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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你没诚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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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冬就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梁成一上车就闻到了一种奇怪的味道。有木头的香,还有一种甜滋滋的味道。
“去哪儿了?”梁成问得很自然,“吃饭了吗?”
覃冬就点了点头,迅速打量了一下他今天的着装,没说什么。
“吃了啊。”梁成的语气里不乏遗憾,“我还想着万一你没吃,我请你出去吃一顿。我中午没吃饱。”
覃冬就戳穿了他的小心思:“你是想请我,还是想开小灶。”
梁成笑了:“这两个不冲突吧,可以同时进行。说真的,去不去。”
“不去。”覃冬就踩着油门,将旅行社甩在身后,淡淡地吐了四个字,“你没诚意。”
梁成愣了一下,而后没忍住笑出了声。
大学同班了四年,他怎么才发现,覃冬就是个这么有意思的人。不爱说话是真的,但轻易就能让他这个一向在社交场合无往不利的人哑口无言,这也是事实。
梁成也说不好自己为什么要笑。其实没那么好笑,偏就戳中了他那根弦,莫名其妙的。
“那下次。”梁成说,“下次我提前给你发请柬,手写的,正式地邀请你好不好?”
覃冬就不搭理他的调侃,从中央的后视镜瞟了他一眼,问他:“先吃饭还是先去照相馆。”
“照相馆!”肯定要先办正事儿。
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掀开厚重的帘子,时光的尘埃在阳光里浮动。油漆剥落的柜台后,一台蒙着灰的老式座钟已经停摆,梁成不知它停留在了哪一年哪一天的三点一刻,指针再也没走过。
墙上挂着的样片泛着岁月的黄,九十年代的新娘顶着蓬松的卷发微笑,儿童照里褪色的气球像瘪了的梦。角落的红色背景布微微卷边,一台笨重的胶片相机沉默地架着,上面套了一层透明塑料,却没见半点沉灰。
看得出有人会经常来清理,墙上挂着的玻璃相框一尘不染。发黄的领结、头纱、塑料珠宝项链分类塞在透明收纳盒里,标签已经模糊,但盒子里的饰品完好无损,隐约能看出十几年前鲜艳的模样。
梁成忽然就理解了为什么保存如此完好的照相馆不能拍。准确来说,不是不能拍,是不能让外人踏足。
他想象了一下,这里被随意参观、踩踏,照片里的人被评头论足,柜台上的东西被随意把玩,与其对外开放,不如让它静静地睡在时光里,到下一代人也老去。
梁成以为自己已经领悟到了真正原因,覃冬就却径直掀开一道帘子,拧开了暗房的门。
门内漆黑,梁成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味道有些刺鼻,是定影液的药水味儿。
不知覃冬就碰了哪里的开关,室内亮起了昏暗的灯。粘稠的红光铺满暗房,像一层未凝结的血浆。
梁成凑近看着绳线上挂着的晾干的照片,视线缓慢爬过一张张布满皱纹的脸,看他们慈祥的眼神、释然的笑。
照片底色如出一辙是纯色。一般这种照片会被称作证件照,但当照片上的人全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只有黑白两种色彩时,这些照片就有了新的名字——遗照。
难怪镇上的人会对杨锐说照相馆不开了。这是镇里人共同守护的秘密——照相馆不是不开,是只在一种场合下会开。
那就更不适合被拍摄、参观了。照相馆还活着,无法改造成可供参观的博物馆。照相馆也睡着,不到特殊时候不方便打扰。
可梁成还有很多事情想不通。比如照相馆的主人是谁,人现在在哪里,和覃冬就是什么关系,昨天覃冬就来这儿是为了什么……
“这里不适合参观,我会跟张叔说的。”出了暗房后,梁成坦言相告。
