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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时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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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是一味奇怪的药,它无法熨平深入骨髓的伤痕,却能磨平尖锐的痛楚,教会人如何带着残缺的心脏,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就像被划破的皮肤会结痂,那些看不见的伤口,也会在日复一日的时光里,长出一层薄薄的、脆弱的保护膜,让人得以在正常的轨迹里继续呼吸、生活,只是轻轻一碰,依旧会疼得喘不过气。
梦语星离开的第七年,也是蒋灏泽从那场撕裂式的催眠治疗中彻底“清醒”的第二年。这七年里,世界在变,城市的高楼越建越高,街道上的车辆越来越多,朋友们陆续结婚生子,开启了新的人生阶段,唯有蒋灏泽,像是被钉在了某个时间节点里,走得缓慢而沉重。
她的爷爷奶奶在前后一年内相继安详离世。两位老人走的时候很平静,临走前,爷爷把蒋灏泽叫到床边,枯瘦的手紧紧攥着他的手腕,浑浊的眼睛里映着他的影子,什么也没多说,只是指了指床头柜里的一个红布包——里面是小院的房产证,还有一把磨得发亮的黄铜钥匙。蒋灏泽接过那个沉甸甸的布包时,老人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力道很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像是把毕生的牵挂,都托付给了这个曾被孙女放在心尖上的少年。
那座承载了梦语星整个童年与少女时代的小院,依旧保持着原来的样子。院墙爬着斑驳的爬山虎,一半枯黄一半残存着绿意,像是时光留下的印记;院中央的老桂花树依旧枝繁叶茂,每年秋天都会开满细碎的黄花,香气浓郁得能飘出半条街;屋檐下挂着的旧风铃,风吹过时还会发出清脆的声响,那是梦语星十岁时亲手挂上去的,她说“风铃响了,就是我在想你们啦”。
蒋灏泽请了专人定期来维护小院,修剪花草,打扫屋子,不让灰尘覆盖那些鲜活的痕迹。他自己也会在每月固定的几天过来,通常是周末的下午,从午后待到日落。他不常进屋,大多时候就坐在老桂花树下的石凳上,面前摆着一杯温热的茶,手里捧着一本翻旧了的书——那是梦语星高中时最喜欢的诗集,书页边缘被摩挲得发软,永远停在她标注过的某一页:“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他就那样坐着,目光落在院门口的青石板路上,仿佛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响起的开门声,等待那个扎着马尾、笑着喊他“蒋灏泽”的女孩,蹦蹦跳跳地跑进院子。
这两年,蒋灏泽的事业越做越大,从最初的初创公司,到如今在行业内站稳脚跟,他成了别人口中“年轻有为的蒋总”。褪去了年少时的桀骜,他变得沉稳儒雅,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戴着金丝边眼镜,举手投足间都是成年人的克制与体面。只是,他的左手无名指上,始终戴着一枚样式简洁的戒指,铂金戒托上镶嵌着一颗小小的星形钻石,那是他亲自设计的,钻石的切割纹路,和当年送给梦语星的那条星星项链一模一样。
在生意场必要的应酬中,总有人会试探着问起他的家庭,语气里带着或好奇或恭维的意味:“蒋总这么年轻有为,嫂子一定很优秀吧?怎么从没听您提起过?”
每当这时,蒋灏泽总会微微弯起唇角,眼神飘向很远的地方,像是透过喧嚣的人群,看到了某个安静的角落。他的语气无比自然,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结婚了。妻子很好,只是她身体比较弱,怕生,不喜欢这些吵闹的场合。”
若对方还想追问细节,他会轻轻摩挲着无名指上的星形戒指,指腹在冰凉的钻石上反复划过,语气温柔得近乎残忍:“她啊,性子安静,喜欢待在家里看看书、养养花,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我答应过她,只带她去看最美的风景,这些酒桌上的烦心事,就不让她跟着操心了。”
他说得那样真切,仿佛真的有一位温柔娴静的妻子,在家中等他回去,等着他带着一束花,或是一盒她爱吃的甜点,推开家门。起初,朋友们听着这些话,只觉心酸难忍。张煜杰曾在一次酒后,红着眼眶劝他:“泽哥,别这样……语星她已经不在了,你总活在自己编的梦里,什么时候才能走出来?”
