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突破 ...
-
蒋小菁开始以一种近乎自虐的强度投入工作，与陈立生一起将业务版图从房地产智能配套拓展至更宏大的“智慧城市”领域。仿佛只有不断累加的金钱数字，才能填满她内心日益扩大的空洞，抵御那无孔不入的恐惧，努力无视那对经常出现在眼前和梦乡里的耳钉。她周旋在男性主导的权力场中，对那些或贪婪或试探的目光、那些看似不经意的肢体接触越来越麻木，像穿上了一层无形的铠甲。然而，在她心底最深处，仍固执地保留着最后一道底线，那是她与过去那个单纯自己之间，唯一的、脆弱的连接。
真正迫使她彻底跨过那条界线的，是一个暴雨如注的傍晚。
云智科技监控中心的大屏幕上，突然疯狂弹出刺眼的红色警报！蒋小菁正在给唐副市长编辑一条关于项目进展的微信，手指瞬间僵住。屏幕上滚动的乱码如同失控的蚁群，技术总监老张把键盘敲得震天响，声音带着绝望：“挡不住！对方在利用我们系统的漏洞，调用政务内网的服务器资源挖掘比特币！”
窗外的暴雨猛烈地抽打着落地窗，将城中区的璀璨霓虹晕染成一片模糊而混乱的光斑。这个总投资高达一点二亿的城区监控升级项目，由蒋小菁全权负责，是云智科技成立以来啃下的最硬骨头——从实力雄厚的央企口中夺食，与行业龙头血拼价格，最终全靠唐副市长在会上那句“要充分考虑本地企业在后续服务和维护上的优势”才险胜。而这句轻描淡写的话背后，是她长达数月的精心铺垫和运作。
一切的起点，要回溯到去年初市住建局那场高规格的行业座谈会。
——————————————
为响应城市发展从粗放扩张转向精细化管理的要求，□□精心组织了一场座谈会，邀请了知名学者、智慧城市专家和地产巨头，并特意请来主管城市建设的唐宁副市长压阵。□□自然不忘夹带私心，以“本地智能化企业代表”的名义，将表妹蒋小菁安排在了前排位置。
第一次参加如此高规格的会议，蒋小菁捏着笔记本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前排领导席中央，那个穿着挺括白衬衫、外罩浅灰色行政夹克的男人正低头翻阅材料，侧脸的线条在会议室顶灯的映照下，显得清晰而沉稳——座位铭牌上写着“唐宁 副市长”。蒋小菁提前做过功课，他是“江浙大学建筑学与管理学双料硕士”出身。
“下面，请唐副市长做重要讲话。”主持人话音刚落，蒋小菁便看见他抬眸，目光扫过全场，温和中自带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他没有照本宣科，而是从智慧城市的理念起源谈起：“1992年，尼葛洛庞帝在《数字化生存》里的预言，正在我们城市的每个角落变成现实。”
蒋小菁的笔尖在纸上飞速游走。唐宁没有讲枯燥的条文，而是将地下管网系统比作“城市的血管和神经”，将遍布街头的感知设备比作“城市的眼睛和耳朵”，他强调：“数据流转的效率，决定了城市治理的现代化水平，更关乎每一位市民的生活品质。”谈到行业痛点时，他目光扫过台下：“当前各类系统林立，但并没有互相打通，都是信息孤岛，数据没有集中没有碰撞，所以发挥不出作用。相信各位在实践中没少为各类系统和数据接口不通而头疼吧？”
她抬起头，恰好撞进他含笑的、带着鼓励意味的视线里。“是，”蒋小菁不知哪来的勇气，猛地站起身，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紧，“不同供应商采用的协议标准不一，除了大数据没法发挥作用，还导致后期集成和维护成本非常高。”
“这位女士提到了关键点上，这也是我们着力推动统一标准和平台建设的初衷。”唐宁点头示意她坐下，语气中带着赞许，“你们身处市场一线，感受最真切，也最有发言权。因此，古城的智能化改造，必须坚持顶层设计、统一规划，要为城市未来的升级迭代留足空间。”
提前经□□提点，散会后，蒋小菁抱着资料等在走廊一角。唐宁被一群人簇拥着走过，经过她身边时，□□不失时机地开口：“唐市长，这就是刚才会上发言的那位，云智科技的蒋小菁。蒋总的父亲之前也是企业家。” 唐宁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她身上：“原来是大蒋总家的千金啊，那可是咱们第一代乡镇企业家啊。果然虎父无犬女，这么年轻就创业了，你现在公司是云智科技？李处给我看过你们在鼎盛地产项目上的案例，智能安防方面做得很有特色。”
蒋小菁的心跳漏了一拍，自己的父亲就是做了一个不大的生意后来还破产了，虽然那时候交了不少朋友，市长居然知道她爸，还知道自己的公司，而且还了解具体项目！看来自己这个表哥没少使力。“唐市长，我们在推进数据融合和平台安全性方面，还有一些困惑想向您请教……”她鼓起勇气递上名片，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他的手指，那温热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传遍她的全身。
“行，你跟梁秘书对一下我下周的时间，到时候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唐宁接过名片，随手放入夹克内袋，就往外走，然后回头又补了一句 “哦，到时候带上你们的技术方案，特别是关于城市级数据底座构建的设想，我们可以深入聊聊。”
