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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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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一点的阳光应当是神明的馈赠。它明亮，温和，舒服，总会让人期待好运气的降临。
安红豆蹲在医院门口，眯着眼吸烟，黑色的烟灰掉了一地。吞云吐雾间，世间百态映入眼帘。
这所医院年份很久，隔了一条街的对面是一溜同样年老的小铺子。
各式各样，卖什么的都有，物物各自异，种种在其中。水果，烟酒，衣服，包子，油条，豆腐脑。共同点是，价格都很便宜。如果硬要再找个相同之处呢，只能是质量都不怎么样。
几十年前修的马路苟延残喘至今，兢兢业业地承载着过往的车辆。好在行人和汽车都不多，担子不算太重。
他木然地看一会，站起身穿过街道，朝一家包子店走去。
深红的招牌褪色褪得很有个性，这儿深那儿浅，像淋了一场稀里哗啦的雨。白色的“明美包子铺”也缺胳膊少腿，像刚打完败仗负伤的士兵。
这家餐馆是方圆十里风评最好的一家。
坊间传其包子大如甜瓜，洁如白雪，皮薄馅大，是人间不可多得的美味。更妙的是老板娘，年过四十仍风韵犹存，江湖人称“包子西施”。对着佳人品尝美味，美味都更加美味。
之所以说是方圆十里，是因为这巴掌大的地方五脏俱全，三百六十行群英荟萃，干什么都有，偏偏包子店只开了三家。此时，这家面朝医院正门，背靠社区后门的包子店集天时地利人和于一身，出道即巅峰，一炮而红。
虽说如今已过了吃午饭的点，但明美包子铺依旧有生意，安红豆进门的时候还坐着好几个人。
“小安，才来啊？”老板娘撂下抹布，娴熟地掀开笼屉，端出一碟包子，笑道，“我还寻思你不来了呢，明美说你肯定来。”
闻言，一个趴在桌子上写作业的小女孩抬起头，脆生生道：“哥哥上次说要教我写作业的。”
老板娘躬身擦着桌子，边擦边笑：“对。”接着，又转头向安红豆道：“你前程子不是没来嘛，明美天天念叨‘哥哥哥哥’这下来了，高兴了。”
安红豆歉然地笑了笑：“前阵子太忙了，没到医院来。”说着，盛了一碗小米饭在明美对面坐下：“对不起呀小明美。”
明美捏着铅笔吸吸鼻子，皱眉道：“你肯定又抽烟了。”
“我在店门口就掐了。”安红豆有些惊讶，低头嗅一嗅衣领，“没味啊。”
“哼，你才闻不到呢。”明美举着作业本在他鼻子底下扇一扇，表情有些得意，“你就是那种‘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人。”
“吆，”安红豆给包子淋一圈儿醋，挑眉夸赞道，“可以啊，还学会新成语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什么什么？哪个shi？列竖式的‘式’吗？”明美从书包里翻出一个白皮笔记本，封面很工整地写着“摘抄”。她把笔尖悬在纸页上，圆亮的眼睛看着安红豆。
“‘土’知道吧，把那俩横换换位置就行。”
明美想一想，埋头写了几个字，又看着他问：“dai呢？”
“嗯…”安红豆咬着包子，沉思一会儿，“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明美咬着铅笔想了一会儿，睫毛扑扇扑扇，诚恳又确定道：“不会。”
“算了，我来吧。”安红豆放下包子，接过纸笔，很潇洒地写了个“待”字，顿一顿，又画上句号。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明美趴在他身侧的桌面上，一双眼睛盯着摘抄本，感慨道，“你长得还行，字怎么这么好看？”
安红豆没忍住轻笑一声，两指夹着铅笔敲敲明美乌黑的脑袋瓜：“怎么说话呢小明美，应当是‘字如其人’好嘛？哥哥不但长得好看，字也好看。”
“嘁。”明美捂着脑袋撇嘴，白净的手指点点纸上的字迹，“你长得一点儿也不好看，跟他比更是差远了！”
安红豆不信邪，非要看看这个人是谁。
“梁――泽…锦？”
“嗯。”明美双臂抱在胸脯前，噘着嘴点点头，一副与有荣焉的骄傲模样。
一股莫名的情绪在他心中蔓延开。
安红豆匆匆扫一眼明美的摘抄，第一行是：
梁泽锦，21岁，清华大学毕业，普林斯顿物理学博士。
“课上我们老师放照片了，人家不但好看还聪明。二十岁就成了博士，还发明了…呃…”明美停下来，摩挲着下巴思考一个合适的词语，“时光机啥的，哎，你怎么不说话了？”
“哥哥，哥哥，我逗你的，你最好看了，字也好看。”明美晃了晃他的胳膊，见他还是不出声，着急又奇怪，“哥哥你怎么了？”
安红豆回过神，对着明美笑一笑：“没事。不过…你这里写错了。”他拿起桌上的铅笔指一指。
“哪里错了哪里错了？”明美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
“不是梁泽锦，是…梁译锦。”
明美接过笔：“意义的yi？”
“不。”安红豆摇摇头，平静道，“翻译的‘译’。”
翻译的“译”，锦绣的“锦”，他这一辈子，都在向世人翻译何为锦绣人生。
把错字改正后，明美好奇道：“你还看新闻啊？我以为你不务正业呢。”
