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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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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妃说,那是糖丸。
淡金色的糖衣,含在舌尖会化开一层薄薄的甜,然后才是若有若无的、渗进舌根的苦。
每天一颗,自我能记事起,从未间断。
“阿离要听话。”
母妃的手指很凉,轻抚过我的头发,声音也压得低低的,像怕惊动什么。
“这是保命的。宫里……不干净。”
我那时懵懂,不解“不干净”究竟何指。
只记得大皇姐豢养的那头北地猎犬,总能轻易将我扑倒在地。它粗糙的舌头舔过脸颊,带着腥膻的热气。
我躺在地上,望着它琥珀色的兽瞳,手抵在它厚实的皮毛上,软绵绵的,使不出半分气力。
大皇兄在校场练剑,木剑破空的尖啸刺耳。我躲在廊柱后偷看,却被他发现。
他踱步而来,身影高大,投下的阴影将我完全吞没。
“小废物,”他用木剑尖挑开我的衣襟,脸上是不加掩饰的轻蔑,“Omega就是Omega,只配躲在屋里摆弄针线。看什么看?”
剑尖力道不重,我却踉跄着后退,脊背撞上冰冷石柱,闷痛炸开。
我攥紧拳头,指甲深掐进掌心,可手臂沉重如灌铅,酸软得抬不起来。
连格开那柄轻飘飘的木剑,都做不到。
母妃教我识字、诵诗,学习一个皇子该有的一切礼仪,更学习一个Omega必须恪守的温顺与避让。
她从不许我跑跳,严禁我与任何兄姐乃至他们的仆从冲突。“退让,阿离,要退让。低头,总不会错的。”
低头,就真的不会错么?
六岁那年的寒冬,御花园的池面结了层薄冰。
三皇兄与五皇弟在争抢一枚新贡的琉璃球。彩球滚到我脚边,我蹲身去捡,想递还给他们。
三皇兄随手推在我肩头。
很轻的一下。至少对他那样健壮的Alpha孩童而言,不过随手。
我却整个人向后仰倒,后脑重重磕在池畔青石上。“咚”的一声闷响,眼前金星乱迸。
冰冷坚硬的触感之后,是温热的猩红液体,顺着颈窝蜿蜒流下。
他们愣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哄笑。
“真没用!”
“跟纸糊的似的!”
琉璃球被捡走了,脚步声渐远。
我躺在那里,望着铅灰色天空,雪花一片片落下,融进脸颊的血与泪里。
冷,刺骨的冷。
并非因为冰雪,而是源于那股深植骨髓的绝望——无论意识如何嘶喊,身体却像一摊剔除了筋骨的软泥,彻底背叛你的意志。
母妃匆匆赶来,抱着我无声垂泪。她的泪也是凉的。
她为我清洗伤口、敷药,手指一直在抖,反反复复呢喃:“忍一忍,阿离,忍过去就好了……等你再大些,等时候到了,就安全了……”
安全?
什么叫安全?是永远这样,被随手一推便溃不成军,被辱骂“废物”也只能沉默,连捡起一颗滚到脚边之物的力气都不配有吗?
那层甜蜜糖衣下的苦涩,日复一日,渗透进四肢百骸。
我的身体仿佛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骨架,只留下一具精美易碎的壳。
我渐渐明白,我的“不同”,远不止于母妃口中的“Omega”。
——是一种更彻底的“去势”。
以一种温和的、隐秘的、每日服用“糖丸”的方式,被提前剥夺了“反抗”的根基。
我后来才知道,皇宫深处有“神脉”监察。
无需等到十八岁分化大典,皇室血脉中的潜质,早在幼年便可被窥探端倪。
Alpha的锋芒,Omega的柔韧,Beta的平稳……在那双注视着所有皇嗣的“眼睛”里,或许早有定数。
而皇室默许,甚至纵容着子嗣间的倾轧。美其名曰砥砺,实则为养蛊。
弱者成为踏脚石,强者踩着血骨向上攀爬。我的“孱弱”,在某些人眼中,或许正是绝佳的垫脚石。
直到二皇姐出现。
那年我八岁,又一次在去书堂的僻静夹道里,被大皇姐的几个跟班堵住去路。
他们倒非意在殴打,只是觉着有趣。
这个漂亮得像瓷偶的七皇弟,被逼到墙角时,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里,是否会裂开一丝惊惶?
他们推搡我,抢走我的书袋,扯落束发的缎带。
我背抵着冰冷宫墙,依旧没有还手。
不是不愿,是那熟悉的、源自深处的虚软再度蔓延,让我连挥开眼前手指的力量都凝聚不起。
唯有袖中的指尖,死死掐入自己掌心,留下月牙似的白痕。
“闹够了?”
声音从夹道口传来,清凌凌的,破开浑浊的空气。
二皇姐一身暗红骑射服,马尾高束,手中还握着乌黑的马鞭。
她比大皇姐更显清瘦,身量却更高,立在光影交界处,像一柄未出鞘的刃。
她是宫里罕见的、早已显露顶级Alpha资质的皇女,鲜少有人愿意正面招惹。
那几个跟班立刻松了手,喏喏退到一旁。
二皇姐未分给他们半点目光,径直走到我面前。她垂眸审视,目光里没有常见的鄙夷或嘲弄,而是一种近乎评估的专注。
从我散乱的鬓发,看到松垮的衣襟,最后定格在我脸上。
她伸手,指尖带着习武留下的薄茧,轻轻擦过我额角不知何时沾上的一点尘灰。
“疼么?”她问。
我摇摇头。比起疼痛,更深的是一种麻木。
她忽然倾身凑近,吐息拂过我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只有我能听清:
“我知道你母妃每日给你服药。”
我倏然抬眸,撞进她深潭般的眼里。那里没有同情,只有洞悉一切的冷静微光。
“我也知道,你本不该是如此模样。”她的视线扫过我细瘦伶仃的手腕,话锋微转,“大皇姐的胃口,可不止于欺负你取乐。”
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那笑有点冷,又夹杂些别的、难以辨明的意味。
“跟我吧,阿离。”她低语,指尖拂过我脸颊,留下一抹微凉的触感。
伴随着更轻、却更具穿透力的话语,裹挟着Alpha信息素那不容抗拒的力度:
“我护着你。而你……”
她的目光掠过我眉眼,仿佛在评估一件稀世却蒙尘的珍宝,“生得这般模样,哭起来……抑或日后,或许能派上更大的用场。”
她直起身,恢复了惯常的疏离口吻,对着仍怔在原地的我道:
“书袋捡起来。从今往后,我名下的人,大皇姐动之前,总得掂量几分。”
说罢,她转身离去,暗红衣摆划开一道利落的弧线。
我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在夹道尽头的光里,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依旧绵软无力的手。
穿堂风掠过,脸颊一片冰凉。
我知道这不是救赎。
这是另一场交易,是步入一个新的、或许更精致的囚笼的开端。
但那一刻,在身体深处,被日复一日的药物死死镇住的、属于Alpha本源的某种东西,极其微弱地,搏动了一下。
恍如永冻的冰河底层,第一次传来水流艰涩、却切实存在的涌动之声。
母妃的“糖丸”,二皇姐的“庇护”。
都未曾给予我选择的权利。
但后者,至少递来了一把钥匙。
一把锈迹斑斑、却可能撬开这僵死冰面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