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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锈色时光 ...


  •   一九九八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刚进十一月,北风就像蘸了冰水的鞭子,抽打着“红星重型机床厂”的每一个角落。厂区道路两旁的白杨树早已掉光了叶子,黑色的枝桠虬髯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幅褪了色、只剩绝望线条的版画。

      空气里永远浮动着一种复合的味道——冷却的金属锈味、劣质煤燃烧后的硫磺味,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属于集体生活即将终结前的颓败气息。巨大的厂房沉默着,大部分车间已经停工,只有一两个还在断断续续地维持着生产,那零落的机器轰鸣声,听起来更像是一首庞大挽歌的残响。

      陈远航推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自行车,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是厂技术科的骨干,年轻,有文凭,按理说该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但近半年来,一种无形的重压笼罩在厂区上空,也沉甸甸地缀在他的心上。

      “名单”。

      这个词像瘟疫一样在私下流传,人人闻之色变,却又忍不住在每一个角落窃窃私语。那是“下岗分流名单”的简称,是悬在全厂几千人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铡刀。

      他回到家,母亲在狭小的厨房里忙碌,锅里炖着几乎看不见油星的白菜豆腐。父亲,曾经厂里赫赫有名的八级钳工,如今大部分时间只能和几个老伙计在传达室下棋,此刻正就着一小碟花生米喝闷酒,电视机开着,屏幕上的歌舞升平与他脸上的木然形成尖锐的对比。

      “爸,妈,我回来了。”陈远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父亲鼻腔里“嗯”了一声,算是回答。母亲从厨房探出头,眼神里是欲言又止的忧虑。这种沉默比抱怨更让人难受。陈远航知道,他们既担心名单上有他的名字,又隐约期盼着他那层“准厂办女婿”的身份能成为护身符——厂办主任赵国栋对他颇为赏识,话里话外透着想将女儿苏晓雯许配给他的意思。

      这层关系,像一层薄薄的糖衣,裹在苦涩的现实外面,尝得到一丝虚浮的甜,却更反衬出内里的惶惑。

      他匆匆扒了几口饭,味同嚼蜡。“我去找李斌,他那份图纸有点问题,我们核对一下。”他找了个借口,几乎是逃离了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室外,寒气凛冽。他推着车,却不想骑,脚步不由自主地转向厂区边缘那座几乎废弃的第五车间。

      车间里竟透出一点微光。

      他从一个破了的窗户洞望进去。

      李斌果然在里面。他没穿臃肿的棉猴,只一件半旧的深蓝色工装,蹲在那台如同史前巨兽般沉默的龙门铣床旁边。但他手里拿着的不是扳手或图纸,而是一本边角卷起的《悲剧的诞生》。一盏从高处垂下来的临时工作灯,投下昏黄的光晕,将他专注的侧影勾勒得清晰而孤独。他微微蹙着眉,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书页,仿佛在触摸那些文字背后滚烫的思想。

      陈远航停下了脚步。每次看到这样的李斌,他心里都会泛起一种奇异的情绪。不是简单的友情,更像是一种混杂着欣赏、羡慕,甚至是一丝隐秘吸引力的复杂感受。李斌身上有种东西,与这个正在生锈、腐烂的环境格格不入。他像这铁锈废墟里一株误生的植物,安静,却带着一种不肯被同化的执拗。

      “打算在外面当门神?”李斌头也没抬,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意,早就察觉了他的存在。

      陈远航有些窘,弯腰从半开的铁门钻了进去。车间里比外面更冷,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和李斌身上那股干净的皂角清气。

      “又看这些,”陈远航走过去,靠在冰冷的机床床身上,试图让语气轻松些,“尼采能帮你修好这台床子?”

      “机器会坏,思想不会。”李斌合上书,站起身,拍了拍裤腿的灰,“而且,有时候觉得他写的不是德国,是咱们这儿。”

      这话让陈远航心头一涩。他没接话,转而问道:“名单的事,听说了吗?”

      “嗯。”李斌的反应很平淡,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被工厂轮廓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夜空,“该来的,躲不掉。”

      “你就不怕?”陈远航看着他的背影。

      李斌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转过身,昏黄的灯光在他眼底流动:“怕。但不是怕丢了这个饭碗。”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是怕……我们也会像这些机器一样,被宣布报废,然后就在这里,慢慢地、无声无息地锈蚀掉,最后被当成废铁清理掉。”

      陈远航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李斌总是这样,能轻易撕开生活的表象,露出底下血淋淋的真相。在这种锐利面前,他那些关于人际关系、关于未来规划的世俗考量,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打破了车间里凝重的寂静。

      两人同时望向门口。

      一个穿着红色羽绒服的姑娘推着自行车走了进来,帽子上白色的绒毛衬得她脸颊红扑扑的,像冬日里骤然跃入视线的一团暖火。是苏晓雯,厂广播站的播音员,厂办主任赵国栋的女儿。

      “我就猜到你们在这儿!”她解下围巾,呵着白气,笑容明亮,瞬间驱散了些许阴霾,“两个大男人,又躲在这里忧国忧民呢?”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陈远航身上,带着熟稔的亲昵,但随即转向李斌,那眼神里便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好奇与欣赏的光彩。

      “晓雯,你怎么来了?”陈远航站直了身体。

      “我爸让我给你们送点东西。”她从车篮里拿出一个饭盒,“我妈刚蒸的豆包,还热着,说让你们尝尝。”

      她把饭盒递给陈远航,然后自然地走到李斌身边,歪头看他放在机床上的书:“《悲剧的诞生》?李斌,你看的书名字都这么沉重啊。”她的语气里没有嘲讽,只有真诚的好奇。

      李斌脸上那种惯常的疏离感,在苏晓雯面前似乎会融化少许。他拿起书,语气平和:“随便翻翻。比不上你广播里的散文好听。”

      “那怎么能一样。”苏晓雯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我那是工作需要,你这才是真学问。”她又转向陈远航,“远航,你说是不是?李斌可是我们厂里的思想家。”

      陈远航看着他们并肩站在一起的侧影,苏晓雯的鲜活明亮与李斌的沉静锐利,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和谐。他捏着手里尚带温热的饭盒,心里那点因为苏晓雯到来而产生的喜悦,像被细针戳破的气球,悄悄漏掉了一些。他努力维持着笑容,附和道:“是啊,他是思想家,我们是实干家。”

      三个人在废弃的车间里聊了一会儿,主要是苏晓雯在说广播站的趣事,陈远航应和着,李斌偶尔插一两句,总能引得苏晓雯发笑。空气中漂浮着豆包甜丝丝的香气,暂时驱散了“名单”带来的恐惧。

      然而,这短暂的温馨并未持续多久。厂区的大喇叭突然响了,不是下班音乐,而是厂办的通知,要求各车间主任和支部书记立刻到办公楼开会。

      声音在空旷的厂区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促。

      刚才还言笑晏晏的三人,瞬间都沉默下来。

      苏晓雯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下意识地看向陈远航,眼神里带着询问和不安。陈远航的心也猛地沉了下去。李斌则缓缓走到门口,望着办公楼方向陆续汇拢的人影,侧脸线条重新变得冷硬。

      风声鹤唳。

      陈远航看着李斌沉默而挺拔的背影,又看了看身边忧心忡忡的苏晓雯,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在他胸腔里翻涌。有对未知的恐惧,有对眼前这个平衡可能被打破的担忧,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对于那两人之间自然流露的默契的细微刺痛。

      他知道,这片锈色天空下,他们三个人之间这种微妙而脆弱的平静,即将被彻底打破了。而那把悬了很久的铡刀,正带着风声,加速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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