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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   白色如绵软毯巾在黑暗中铺陈开来,光毯上散落着一地的脏衣,仿佛漫步在丛林中的汉赛尔般撒下叫人追寻的痕迹。急促的水声、氤氲的热气溢出缝隙,空气稀薄得令人无法呼吸。
      浴室一隅,白皙劲瘦的背脊布满了陈年伤痕,手臂处的一道新鲜擦伤被水浸泡得边缘发皱,浅淡的红色融入清水,打着旋儿消失在排水道。撑在瓷墙上的双手,微微凸起的掌骨伤痕累累,道道挫伤红肿青紫。
      叶环生随意系裹着浴袍赤着脚从浴室走出,温暖的深色地板留下一道又一道清晰的水痕。他打开冰箱剥出冰球放进杯子,在一旁的展示柜中选了选拎起瓶口倒入浅褐色的液体,流光剔透的冰块滚动发出悦耳的脆响。转回卧室,拿出抽屉中的药箱后,他推开通向阳台的落地窗,盘腿而坐。
      阵阵寒风卷走了带着丝丝缕缕水汽的闷热,也卷起了半湿的头发,飘荡的窗帘尾巴擦过皮肤,仿佛轻柔的安抚般。叶环生拿出纱布熟练地敷在擦伤上又挑出绷带前后紧紧裹缠,掌骨处的挫伤则十分随意地沾了碘伏液挨个按压上去。收拾完身上伤口,他倚靠着玻璃,窗外的黑夜中又渐渐飘起了小雪,墙上时钟刚刚敲过十一点。
      这座城市的冬天来的太快,秋天还未落地就被彻底赶跑了。
      事情尘埃落定后,伤口才后知后觉发着该有的疼痛,透过皮肉钻进大脑。叶环生喝了口冰凉却又灼烧喉咙的液体,火辣辣的灼热从胃里蔓延渐渐温暖了四肢。他攥紧了拳头,又松开,筋骨开合带动了伤口处的肌肉,掌骨微微发痒,似乎还遗留之前的触感。
      今天,他失控了。
      自进入大学成为教师后,在任务中他已经很少动手了。一是因为沈铎臣,他早就洗净了脚边的池子,挑选核心手下再如蛛网般向下密布;二是因为自己,他珍惜现在正常的生活,不想再踏进泥潭。而这次任务与想象中有些出入,事后想来是因为人和物都涉及到了老头子产业的核心内容,跟着的人也不似以往,几乎没有沈铎臣的人。
      所以,换句话来说,这次任务完全在老头子的监视下,他不再适宜作壁上观,当个闲人。
      原本打算利索点,直接进去把人绑了丢给他们,再找找老头子要的东西,可谁知道那人身手那么差还喜欢舞刀弄枪,一口黄牙嘴还那么欠,他一时竟也被那些话刺激得险些没控制住。
      虽然是杂种,但毕竟是个人。杀人犯法,他可没打算随随便便杀个无关紧要的人。
      不过,那些荒诞无稽的言论,确实在脑海中闪现了一些过于久远的画面……
      额角传来间歇性抽痛,好似有什么人拿着锈钝的大刀一下一下割着神经,叶环生拿指腹重重地按压几下,扯动了的上肢也隐隐泛着酸疼,是骨头缝里浸了冷水透出的那种痛。
      雪渐渐大了,都飘了进来。栏杆上堆积了薄薄一层,亮晶晶的闪着光。
      叶环生站起身,趿上拖鞋走进阳台。郊区的晚上已经沉寂了下去,视野中低矮的楼宇隐在黑夜中,草丛边围着一圈幽微的的白色,望不见的天际飘落大片雪花。这里仿佛是水晶球里的世界,而这一处又是整个世界唯一亮着灯的一隅。好似正在努力向外散发着讨好旁人的美丽,又或者只是期盼有人能够驻足看清这即将溺毙枯萎却依旧挣扎的美丽。
      手指抹去积雪,融化成水溢出指缝,满手都是冰凉湿润的触感,叶环生转了转手中的酒杯一口饮尽了杯里的液体,转身回到房间掩上了窗户。
      “叮——叮——”
      突来的连续轻响仿佛珠串坠入平静的水面,手机屏幕亮了又暗。他拢紧浴袍走到床边,拿起手机一看,不着痕迹地吁了口气。
      是学生的消息。
      发来信息的这个女生他印象很深刻,能力很强,而且能够接纳别人意见,不过唯一的问题可能就是没有边界感,一旦在课题上出现什么新思路会立马给他发消息,并且如同连环炮似的输出一连串,不管时间多晚或者多早,是个直接但又自我的人。
      叶环生轻轻一笑,钻进被窝仔细翻看起来。
      ......