话未说完,便被蒋灏泽平静无波的眼神制止了。那眼神里没有激烈的悲伤,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冻结般的、不容侵犯的温柔,像是在守护一件极其珍贵的东西。他轻轻摇了摇头,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没有解释,也没有反驳,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外的夜色。
后来,大家渐渐懂了。那不是疯癫,不是自我欺骗,而是他为自己选择的、活下去的唯一方式。他必须活在一个“她只是在家等着”的叙事里,才能心安理得地完成每一次呼吸,才能有勇气面对空荡的房间,面对没有她的清晨与黄昏。那座小院,是他和她共同的“家”;那枚戒指,是他们“婚姻”的信物;他对所有人说的那些话,是他日复一日为自己加固的堡垒,把汹涌的思念和绝望,都挡在这层堡垒之外。
只有这样,他才能感到自己并未失约。他依然在履行着“等她”的承诺,只不过换了一种世人能够勉强接受、而他自己也能借此喘息的形态——他的妻子,只是暂时“不愿露面”,只是永远“在家中等着”,而不是永远停在了十九岁的夏天。
某个深秋的下午,风带着凉意吹过小院,老桂花树上的叶子落了一地,金黄的,像铺了一层碎金。刘浩然走进了院子,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风衣,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画具箱,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里的宁静。他没有和蒋灏泽打招呼——这些年,他们之间早已不需要多余的寒暄,一个眼神,一个颔首,便足以明白彼此的心意。
蒋灏泽只是从桂花树下抬起眼,对他微微颔首,目光又落回手中的诗集上,仿佛那一页有看不尽的内容。刘浩然也没有多言,径直走进堂屋,推开了那扇挂着浅蓝色布帘的房门——那是梦语星曾经住过的房间。
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照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也照亮了房间里的一切。这里的一切都保持着原样,书桌上还摆着她高中时用的钢笔和没写完的作业本,错题本上用红笔标注的痕迹清晰可见;床头柜上放着一个掉了漆的八音盒,拧上发条,还能断断续续地响起《生日快乐》的旋律;衣柜里挂着几件洗得发白的校服,还有那条她最喜欢的浅蓝色连衣裙;墙角靠着一个落了些灰的蓝色吉他盒,帆布材质的表面有磨损的划痕,那是梦语星十四岁那年,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主动向父亲开口要的礼物。
她曾缠着父亲教她弹吉他,可梦建国总是忙着工作,忙着照顾弟弟,只匆匆教了她几个和弦,便再也没有时间。后来,她也渐渐放下了,却始终把这把吉他珍藏着,偶尔擦拭一遍,像是守护着一个未完成的心愿。
刘浩然走到窗边,轻轻拉开窗帘,让更多的阳光照进来。他支起画架,铺上画布,取出画笔和颜料,动作熟练而轻柔。他没有画眼前的景物,没有画落满灰尘的吉他,也没有画摆着作业本的书桌,他的画笔在画布上游走,勾勒出的依然是记忆中的那个少女——只是这些年,他的笔触越发沉静,色彩也越发温润,画中的她不再只是十九岁的模样。
他开始画想象中的、二十五岁的她: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站在美术馆的展厅里,看着画展,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画三十岁的她:扎着低马尾,穿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阳光落在她的侧脸上,温柔得不像话;画四十岁的她:牵着一个小小的女孩,走在公园里,女孩的眉眼像极了她,眼角也有一颗淡淡的红痣……他像是要用这种方式,参与她未能经历的人生,用画笔替她走完那些被截断的时光。
屋外的桂花树下,蒋灏泽合上书,从怀里取出一个磨损的棕色旧皮夹。皮夹的边缘已经掉了皮,显然是被随身携带了很多年。他小心翼翼地翻开皮夹,里面没有现金,也没有名片,只夹着两张照片:一张是梦语星高中时的证件照,穿着蓝白校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笑容有些拘谨,却露出两颗小虎牙;另一张是更小的、泛着黄的合影,照片里的梦语星还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被年轻的父母抱在中间,男人穿着工装衬衫,女人穿着碎花裙子,笑得灿烂——那是梦语星五岁时,父母难得回老家看她,在小院门口拍的唯一一张全家福。
照片里的男人,是梦语星的父亲梦建国。在女儿刚去世的那几年,这个在J市拼搏半生、靠着一己之力撑起整个家、终于为儿子挣下一份家业的男人,几乎被无尽的悔恨击垮。蒋灏泽曾见过他一次,在梦语星的墓碑前,他喝得酩酊大醉,瘫坐在地上,抓着妻子李紫兰的手,语无伦次地哭嚎,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紫兰,我们……我们为什么不多陪陪星星?她从小就懂事,从来不说想要什么,可她只是想要一点父爱,一点母爱啊!我怎么就……怎么就那么吝啬?!”
“她从八个月大就被我们丢在老家,跟着爷爷奶奶长大,19年啊!我们错过了她19年的成长!我永远都在找借口,工作忙,要带弟弟,走不开……可她是我女儿啊!我连她喜欢吃什么口味的糖,都不知道!”
“我给她买过什么?就一把吉他!还是她鼓足了勇气,憋了好几天才跟我说的!我甚至没耐心教她弹完一首完整的歌,就骂她笨,说她浪费钱……”
“每年过年回家,她站得离我那么远,怯生生的,我还以为她是胆小,是怕生……我从来没想过,她那是渴望,又不敢靠近!她怕我啊!我这个父亲,做得让她害怕!”