经过梁秘书长的协调，蒋小菁终于在一个周五的下午来到了市政府。站在市政府大楼光滑如镜的电梯里，蒋小菁对着金属厢壁理了理鬓角的头发。镜子里映出她身着新买的米白色西装套裙的身影，这是陈立生特意叮嘱的，“见领导要体现专业和尊重”。可此刻，摸着包里那份反复修改了五遍的方案，她忽然觉得，在唐宁这种级别的领导面前，那些精心雕琢的辞藻，或许远不如一份坦诚和真知灼见来得有力。
副市长的办公室宽敞而简洁，靠墙是一整排书架，摆满了中外历史、城市规划、建筑理论和哲学著作。办公桌上摊开着一本《城市的胜利》，页边空白处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看来他确实在潜心研究。唐宁亲自给她泡了杯绿茶，清香四溢。“你们的方案我看过，在终端感知和社区应用层面有优势，但整体架构，尤其是在与城市级平台的对接上，还需要进一步完善。”他拿起笔，在方案上勾画，笔尖在“数据中台”四个字上停顿，“这个方向是对的，可以大胆设想与未来政务云平台的对接路径，当然，安全是前提，核心是能力的互补与共生。”
蒋小菁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在纸页上移动，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雪松清香。他谈及政策时，会引用在江浙大学时导师的观点，说“做学问要钻得进去，干工作要跳得出来”；分析行业实践时，又能精准点出技术前沿和落地难点，“基于深度学习框架的视觉识别技术为智能管控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和多种可能，但最终成效，还是要看是否贴合本地的实际需求和管理逻辑”。
离开时，唐宁将她送到门口，随口提到：“市里初步考虑，将城中区的监控改造项目作为古城迈向智慧化管理的试点，你们可以积极参与进来。”临走前，他还将桌上那本《城市的胜利》递给她，“这本书有些观点很有启发性，你可以拿去看看参考。”
这些话像一片轻柔的羽毛，恰到好处地撩拨在蒋小菁的心尖上。她摩挲着书页的边缘，感受着纸张的纹理和其上墨迹的质感，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阅读者的体温与思考的痕迹。“谢谢唐市长，我一定认真拜读。”
之后的三个月里，她以汇报进展、请教问题为由，又见了唐宁四次。有一次汇报结束时外面突降暴雨，唐宁让司机绕路先送她回家。车内流淌着舒缓的古典乐，他忽然开口：“你很有冲劲，很像我刚参加工作时的样子，对什么都充满好奇，敢于尝试。”蒋小菁望着窗外被雨幕模糊的街景，感觉到车厢内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氛围，向前一步可能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后退一步却又心有不甘。
————————————————
“孙局长电话！找你！”陈立生把手机递过来，脸色比被警报映照的屏幕还要难看，打断了蒋小菁的回忆。她接过手机，走到相对安静的角落，按下接听键，听筒里立刻传来孙传勇暴躁的斥责声：“蒋小菁！你们怎么回事？！城中区政府的机房差点成了人家的免费矿场！这是严重的网络安全事故，要追究刑事责任的！”
她握着手机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如果说这世上有比男人的虚伪更让她作呕的东西，那就是孙传勇这副嘴脸。
从项目启动那天起，这个男人的眼神就像黏腻的爬虫，总在她身体上下游移。上次项目协调会，他借着碰杯的机会用力捏她的手，嘴里说着“蒋总年轻有为，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把方案送到公安局等他签字，他直接把文件往办公桌上一扔，皮笑肉不笑地说：“今天局里事多，下班后找个地方，咱们‘单独’、‘深入’地研究研究？”
随着项目推进，孙传勇的言行愈发露骨。微信对话框里，充斥着他那些令人反胃的“土味情话”：“第一次见到蒋小姐，我就忘不掉了。”“蒋小姐你今天是不是很累，昨晚在我梦里跑了一夜。”“我怕是得了相思病，蒋小姐可不能见死不救啊……”项目首次联网调试成功的庆功宴后，大家去KTV放松，孙传勇更是借酒装疯，直接把她强行搂在怀里，她用了好大力气才挣脱出来。
“孙局，您息怒，我们正在全力排查解决，一定尽快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蒋小菁强压着心头的厌恶和屈辱，对着话筒低声下气地保证。
“全力解决？机房被入侵可能造成的损失和恶劣影响谁承担？有没有敏感数据泄露现在还不知道！这可不是你一句‘正在解决’就能糊弄过去的！你心里清楚该怎么办！” 男人根本不听解释，粗暴地挂断了电话。
挣扎了半天，望着同事们绝望的眼神和陈立生手里一根接一根的烟，蒋小菁最终下定了决心。