但他没着急走,还在打量着墙上的照片。风格多是影楼风,以现在人的眼光看起来或许有些浮夸,但在当年,拍这样的一套写真是很时髦的事。
梁成看着看着,目光骤然停在了一张儿童艺术照上。小孩儿大概4、5岁,中短发,穿着蕾丝裙,还背着一副天使翅膀,脸嘟嘟着,对着镜头不太高兴的模样。
梁成看了看小孩儿的脸,又转过头去找覃冬就。
覃冬就正低头看着手机,不知在回复谁的消息,一直在打字。
“覃冬就。”梁成喊了一声。
覃冬就把消息发送后才抬起头,梁成恍惚听到了种子破土、时光疯长的声响。
照片里的小孩儿如今婴儿肥褪尽,骨骼的线条凌厉地破开了皮相。那双圆润的眼睛竟也抽了条,内眼角如钩子般锋锐,外眼角却斜斜上扬,像一柄出鞘的薄刃,折出冷峻的弧光。
可梁成不会认错。再怎么变化,也看得出来二者的相似性。
他屈起食指敲了敲相框,朝覃冬就勾了一下唇角:“覃老板,这是你吧。”
覃冬就的视线从他身上转移到了照片上,那一刻,覃冬就眼里的情绪太复杂,梁成看不分明,但他读得懂此刻的氛围,他不由收敛了笑容。
眨眼的功夫,些许外露的情绪被妥帖地收回。覃冬就将视线挪回到梁成身上,说:“不是我,她叫覃夏至。”
覃冬就、覃夏至,一听就知道是一家人。可黄毛说过,镇上只有覃冬就自己姓覃。
梁成不愿意想背后的缘由,抑制心底的好奇,他真诚地夸赞道:“她和你长得很像,很可爱。”
覃冬就没接他的话,最后看了一眼照片,又恢复了一贯面无表情的样子:“看完了,能走了吗?”
“还能再来吗?”梁成有正当的理由,“我在非洲拍的一些胶卷还没洗,想借你这儿的场地和工具。”
覃冬就不跟他墨迹,率先出了门,掀开帘子侧过身回头看着梁成:“出来,我要锁门。”
“真的不能再商量一下吗?”梁成走到他面前。
没了帘子的遮挡,屋外的阳光直射在梁成脸上,他不禁眯了眯眼睛,往覃冬就那边挪了几步。
“那些照片是你洗的吗?”话题跳得很快。
“除了拍人你还拍别的吗?”
“能给我看看吗?”
接连三个问题,覃冬就一个都没答,始终沉默以对。
“说起来我们当年都是摄影社团的。”梁成歪了歪头,朝覃冬就笑道,“怎么回事儿啊,我好像从没欣赏过覃同学的作品?”
覃冬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回应梁成的是差点儿拍到他脸上的帘子。
梁成猛地往后仰,反应过来后哑然失笑。
这臭脾气。
从照相馆出来,覃冬就没送他回旅行社,问他想吃什么。
梁成看了看手表,时间不多了。“去商店买点儿面包吧。”吃饭肯定是来不及了。
覃冬就没多说什么,开车载着他去了镇上的一家便利店,对面是镇上唯一一所小学,政府大楼也建在附近。
和城市里的便利店没什么不同,除了名字是梁成从没听说过的——欣欣便利店。
“覃哥!”柜台后的收银员是个小姑娘,看上去像是刚高中毕业的模样,笑起来脸上有一对小酒窝。
覃冬就朝她点了一下头,让梁成自己去挑自己想吃的。
梁成边选边听覃冬就和收银员的聊天。说是聊天并不准确。小姑娘像跟店长汇报工作一样,跟覃冬就讲近日的营收情况,跟他抱怨xx产品进不到货了,隔壁街新开的超市搞促销抢走不少客人……
覃冬就这时候依旧话很少,大多数时候都在听,但并未大包大揽地帮对方解决问题。只在关键的几处开口点拨。
梁成没开过便利店,但他家里,乃至身边的朋友中最不缺的就是做生意的。他听得出来,覃冬就绝对是个内行。不是纸上谈兵那种,是真正在市场的泥泞里摸爬滚打过的。
所以他笃定,覃冬就绝对不只是民宿老板这么简单。他在镇上的角色有些类似于万事通,便利店、虎林园、芳姐……还有他不知道的,但经梁既白亲口认定的“在镇上有事找他”,这些都隐隐指向一个事实——
覃冬就毫无疑问处在整个小镇的核心地位。而这份影响力的形成背后,少不了金钱、人脉和能力的共同作用。
梁成对他的了解依旧不多,但他如今能够笃定地说一句:即便没留在北京,覃冬就也做出了远超乎常人想象的成就。
这很好。
拿了一罐咖啡和一个饭团,梁成去收银台前点了满满一盒关东煮。在收银员加热饭团的时候,他站在收银台前直接吃了起来。
“我刚在货架上看到薄荷味的手帕纸了。”梁成问覃冬就,“待会儿拿两包,你帮我捎回民宿行吗?”
