提前回家。”我说道,张满是我最要好的同学和朋友,但是在这之前我几乎没有见过她的父母。
      “今天她爸爸去接了,你一个人回家吗?”
      “我去爷爷的店铺,就在那边,不远。”我抬头说道,她看了看指的方向,一直要送我过去,推脱不下,我只好坐上自行车的后座。
      来到店铺门口,她塞给我一袋饼干后骑车走了。我进去店铺放书包,看到村长也在,他来买一些东西。看到爷爷没有在忙,我边吃饼干边说着要去小学校园打听升学的事情。
      “升学,你这么快就要上小学了,我记得去年才上的幼儿园。”村长说道。
      “是啊,上半学期去的幼儿园,不知道咋回事,下半年给调到大班去了。”爷爷笑着说道。
      “那巧了,我这几天要去学校办一点事情,正好帮你问一下,遇到校长就直接报名了。”村长说道。
      “哎呀,这太麻烦你了。”爷爷面露难色地说道。
      “不麻烦,都是为了孩子的事。”村长说完离开了。
      我侧身躺在店铺内的水泥地上面,以便消除一些夏天的炎热,看着村长的背影,心里对他刚才的话有些疑惑。尽管他催促爷爷送我去幼儿园,让我不能继续在田野上无忧无虑地玩耍,幼时的我仍然觉得他是好人,于是主动说起升学的事情。或许是他对爷爷说话时客气的模样,或许是主动打听小学的事宜,又或许是他和蔼的语气与和善的面容,还有很多说不清的小事,都让我觉得他是一个好人。
      在那个贫困落后的村子里,对待贫穷的人家,对待一贫如洗外债累累的爷爷奶奶,他从未表现出不屑,更没有在一些不足挂齿的小事上故意为难爷爷奶奶,反倒是经常帮助穷苦的人家做事。尽管后来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我仍从心底真正的尊敬他。
      半睡半醒中有人推了我一下,费力地睁开眼睛,是奶奶,她从果园回来了。随后,我背上书包跟着奶奶回去了,到家后,奶奶喝了半瓢凉水,坐着歇息了一会便开始做饭。
      大门口的左右两侧分别有一个石凳,我坐在石凳上面,大黑跑过来趴在我旁边。大黑是爷爷从邻居家抱来的一条狗,因为全身黑色所以叫大黑,刚送来的时候体型娇小,还没有雨靴大,随着时间的推移,体型比幼时的我看起来更大。跑去门口的压井旁边,打了一些凉水给它喝,喝了半瓢,它满足的在小路上来回跑动。我在门口的菜园里闲逛,看到草便连根拔起,并顺手扔在田间的杨树旁晒干,期间,大黑一直在我身边跑着。
      天色渐晚,奶奶站在门口呼喊我的名字,回家后,她嘱咐我洗干净手,给老爷爷送去一些刚蒸好的馒头。我一边洗手,一边看到奶奶正在往竹篮装馒头,趁着她不注意,我偷偷用蒸馒头的笼布擦手。奶奶刚想说什么,我已经端着馒头跑开了,来到外面,悄悄扔给大黑一个馒头,我快步跑去老爷爷家。
      他家门口停了一辆白色汽车,汽车上面贴着蓝底白字的贴纸,那个年代,在偏僻的村子里,汽车是不常见的。我站在外面打量着车,看了好一会儿,才推开大门进去院子。听到门的声音,被拴在杏树下面的狗狂吠起来,老奶奶慌忙从厨房出来,看到我的身影,她举起锅铲做出要打狗的姿势。把馒头放在桌子上,我轻手轻脚地来到堂屋门口,里面好几个人在说话。
      “别去,快过来。“老奶奶站在厨房门口小声说道,并招手示意我过去。她洗了一点葡萄,是爷爷的妹妹送过来的,吃了一点,我嘟囔着想回家了,她拉着我的胳膊,非要我吃完再走。
      “他们是谁?”我看着她的背影问道。
      “不知道,来找你老爷爷的,我管不着他的事。”她笑着说道,我目不转睛看着她的侧脸。
      闷热的厨房中,她鬓角的头发自然垂放在耳边,明亮的眼睛未被眼皮上的褶皱遮盖住,挺拔的鼻梁向外渗出密集的汗珠,两片薄薄的嘴唇让脸看起来更加精致小巧。她年过古稀,身上的皮肤大都松弛成褶皱,不过,她仍比村子里其他老太太好看。
      她出生在一个富有的地主家庭,从小学习刺绣女工,经常帮助父母救济穷人。在那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听从安排嫁给了一穷二白的老爷爷,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没有人担心她之后的生活是好是坏,既然媒人指定了这门婚事,她的父亲和祖父为了不被人嚼舌,只能将她嫁过来。
      “你没见过老爷爷就和他结婚了吗?”我不懂事地问道。
      “是啊,媒人说亲的时候,俺娘派人来打听了,说他是一个没落地主的大儿子,家里爹没了,兄弟姐妹又好几个,一家人穷得叮当响。”
      “你家那么好,那么有钱,为啥要嫁过来?”
