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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柜员的觉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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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振宇把对面老太太填错的第三张汇款单揉成一团,狠狠扔进脚下的废纸篓时,柜台外的排队号码机又“咔哒”一声,吐出一个新的号码。冰冷的玻璃窗,模糊地映出他胸前的工牌——“综合柜员汪振宇”。照片上的年轻人还带着刚入职时的青涩与朝气,而如今,他的袖口已被年复一年的摩擦洗得起了毛边。
“小汪,3号贵宾窗口有位客户要开资产证明,比较急,你去处理一下。”支行主任的声音从对讲器里传来,带着惯有的、居高临下的不耐烦。汪振宇处理完老太太的汇款急匆匆走过去3号窗口时,抬头正好看见玻璃外面对公业务部的副科长张磊,搂着一个穿着高档旗袍、身姿摇曳的年轻女人,谈笑风生地走过大厅。张磊手里拎着的鳄鱼皮公文包,在银行明亮的灯光下闪动着刺眼的光泽。就在上周,张磊刚提了副科,据说立刻换了辆崭新的宝马X5,车牌号还是惹眼的连号。
汪振宇捏着客户开户申请表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在这个小小的柜员岗位上已经干了整整五年,点钞速度在全支行名列前茅,业务差错率几乎为零,可每次评优评先,似乎总是轮不到他。最大的“奖励”,也不过是从普通窗口被调到了专门服务VIP客户的窗口。上次总行领导下来视察,他提前半小时把柜台擦得一尘不染,可领导的目光只是在他胸牌上随意一扫,就被审贷部经理指引着上了二楼。
午休时,他心烦意乱地跑到支行天台抽烟。低头就看见张磊那辆崭新的宝马,大剌剌地停在支行门口最显眼的VIP车位上。几个客户经理正围着车子说笑,其中一个羡慕地拍着引擎盖:“磊哥,行啊!下午是不是又约了王总去打球?”
“今天不行,”张磊弹了弹烟灰,顺手把两张看起来像是购物卡的卡片塞进裤兜,动作自然得像是在放一包烟,“有个地产客户约了喝茶,他们看中的那块地刚批下来,得赶紧把贷款流程推进去。”
汪振宇眼尖,瞥见那卡片正是本市最高档商场的不记名购物卡,面值最低五千起。烟蒂烫到手指时,汪振宇才回过神。地产——这个词刺痛了他。他爸那个辛苦经营的小建材厂,主要客户就是这些开发商,包括本地最大的鼎盛地产。鼎盛的李老板,那个总是挺着啤酒肚、手指上戴着明晃晃金色劳力士的男人,上次来厂里“视察”时,递烟的手都带着一股暴发户的张扬。
回到闷热的一楼柜台,他盯着电脑屏幕上不断滚动的利率表,眼神空洞。对公业务部的办公室在凉爽的二楼,透过百叶窗的缝隙,能隐约看见里面摆放着精致的功夫茶具,空气中仿佛永远飘着茶香,与一楼大厅永远弥漫的消毒水、汗味和钞票的味道截然不同。有次他上去送文件,恰巧听见里面的人正轻松地谈论着如何将某个楼盘的评估价“再适当做高一点,审贷那边好过”,语气随意得像在讨论今晚吃什么。
“小汪,发什么呆呢?张主任让你马上去他办公室一趟。”旁边工位的老柜员推了他一把。
他推开主任办公室的门时,正好看见主任抽屉里露出半条中华烟。主任正对着电话那头点头哈腰:“您别转存啊,利率我再给您申请一下……哦行里刚刚新来了些赠品,都给您留着呢,您抽空一定过来看看。” 挂了电话,主任随手把一厚摞待核对的报表扔到他面前,语气不容置疑:“这些对账单下班前必须弄完。”
汪振宇抱着那摞沉重的报表出来时,又一次撞见张磊陪着早上那个旗袍女人走出支行大门。女人手里拎着个崭新的LV纸袋,笑声清脆得像风铃。这场景让他突然想起结婚时,蒋小菁看中了一款五万块的钻戒,他犹豫了将近半个月,最后因为母亲的压力和手头拮据,只买了一个两万多的替代品。那种无力感,至今记忆犹新。
那天晚上,汪振宇翻遍了手机通讯录和家里的关系网,把所有可能搭上边的线索都理了一遍。他想起了父亲的一位老战友,退休前在总行后勤部门当了个小领导。他特意拎了两瓶父亲珍藏的茅台前去拜访。老战友几杯酒下肚,话匣子打开了,拍着他的肩膀说:“振宇啊,你小子在基层熬了这么多年,也该动动了。我听说啊,只是听说,对公业务部最近可能缺个复核岗,虽然辛苦点,但机会多。你写份申请,突出一下你对本地企业特别是建材行业的了解,我瞅机会帮你递上去看看。”
这份申请书,汪振宇反反复复改了七遍,字斟句酌,尤其突出了“熟悉本地建材及地产行业上下游情况”这一“独特优势”。半个多月后,调令下来时,他正在柜台前为一个絮絮叨叨的大妈办理退休金取款业务。主任拍着他的肩膀,语气复杂:“去了二楼好好干,别给我丢人。”
二楼的办公室果然气象一新。每个人的办公桌都宽敞明亮,摆放着绿植,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茶香和复印机的墨香。汪振宇的工位被安排在角落,初期的工作主要是核对贷款申请材料上的数据,枯燥但关键。他看着周围的同事们在审批单上签下那些龙飞凤舞的名字,每一个签名背后,动辄就是数千万甚至上亿的资金流动。
为了尽快站稳脚跟、做出成绩,他说服父母将家里建材厂的主要结算账户转到了古城银行,先完成了最直接的存款指标。他的职责也从核对贷款资料变成了可以接触客户、提出贷款申请的客户经理。他开始有意识地接触和联络与家里生意有往来的上下游企业,试图挖掘更多的业务机会。
月底发工资时,他的账户上比平时多了两千块钱的绩效奖金。但真正让他感到心跳加速、血液沸腾的,是第一次跟着部门前辈去参加鼎盛地产的一个商务酒会。酒会上,他抓住机会向李董事长介绍银行的存款和贷款业务,希望鼎盛能将部分项目公司的账户开过来。李董用力握着他的手,那块沉甸甸的金表表壳硌得他手背生疼:“小汪是吧?早就听你爸提起过你,年轻有为!放心,我们鼎盛的项目流水大得很,不光有存款,贷款需求也更旺盛,以后互相关照,互相关照!”