“今晚六点半，金都饭店808包间，我当面向您汇报应急处置方案。” 在微信对话框里输入这行字时，蒋小菁的手指悬在发送键上犹豫了许久。她很清楚孙传勇想要什么，但心底仍存着一丝侥幸，想做最后一次努力。
她对着小镜子补了补口红，豆沙色的膏体在她苍白的唇上涂出一弯僵硬的弧度。技术部刚刚发来的初步报告显示，黑客正是利用了他们新开发系统中一个未被发现的漏洞，才得以渗透进政务内网。这已经不仅仅是技术失误，完全可以被上纲上线到“危害公共安全”的层面。如果黑客进入内网后不是挖矿，而是盗用和篡改政务数据……后果不堪设想。
电梯缓缓上升，蒋小菁默数着跳动的楼层数字。八楼的走廊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将她高跟鞋的声音完全吞噬。808房间的门虚掩着，未进门就闻到一股浓烈的烟味。她推开门，只见孙传勇独自坐在主位，手指间夹着半支燃烧的软中华，衬衫最上面的三颗纽扣敞开着，脸上丝毫没有系统被攻破应有的焦虑和愤怒。
“蒋总可是姗姗来迟啊？” 男人抬腕看了看表，语气轻佻。
蒋小菁站在原地没有动，发梢的雨水滴落在地毯上，晕开一小团深色的水渍。“孙局，只要您能高抬贵手，帮我们度过这次难关，公司愿意承担由此产生的一切损失。”
“损失？” 孙传勇嗤笑一声，示意服务员上菜，同时将一杯斟满的茅台推到她面前，“现在可不是赔钱能了事的时候。你想想，这事要是传出去，以后谁还敢把项目交给你们？相关责任人一个都跑不了，都得接受调查！” 他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手掌重重地拍在她的肩膀上，“不过嘛，我已经让下面的人先把网线拔了，把那几块存有关键日志的硬盘……‘保护’性地取下来放在我办公室了。对外，如果有被问询，我们可以宣称是试运行期间正常的网络波动和设备调试。”
这次，蒋小菁没有躲闪。“我们可以请示唐市长，从项目整体大局出发……” 她试图搬出唐宁作为最后的护身符。
“哈哈，知道你崇拜唐市长，但他现在保不了你！搞不好还会把他拖下水！最终拍板用你们公司的，可是他签的字！” 孙传勇有恃无恐，完全不为所动。
他的手指像一条冰冷的蛇，沿着她的肩胛骨缓缓下滑，带着令人战栗的触感，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耳廓，“这次能不能过关，就看你接下来的‘表现’了。或者……咱们边吃边聊，你慢慢考虑，我不急。正好这茅台年份新，醒一醒味道更好。要是在这儿想不明白，楼上就是客房，咱们换个地方……继续想。”
蒋小菁没有再说话，开始一杯接一杯地和孙传勇喝酒，她不是为了把孙传勇喝好来解决问题，孙传勇的酒量在整个古城都是出名的。她是试图用酒精麻痹自己清醒的神经，不用去面对即将发生的肮脏交易。她想起云智科技那些刚毕业的年轻员工，他们加班时眼中闪烁的光芒，“跟着蒋总干，有前途！”“能参与这么重要的项目，学到太多东西了！”；想起家里床头那对枚不属于自己的廉价耳钉；想起唐宁为这个项目承担的责任和给予的信任……“为什么偏偏是我要承受这些？” 她在心里无声地呐喊。
金都饭店1901房间，窗外的雷声轰鸣，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撕裂。真丝裙摆从肩头滑落，冰凉的触感让她浑身一颤。“你保证……这件事到此为止。” 蒋小菁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仿佛随时会被雨声淹没。
“放心，我这人，最讲信用。” 男人的笑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蒋小菁绝望地别过脸，看见床头柜上竟放着一本边角卷起的《金瓶梅》。一股巨大的荒谬感瞬间攫住了她——她曾经最不齿的，就是那些依靠身体来解决问题的女人，而如今，在生活的逼仄和权力的碾压下，她竟也成了她们中的一员。
窗外的雨依旧下个不停，密集地敲打着玻璃窗。蒋小菁躺在陌生的床上，听着身边男人粗重而满足的鼾声，感觉自己的心像被一块巨石死死压住，沉入冰冷的海底。她缓缓闭上眼睛，任由无边的黑暗将自己吞噬。也许，从她为了项目去找表哥运作开始，从她第一次在酒桌上被迫喝下那杯敬酒开始，当她一次次游走在这些掌权男性的欲望边缘，用暧昧和妥协换取机会时，她内心深处那条道德的底线，就已经变得千疮百孔，脆弱不堪了。今晚这场暴雨，或许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给了她一个彻底放弃挣扎、纵身跃入深渊的借口。
“城中区视频监控升级项目圆满完成，试运行期间发现并及时处置了一个小的技术故障，系统目前运行稳定，视频智能分析、数据检索流畅高效，有效统一了数据接入标准，实现了多维度结构化处理，为提升城区治理能力和科学决策提供了有力支撑。” 项目验收总结会上，区领导侃侃而谈。蒋小菁失神地望着窗外刺眼的阳光，光线灼得她眼睛生疼，心里却一片冰凉地自问：踏过这条线之后，那个曾经的自己，还回得去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