      “你小,你不懂那时候,那个时候媒人的话是最大的。打听到这家的情况,俺娘是不愿意这门亲事的,但是俺爹怕这门亲事黄了,别人笑话,再连累家里的弟弟妹妹不好说亲。那个时候,媒人说好亲了,哪有不愿意的理。”说话时,她叹了几口气。
      “你爹怕别人笑话,就让你嫁过来吗?”我有些生气地问道。
      “唉,那么远的事,记不清了,俺爹后来也后悔,但是没有办法,那时候没有离婚的说法,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就是一辈子,再苦再累都得受着。”她说着,眼皮垂了下来。
      她嫁过来后,娘家时常前来探望,送粮油米面,也送棉衣布匹。地主时代土崩瓦解前,老爷爷靠着岳父家的资助,在艰苦的生活条件下考上了大学。之后,他孤身一人去城市接受更高等的教育,追寻自己的理想。
      因为无法溯源那段历史,我不知道老爷爷离家求学的这段时间里,妯娌间的关系有多难处,老奶奶口中的婆婆是恶婆婆,奶奶口中的婆家奶奶是面慈心善的老人家,姑姑口中的老奶奶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后来我问过爷爷,说话时,爷爷忍不住哭了一会,说到奶奶是个命苦的老妇人,善良了一辈子,晚年却没过上好的生活。
      老爷爷学成后被分派到当地一所高中学校教书,偶尔回家探望亲人。爷爷出生的时候,家里的经济条件并没有好转,但对于老奶奶来说,有了孩子,生活有了一个盼头。他外出求学和工作的这段时间,老奶奶独自一人守着整个家,帮婆家弟弟妹妹缝补衣服,教婆家妹妹洗衣做饭,传授婆家弟媳刺绣编织的手艺。
      如果生活按照这个轨迹发展,老奶奶跟随丈夫去到城市生活,也许两位老人的晚年会在子孙满堂闹的幸福中度过,而非在看透人心凉薄后伤心离世。奈何经历了人生的波折,他变得傲慢、自负、目中无人,面对其他人时总是高高在上地说着子曰老子曰,晚年的悲凉更像是壮年及中年时的自我选择。
      上世纪六十年代,□□爆发,老爷爷作为知识分子成为首批待宰的羔羊。官兵联合民众对公立学校和私人学堂进行打砸,对抓到的老师进行游街批斗。他所在的学校,许多老师被抓到后因无法承受屈辱选择自我了结。多番打压之下,他和一些老师从学校逃了出来。白天躲藏,夜晚赶路,饿了去偷农田中的红薯,渴了喝河中的水,耗了大约半个月,一天夜里,他终于回到家。
      见他衣衫褴褛的从外面回来,家里的人都慌了,老奶奶从娘家当兵的弟弟那里听说了一些事情,知道发生了什么,不敢轻举妄动。天快亮的时候,他对老奶奶说这一走可能就回不来了,让她回娘家去,让她的父亲托人换个农民丫头的身份,至于孩子,也就是我的爷爷,放在家里让老人照顾,一切交给老天。老奶奶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将父母前些天刚送来的毛票塞进包袱,劝他赶紧走。
      要赶在天亮之前逃走,看了看年纪尚小的爷爷,他系紧身上的包袱准备离开。刚打开门,他被一群人团团围住,那些人手中高举着火把,口中大喊着“打倒知识分子”。他那未成人的妹妹被吓得大哭,年迈的母亲靠在墙上几乎要昏过去,幼小的儿子躲在大人身后不敢吭声。几个戴着红袖章的人毫不留情地推倒妇女儿童,随后把他带到戏班搭建的台子上,和从其他地方抓来的人一起批斗。