      窗边角落的一盏落地矮灯堪堪照亮床头一角,不远处墙壁上倒映着一抹站立的黑影,紊乱的呼吸声灼烧着沉寂的空气,漾起不安的波澜,黑影俯下身手掌与额头交叠。
      床上的身影仿佛梦魇缠身,辗转反侧,额头汗湿,呓语不时地钻出嘴唇,隐隐约约听不真切。叶环生感觉身体很笨重,思绪却轻盈得好像被拽进了一场既定结局的“美梦”,期待却又忐忑,拥有却又虚无。
      朦胧白雾被轻轻撕开,一栋外墙粉刷得十分明亮的矮小房屋出现在眼前,铁栅栏围圈起来的外墙上嵌着数块铁皮,印有孩子们稚嫩的、绚烂的油画。日头当空,炙热的阳光大肆烤着地面,空气都仿佛沸腾得抖动起来。院落的大门敞开,那里站着三个人。
      他们热络地互相交谈了几句,便在一人的指引下迎着刺眼的光往里走。
      大门在身后静静地关上了,地面上一道弧形拱门似的黑影被拉得极长,五个错落的方形挤在了一起,抬头望去,那是重新涂刷过的、鲜红亮丽的五个大字——美阳福利院。
      “这里的孩子们性格都很乖巧,而且我们每年都会安排医院体检,身体非常健康......”女院长穿着一身裁剪精良、面料不菲的旗袍,样式清简却胜在几处金丝点缀的花纹,她笑得极为灿烂,迈着小步子向身后那对年轻夫妻介绍着院中概况。
      枝桠上的夏蝉疯了般鸣叫,微风吹动树叶都不减一丝一毫。脚步声交迭着在走廊中响起,虽说是福利院,但整体氛围温馨又融洽,不似之前看过的几家,而且管理得也十分有序,院里孩子的数量不多,但都懂事地待在教室内,没有打斗、没有吵闹。
      于家夫妇走过房间时,站定在一处隐蔽的玻璃后,时而小声讨论时而仔细观察。
      “孩子们喜静,有的爱看绘本,有的喜欢画画,我们福利院也会定期请老师来教教孩子,培养一些兴趣爱好什么的......”院长低声说着,在于家夫妻脸上看到了满意的笑容,她向前抬了抬手,“孩子们的具体情况,我们到办公室里聊吧。”
      院长办公室布局宽敞,明媚的阳光从百叶窗中漏进来,依旧照亮了大片区域。院长在柜前拿下厚厚一本册子,弯腰翻开推到了他们面前,相向而坐,“院里一共17个孩子,年龄的跨度比较大,最大得有12岁,小的也不过3、4岁,男孩比较少,前段时间又刚被领养了一个。对了,我们把孩子们的情况都整理成了个人档案,你们可以翻阅看看。”
      虽说是档案,实际每个人都只有薄薄一页,黑白两寸照片外加一些简单的信息,比如姓名、年龄、如何被收入福利院等等,他们一目十行地翻看,一个男孩的照片抓住了他们的眼球,稍稍停留了几秒,又粗粗往后快速翻阅完,再唰唰翻回刚才那一页,“这个孩子是?”
      院长凑近了一看,笑着说道,“小果啊,这孩子可好看了。哦,对了,就是刚才房间里坐在窗边的那个,穿着黑色短袖的。”
      “他......”于家夫人,唐慧略微迟疑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怎么开口,“这个男孩怎么会还没被领养呢?”