安红豆正往嘴里塞包子，闻言，险些噎到：“咳咳咳……我看起来这么游手好闲吗？”
“那你怎么知道他的？”明美追问。
安红豆把包子咽下去，吸一口气：“听说过，不了解。”
“哦，好吧。”明美抱着笔记本返回自己的座位。
“明美，有问题等哥哥吃完再问，不要打扰哥哥吃饭。”老板娘从厨房里出来收拾碗筷，对一直说话的明美道。
“好――”明美端正地坐在椅子上，重新低下头写作业。
安红豆太过心不在焉，以至于连一句礼节性的“没事”都忘了说。他食不知味地嚼着包子，漫无目的地环顾四周。
他刚刚骗了明美。
他自然是知道梁译锦的。
听说过是真，不了解是假。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最了解你的人，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把这句话反过来，就能恰如其分地描述安红豆。
中二期的安红豆“不爱江山爱美人”，大好年华只顾想入非非，为了“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动用了通讯录里的所有人脉，把梁译锦的祖宗十八代都快研究透彻了。
梁译锦是他高中的情敌，也是他高中的同桌。
按道理来讲，他的学习成绩是没有办法和年级第一做同桌的，但是，他爸捐了楼。
吃完包子，辅导辅导明美的作业，再帮老板娘擦擦桌子洗洗碗，五点一眨眼就到了。
“章姐，我以后…就不来了。”
秋日的余晖溜进这家小店，倒映着玻璃窗的阴影，给光滑的地板刷上一层明亮的光辉。
“哦，好事啊。”老板娘麻利地洗刷着碗筷，声音爽朗，“上学去是吧？今年该上大二了吧。”
“不是。”
老板娘动作顿了顿，半晌道：“大三啊？”
安红豆看着手上白色的泡沫一点点破裂，声音没有情绪：“前阵子是去退学的。”
“那…”老板娘重新刷起碗来，“那也挺好。以后就在姐店里帮忙，姐管你饭，给你发工资。”
“章姐，我爸…要转院了。”
“嗯，快两年了，是该转院了。”老板娘拧一拧抹布，把灶台擦干净。“转去哪儿？北京呀？”
“先看看。要不就去上海，天津，实在没办法就去国外。”
“到处看看也挺好的。”老板娘抽下搭在架子上的毛巾擦两把手，掀起帘子出了厨房，再进来时，手中握一沓崭新的钞票，“小安，这是两千块，你拿着，别嫌少。”
“姐，您的心意我明白，但这钱我不能要。”安红豆后退几步，摆摆手。“您一个人也不容易，攒着给明美花吧。”
老板娘执意要往他手里塞：“要不是你，我就活不下来了，明美也就没妈妈了。这两千块你拿着，就当是谢礼了。”
去年，安红豆他爸刚转到这个医院。某天夜里，安红豆出来买东西，一眼就看见一个光着膀子的男的拿着菜刀追着一个妇女砍，还来不及细想，就已经抄起垃圾桶里的棍子飞跑上去将人打倒在地，又架起路旁的电动车压了上去。
这地方除了病人就是病人家属，大半夜没什么人在街上，如果不是安红豆的话，那妇女可能真会没命。
两人报了警，就此算是认识了。
妇女坚持要留安红豆的联系方式，安红豆没给，做完笔录就走了。第二天早上出来买饭，看见妇女提着一塑料袋包子守在医院门口，这才知道她是开包子铺的，从此之后就常去照顾生意。
“章姐，您一个人每天这么累，挣钱多不容易，我又不是没钱。”
“我能不知道你有钱吗？但你的钱是你的，姐的钱是姐的，让你拿你就拿！”老板娘的语气有些嗔怪。
安红豆今年才刚二十，实在不老于世故，眼见无法推辞，就抽了两张：“姐我拿个路费。”
“二百块哪够？！都拿着吧。”
安红豆犹豫一下，将钱接过来：“谢谢姐。”
“这才好。”老板娘抓着围裙擦擦手，笑得很高兴。
安红豆把钱放进兜里，对老板娘笑笑：“章姐，我出去把桌子擦了。”
“哎，你去吧。”老板娘转身面向洗碗槽，“我把这些碗洗了。”
“再见，姐。”安红豆点点头。
老板娘身形一滞，转头看向他，笑道，“明天见。”
安红豆笑了笑，将门关上。一回头，就看见明美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你要走了。”
“对啊。”安红豆蹲下，弯着眼睛点头，“因为我的爸爸要去更好的医院接受治疗。”
“为什么你要对你的爸爸那么好？”
“因为他是我爸爸呀。”
“可是…”明美皱起眉头，“我就不想对我爸爸好。”
明美的爸爸正是那天晚上追着老板娘的人。
安红豆摸摸她的头：“如果你不愿意的话，你当然可以不对他好。但是，这是因为他对你和你的妈妈都不好，而不是因为你本身就不想对他好。如果你以后有能力了，觉得想对他好了，那也是可以的。”
明美想了想，又问：“那你的爸爸对你很好吗？”
“是啊，他对我很好的，就像妈妈对明美一样好。”
安红豆的手机铃声响起来。他站起身，掏出手机和钱，把钱放在桌子上，对明美说：“我很感谢明美的妈妈，但让她来承担我的责任是不对的。记得把钱还给妈妈哦。”
手机铃声断了又响，安红豆接通电话，推开门走了出去。
“哥哥，再见！”明美扑到门口。
安红豆隔着一道玻璃门对她挥挥手。他的背后是漫天明亮的，温暖的，热烈的云霞。他挥一下手，仿佛带着傍晚的全部温柔。
“这么多年的心血没有浪费，预祝我在过去和他重逢。”
――《梁译锦日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