“我抱别人家的孩子举高高,逗别人家的孩子玩的时候……我的星星就站在旁边看着,她心里该多难过?我他妈怎么就没想到啊!!”
他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哭得像个孩子,浑浊的眼泪混着鼻涕,沾满了脸颊。“儿子什么都有,新房子,新玩具,我们全部的关注和爱……可我欠我女儿的,拿什么还?我拿什么还啊?!”
李紫兰也早已泣不成声,她抱着丈夫的头,泪水滴落在他的头发上,嘴里反复念叨着:“是我的错……是我没照顾好她……我不该把她留在老家的……”
这些撕心裂肺的忏悔,最终都化为无力的泪水,消散在冰冷的墓碑前。他们失去了最懂事、最乖巧、最让他们省心的女儿,而这份“省心”,成了他们余生最大的痛处——她太懂事了,懂事到连索取一点爱都小心翼翼,懂事到把所有的委屈都藏在心里,懂事到他们理所当然地把她的沉默当成了“不需要”,转而将所有的精力,都倾注在了更小的儿子身上。
后来,他们把所有的补偿心理都倾注在了梦奕博身上,给他最好的教育,最好的生活,却再也不敢提起那个名字,不敢回到那个小院。梦奕博长大后,选择留在J市照顾父母,他偶尔会给蒋灏泽发消息,问小院的情况,却从未踏足过那里。那个承载了姐姐童年的地方,对他们一家人来说,太痛了,每一寸空气里,都弥漫着迟来的醒悟和无尽的遗憾。把它留给蒋灏泽,或许是他们认为的、唯一还能为女儿做的一点事——让那个最珍视她、最懂她的人,替他们守着她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守着那些被他们忽略的、女儿的时光。
夕阳西下,橘红色的余晖为小院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晕,老桂花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落在青石板路上,像是一幅温柔的画。刘浩然收拾好画具,从屋里走出来,画板上盖着一层防尘布,里面是一幅未完成的素描: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蹲在院子里的花坛边,专注地看着地上的蚂蚁,手指轻轻点着地面,侧脸被阳光照亮,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那是他根据老照片和想象,描绘的、从未有机会亲眼所见的、童年的梦语星。
蒋灏泽依旧坐在桂花树下,手里摩挲着那张泛黄的全家福,指尖划过照片里小女孩的脸。他望着天边渐渐聚拢的晚霞,云层被染成了温柔的粉色和橙色,忽然轻声开口,像是在对刘浩然说,又像是在对空气呢喃,对那个永远停留在十九岁的女孩呢喃:
“今天天气很好。晚霞很漂亮,她应该会喜欢。”
刘浩然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对着夕阳的方向轻轻“嗯”了一声。风穿过院子,吹动了屋檐下的旧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回应着他的话。
两个男人,以各自截然不同却又本质相似的方式,被困在了同一个时间里。一个用“已婚”的谎言编织现实的蚕茧,把思念藏在戒指的星光里,藏在小院的每一寸角落;一个用无尽的画笔描绘虚妄的延伸,把遗憾融进颜料里,融进每一张未完成的画作里。他们共享着同一份失去,同一份思念,却永远无法真正分担对方的孤独——因为每个人心里的她,都是独一无二的,都是属于自己的珍藏。
蒋灏泽把照片放回皮夹,贴身收好,然后抬起手,轻轻摩挲着无名指上的星星戒指。冰凉的铂金材质,如今已被他的体温焐得温润,钻石在夕阳下闪着微弱的光,像一颗小小的星星。他闭上眼,仿佛能听见很多年前,那个夏天的午后,女孩凑在他耳边,笑着讲童年糗事的声音,清脆如铃,带着甜甜的栀子花香:“蒋灏泽,你知道吗?我小时候还尿过我爸的棉鞋呢……”
他知道,在朋友们眼中,他大概是个沉浸于幻梦、不可理喻的痴人。他们或许会同情他,或许会惋惜他,或许会觉得他一辈子都走不出来了。但他不需要被理解,也不需要被拯救。
他只是在履行一个承诺。
用这种方式,把她短暂的、戛然而止的一生,延长成他的整整一辈子。把她未能看过的风景,未能经历的人生,都替她一一走过,一一记住。
“我很好,小媳妇。” 他在心里轻轻地说,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你看,我把我们的家,照顾得很好。桂花树又开花了,风铃也还响着,一切都和你在的时候一样。”
风穿过庭院,吹动桂花树的枝叶,沙沙作响,像是一声温柔的叹息,像是她在回应他的话。远处,不知谁家的窗口,飘来断断续续的吉他声,旋律生涩却认真,是那首简单的《生日快乐》,一遍又一遍,轻轻回荡在黄昏的空气里。
蒋灏泽静静听着,嘴角极慢、极慢地勾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那笑容虚幻而温柔,像是看到了某个只有他能看见的身影,正站在院门口,对着他挥手,笑着喊:“蒋灏泽,我回来啦。”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