      院长一时语塞仿佛有口难开,神情也肉眼可见的消沉了不少,眼里闪过一丝不忍,“小果其实之前被收养了,但因为那家人家后来发现怀了自己的孩子,所以,前几个月又吵着闹着给退回来了。”
      “这,这也太——”
      “是啊,但又能怎么办呢?把小孩往你院门口一扔,我们怎么可能狠心不管呢?可你不能因为觉着孩子小,就真当他们没有感觉,什么都不懂,他们内心比旁的小孩更敏感更脆弱。”院长扯起嘴角,勉强一笑,“不过,我不太建议你们考虑这个孩子。小果,他是个很重感情的孩子,这次被前养父母送回来后,他的性格变得稍稍有些孤僻、不爱说话了。当然了,撇开这些,他其实是个非常懂事而且很聪慧的小孩。”
      那个年代,领养手续并不像现在这样严格,流程也并不繁琐,被收养的孩子身份信息大多是残缺、真真假假的,名字是随意取的、出生年月是随意编造的、籍贯是跟随福利院的,只有人是真实的。于家夫妇带着男孩和相关身份材料前往登记处办理收养手续,在那一个晴天、在一个白色的柜台前,曾经被叫做为小果的五岁男孩被再次领养,并改名为于欢。
      孤零的残道被重新拉拽,接上完整的轨道,平稳地驶向远处。
      于家夫妻家境虽然算不上优渥,但也是比较殷实的。于介良作为技术师傅在工厂上班,唐慧张罗了家杂货铺子就在自己家楼下,悠然自得给家里挣了不少零花钱。夫妻两人对于欢是极好的,确实把他当作自己亲生儿子在养,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知道他喜欢看书,还添置了不少适龄的书刊。于欢第一次敞开心扉对他们露出笑容的时候,把夫妻俩高兴得烧了一桌子好菜,喝醉的于介良逢人就夸自己的儿子多么乖巧好看。
      记忆中,那是于欢幼小世界里最为浓墨、最为幸福的画面。
      半年后,于欢到了要上学的年纪,他们托了不少关系,把他塞进市里数一数二的学校,希望能够得到优质的教学资源。如同验证了院长所说的,于欢确实聪明。他学习自觉、成绩优异,拿到的奖状都能够贴满家里半张墙壁,这让于家夫妇更是对他喜爱得不行。
      然而,残缺的轨道终究是有裂缝的,过满的美好撑破了岌岌可危的安稳。
      三年级的那个冬天,天气阴沉,灰黑的乌云密布天空,沉甸甸地压着。于欢却丝毫没有受到天气影响,因为今天是他妈妈的生日。他攥着口袋里攒了小半年的零花钱,开心地走进一家礼品店,挑选着生日礼物。在店员姐姐的帮助下,他买了一条淡雅的丝巾,拎着被包装得非常精美的礼品袋,一路雀跃地蹦跳着往家小跑。然而,在穿过路口时,他忽然想起,妈妈最近这段时间胃好像一直不太舒服,也吃不太下东西,正好口袋里还剩点钱,可以去药店看看买点舒缓的药剂。
      那一天,于欢做出了他人生中第一个错误选择。
      为了节省时间,他拐进了昏黑的小巷,即将被拆迁的老旧公房外墙破烂,人烟稀少。而那条小路的尽头停靠着一辆破旧的面包车,车轱辘周围的银灰色铁皮掉了漆,锈黄裸露在外,车窗贴着陈旧翘了边的黑膜。寒风吹过,吱呀声诡异地在巷子口回荡,瞬间激起于欢一身的鸡皮疙瘩起,他猛地攥紧了袋子,飞快地跑起来,打算贴着墙根绕过它往大路上去。
      可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车门被猛地拉开,两个男人冲下车,于欢吓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拔腿就跑,小短腿终究跑不过成年男人,手臂被用力拽住,挣扎踹踢中礼品袋摔落在地,被男人们踩得满是污痕,破损褶皱,于欢气急了,眼眶湿了一圈,还没等他松开咬住男人手臂的嘴,脖子陡然传来一阵剧痛,人便软了过去没了意识。
      等再清醒过来,他的四肢被粗粝的麻绳捆绑着,脖子上的疼痛连带着脑子都混沌得像是被塞了一团浆糊,感知变得非常迟缓,旁边似乎还有其他人,摇晃中总能碰撞到温热的身躯。眼前一片昏黑,不知是因为周围过于漆黑还是被套了头套,他刚想张口叫喊,却呜呜咽咽地发现被贴了胶带。一瞬间,零散的思绪串成了一条线,所有的一切仿佛拨云见日般。
      他被绑架了!
      内心萌生了对抄小路选择的懊悔,但更多却是对接下来的未知境遇感到害怕,他在这一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还是本能得哆嗦,年幼的自己试图蜷缩身子缩成小小一团来保护自己。
      时间在一分一秒中流逝,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浑浑噩噩中,摇晃终于停止了。紧张的、微弱的呼吸小心翼翼地,好像怕惊扰了什么,然而下一秒,车门被猛地拉开,车厢轻轻晃动,男人嘶哑低吼和孩童们呜呜咽咽地哭泣几乎是同时响起,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了无数碎石,撕扯着寂静的黑夜。
      孩子们被接二连三地拽下车,粗暴地拉扯着往前走,他们似乎是被捆绑在了一起,时不时能碰到前面孩子的背部,纷沓踉跄的脚步声在空旷潮湿中回荡,脚下偶尔能踩到水洼,铁门不时响起锈涩的嘎吱声,鼻间弥漫着淡淡的腥味和霉味。
      水边的仓库吗?