      围坐在台下的众人,争先恐后的向台上挂着牌子的人吐口水、肆意谩骂。原来,夜里他跑回家的时候,已经被村里的人看见了,也许是他的亲弟弟。之后的日子里,门口总是站着几个人,他们监视着家中的一切,谨防他逃走“祸乱他人”。
      他在家中的日子是不好过的,不定期的被抓去批斗,他们批判他的学识,抨击他的才能,将他贬得不如淤泥中苟且偷生的臭虫,大女儿出生的时候,这一切还未结束。于是,一家人的生活只能靠老奶奶的娘家补贴。由于饥荒的突然到来,所有人都在忧虑家中存储的粮食,无暇再顾及此事,对他的批斗慢慢终止了。
      商量过后,他带着儿子跟随乡里的人一起外出讨饭,以便减轻家里的负担。在外面告哀乞怜、沿门托钵讨了几年的饭,他带着儿子回家了。这个时候,大儿子已长成了健壮的小伙子,并在讨饭的途中认识了不少字。
      因为家庭成分,他到处求人,最后为女儿求来了一个上学的名额,当时爷爷已过了上学的年纪,只得跟着乡里的人去大队干活,赚取粮票补贴家用。时也命也,他怎么也想不到,曾经艰苦求学,为了节省车费徒步到四十公里外的县城读书,待到学成之后,知识没有成为改变命运的筹码,反倒成了一道沉重的枷锁,个人的命运在时代的大山面前,渺小的不如一粒灰尘。
      “你老爷爷是个命苦的人,你爷爷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前几天有个算命的先生路过咱们家,讨了碗凉水喝,走的时候说你们家孩子心地善良,应该一生幸福,但是他往后看,看不到未来,只看到前路一片漆黑。我直接把人赶走了,连他用过的碗都不要了。”老奶奶噙着泪水说道,她大约是听不懂这些话的,应该是从算命先生的语气和神情中猜到了一些。
      “老爷爷很厉害,会说俄语,认得别人都不认识的字,会算别人都不会的算数,还有,别人结婚他还会算日子。”我笑着说道,看她不再说话,眼角似乎泛起泪光,我小声问道,“以前你家里有钱,为什么没有读书识字?”
      她咳嗽了几声,看着我说道,“家里是有教书先生的,但是他不肯教女娃,说女子识了字,有了学问,男人管不住。”
      说完,她转过身继续炒菜,我拿起几颗葡萄偷偷藏进裤子口袋,悄悄地离开了。回到家,奶奶还在烧火做饭,我把葡萄放在碗中,随后端到她的面前。自然的,她不愿意吃,拿起一个强行放在她的嘴边,她才肯吃剩下的。
      奶奶烧好稀饭去菜地拔草,我和大黑坐在门口的石凳上面梳头发,等到爷爷回家,她去盛饭,我拿着抹布擦桌子。吃完饭,我蹲在门口玩弹珠,爷爷坐在门口乘凉,倡导“优生优育”的宣传车还在各个村子来回开动。
      洗完澡,换上干净的衣服,我坐在堂屋的沙发上准备看一会幼儿园发下来的故事书,灯突然灭了,停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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