三周后,李董果然将两个新项目公司的基本户放在了古城银行,同时,让助理送来一份厚厚的贷款申请材料。材料里附着市中心一块热门地块的规划批复复印件,墨迹似乎还没干透,但仔细看,其中一份关键的土地出让金缴纳凭证,金额处似乎有涂改痕迹。“小汪,大家都是自己人,通融一下,手续上简化简化。”李董的助理私下塞给他一张购物卡,面值不菲,“李董说了,这事办成了,以后的好处少不了你的。”
汪振宇将那份材料锁进抽屉的瞬间,感觉心脏像擂鼓一样狂跳。他凭借多年的柜台经验和对规章制度的熟悉,很清楚这种情况按规定是绝对不允许批准的。然而,张磊的宝马、主任抽屉里的中华烟、蒋小菁看到同事新买的名牌包时那一闪而过的羡慕眼神……这些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里旋转。对财富和地位的渴望,最终压倒了内心的不安和准则。
他花了三天时间,利用晚上加班,对照着规章制度,一点点地“修补”那些材料上的漏洞。评估报告上缺少的专家签名,他和李董的秘书一同找业内人士签上;担保人的资产证明存在瑕疵,他让李董在两个银行之间对调资金,使得证明可以在不同银行隔天开出;甚至连抵押物清单,他也做了些不易察觉的“优化”,让评估价值更“好看”。放款那天,李总的秘书他打来电话,语气亲热得像是多年老友:“ 振宇啊,这些天辛苦你了!晚上我在皇庭会所订了个包厢,一定要过来,好好放松一下!”
会所的包厢极尽奢华,桌上摆满了各种昂贵的海鲜和洋酒。李总的秘书热情地揽着他的肩膀,酒过三巡后,在桌下拿上来一个包装精美的保温箱,推到他面前:“我老家在沿海,一点小意思,自家渔船刚打上来的新鲜海鲜,绝对野生,带回去给弟媳尝尝鲜,补补身体。”汪振宇抱着那个沉甸甸的箱子走出会所,夜风一吹,手中的箱子异常沉重。
回到家,蒋小菁正忙着给孩子换尿布。他闪身进了卧室,反手关上门,深吸一口气,打开了保温箱——里面根本没有海鲜,而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用塑料薄膜包裹好的三十叠百元大钞,在卧室昏暗的灯光下,散发着一种冰冷而诱人的红色光泽。
汪振宇这辈子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么多现金。他颤抖着手拿起一叠,崭新的纸币边缘割着他的指腹,那触感真实得可怕。蒋小菁在门外问他在干嘛,他慌忙将钱塞进衣柜最底层,用几件旧衬衫严严实实地盖住,仿佛在掩盖一个灼热的罪证。
“没什么,”他对着穿衣镜解开衬衣扣子,试图掩饰内心的慌乱,却看见镜中的自己眼里燃烧着一种陌生的、混合着恐惧与兴奋的火焰,“明天……明天要去参加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
镜子里的人,透着得意,他突然想起在一楼当柜员时,那个总是来存零钱的拾荒老人,每次都将皱巴巴的硬币和毛票在柜台上一一码放整齐,眼神浑浊而麻木。
他赶紧关上衣柜门,仿佛也将那个码硬币的老人关在了门外。硬币碰撞的微弱声响似乎还在耳边,但汪振宇已经听不进去了。此刻,他满脑子回响着的,都是李总在酒桌上拍着他肩膀说的那句话:“这行就是这样,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想往上爬,想当行长,就得先学会让数字听话,让规则为你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