不等覃冬就回答,收银员就热情地接了话:“要哪个牌子的纸,不麻烦冬哥,我帮你拿。”
收银员上下打量着他,问:“你是住在冬哥那儿的客人嘛?”
梁成点点头。
“那你一定见过杨超喽——染了一头黄毛,长得像瘦猴儿一样。”收银员满脸笑容地跟他介绍,说,“他是我对象,我叫田甜,小名也叫甜甜。”
梁成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渊源,对她回以笑容:“你好,我叫梁成。昨晚杨超是在跟你视频聊天吧,笑得特别开心。我从旁边路过,只听了一两句就想谈恋爱了。”
甜甜和黄毛一样嘴甜,直接喊他“哥”,说:“哥,你也没对象啊。你咋和冬哥一样呢?杨超都能找到对象,你俩咋还都单着。是不是帅哥眼光都高哇。”
覃冬就没对象这一点,梁成并不是很意外。生活上的细节足以说明。
“我和你冬哥情况可能不太一样。”梁成慢慢将鱼丸咽了才说,“我的工作决定了,我很难长时间呆在一个地方。”
“那怪不得。动不动就异地,确定不好找啊。”甜甜叹了一口气,用那种很成熟的口吻说,“冬哥吧看上去稳定,但他成天不着家,我妈想给他介绍对象都抓不到他人。”
梁成笑了,把签子放回了盒里,拿手捏住了覃冬就的袖子一角,朝甜甜眨了眨眼睛,说:“快给阿姨打电话,我把人抓住了。”
甜甜被他逗笑了,脸颊两侧出现两个深深的小酒窝,笑声跟银铃似的。
“哥,你逗了。冬哥竟然有你这么好玩儿的朋友。”
“朋友?”梁成挑了挑眉,扯着覃冬就的袖子,问他,“我们是吗?”
覃冬就没理他,提醒甜甜:“饭团好了。”
甜甜从微波炉里取出了饭团给梁成装在一个纸袋里,笑着说:“哥,你别介意哈,我冬哥就这个性子。他没反驳那就是默认了。”
“是这样吗?”梁成看向覃冬就,眼里带着探究。
“当然喽。”甜甜接道,“他可是……”
“田甜。”覃冬就打断了她的话,“给我拿包烟,结账。”
甜甜看了看他,适时住嘴,转身从货架上拿了一盒黄盒的芙蓉王。
“一起算吗?”
“我来吧。”梁成点出付款码,“还有两包手帕纸。”
甜甜没立刻扫,看向覃冬就,等他的指示。
“纸不用,民宿里有。想要就去找杨超。”覃冬就让甜甜把店里的饭团都装袋,等她算好钱之后,直接微信转了过去。
饭团的保质期都短,店里的存货不多。即便这样也装了两包。
梁成不知道覃冬就买这么多饭团干什么,直到车停在旅行社前,他即将下车,却被覃冬就叫住让他把饭团带走时,他才恍然大悟。
“覃老板,”梁成低头看着腿上的购物袋,舔了舔嘴唇,明知故问道,“你担心我饿啊。”
“不是给你的,拿去给你同事。”覃冬就说。
梁成对他的回答不是很满意,指尖敲了敲车门上的扶手,“啧”了一声:“我要是现在拿进去,他们不都知道我出去开小灶了吗?”
覃冬就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自己闻闻,一身的关东煮味儿。”
“嗯?”梁成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衣领,覃冬就不说他都没意识到。
“好吧,还是你心细。”梁成拎着一袋子饭团下车,关上车门前跟覃冬就摆了摆手,“拜拜了覃老板,晚上见。”
覃冬就目送着他离开,看着他一路打着招呼进了院子里的偏厦。
梁成今天又换了一套衣服,浅色系的,搭配在东北冬日一片灰蒙蒙的底色中,干净得晃眼。
三十岁的人了,身上没沾染半点岁月的腐朽之气,一贯的清爽,眉眼间甚至还保留着一种未被生活磋磨掉的明亮与透彻。这怎能不让人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