      于欢用他强行剥离出来的理智有限地思考。
      头上的麻布袋被粗暴地扯了下来,紧闭的眼睛缓缓睁开,然而眼前依旧很昏暗,但能稍稍看清周边的情况。他们被集中在角落,背后是冰冷的铁皮,身旁有不少堆垒起来的木质箱子,非常高且巨大,把吊灯的光都遮挡得七七八八。
      于欢不动声色地往后缩了缩,小心地四下观察。
      和他一样的小孩有起码十来个,年龄看着都差不多,男女都有。他们有的蜷缩在一起小声哭泣,有的惊惧地注视那群男人。他们所在的角落视野受限,不过根据天花板的高度,整个面积应该不小,通行的门应该也不止一扇。
      男人们抽着烟,坐在几个稍矮的箱子上低声聊着天。
      “这批货有点少啊。”
      “能抓到这些已经很不错了,先应付着吧,等开春了再补补货。”
      “对了,老李他们家很早就定了,女娃子这次虽然不多,让他们先选吧。”
      “行啊。不过,在巷子口抓到的那个男孩留给我,有大用处。”
      ......
      男人们你一言我一语,于欢离他们有些距离,听不真切,但根据那时不时瞥向他们的视线,也猜到男人们正在瓜分或者说盘算如何处理他们。
      于欢神色未变,但四肢僵麻得好似血液都凝固了,身上一阵一阵地发颤。从下车的那一刻,他就明白过来,自己并不是被绑架了,而是被拐卖了。虽然目前是安全的,但一旦离开这里,结局便会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也就是说,如果现在他不找机会逃出去,可能这辈子都没办法再回到那个家了,等到他落到真正的买家手里,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于欢借着晦暗的微光,眯着眼仔细看了看捆绑着手腕的麻绳,前后都延伸了一段和另一个小孩牵连在一起,长度并不算短,手腕上的绳子虽然绑着几个死结,但却没有紧到完全无法动弹。于欢提拉起手腕放在屈起的膝盖上,整个人贴着铁皮不动声色地在有限范围内隐匿在人群后,小幅度地扭转手腕,偶尔低下头去。
      “嘀嗒——嘀嗒——”
      水滴从高处持续掉入水洼,明明微弱得近乎无声,于欢却觉得好似贴在耳旁,他紧张地吞咽了口水,余光不时瞟过周边的孩子和远处的男人,心脏的跳动和水滴声简直重叠了,仿佛是炸弹上捆绑的倒计时,高悬头顶,鲜红欲滴,骇人逼近。
      男人们抽了几根烟,拍了拍裤子毫无征兆地跳下箱子向他们走来,那几张背着光的脸和书本中的市侩奸诈的狞笑商人如出一辙。
      和预想的一样,这里似乎只是他们短暂的休息站,孩子们被再次粗暴地拉拽起来挨挤着往外走,这几个行为粗鄙的男人商量好似的把羊崽们限制在人肉圈内,在这个仓库根本找不到机会逃出去。于欢压下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脏,双手缩在身前,仿佛害怕极了紧贴着前面的孩子。
      杂草丛生的郊野在跨出铁门的瞬间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如果没有车灯,这里几乎是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远处的景色简直黑幕兜头一罩般的复制黏贴,除了黑只有黑。脚下的泥土湿润滑腻,耳旁隐隐能听见些微水流声,但根本辨别不清具体方位。
      汩汩的水声仿佛在催促,也好似是这抹黑暗中唯一的“希望”,于欢注视着男人们找准时机挪动着后退,一把挣脱开早已被撕扯开、沾满鲜血的麻绳脱兔似得转身飞奔,在无尽的黑暗中找寻着那抹可能逃脱的生机。
      下一秒,男人愤怒的咆哮响彻黑夜,半人高的杂草贪婪地舔舐着裸露的皮肤,刺骨的夜风蒙住了他的脸,脚下一深一浅地陷入泥泞,手腕磨破皮淌着血的伤口疼得他想哭,可那群恶狗死咬着猎物般叫嚣着逼近。
      那一夜,于欢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抓住悬挂在山崖旁的绳索,蹬爬着远离深不见底的黑暗探出的狰狞的笑脸,黏腻的血使绳索脱离了他的手,呼啸的风穿透他身体,那张脸越来越近,他嗅到了湿润的土腥味,身体踉跄着被压倒,带着发泄的恶意砸上了他的脑袋和骨头,身上的剧痛都不及那一刻心脏传来的撕裂般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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