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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假凤虚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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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民女,缔结假凤虚凰之盟。”
此言一出,如骤雨击破一池静水。
烛火映得她眉眼愈发沉静,也映得他眸色愈发深邃。他倾身,眸底烛火为之一摇。
“你说什么?”
他起身,颀长的身影在光下投出一道阴影,顷刻间将本就娇小的她全然笼罩。
他目光森寒:“你以为,凭借几分医术,一点把柄,便可要挟朝廷命官,将官牒婚书视作儿戏?你可知,单凭此言,本官便可治你死罪。”
话音落下,书房内杀机弥漫。
言幼微仰起头看向他,像引颈就戮的天鹅,只淡然回道:“民女不敢挟持大人,只是在陈述一个对彼此都更有利的选择。”
“有利?”李棠春嗤笑一声,毫不掩饰讥讽之意。
他忽然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到她咽喉皮肤,却又在分毫之上停住。
那悬而未决的触碰,比真实的掐握更令她心惊胆战。
“是。”她无视他的讥讽,目光却时刻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
正当她欲再度开口,窗外那画舫歌女又唱了起来,飘来一句旖旎婉转的唱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在这不合时宜的昆腔中,他俯身逼近,她闻到了他身上那缕清冽的海棠香。
“继续说。若不能让本官满意……”
他的指尖终于落下,却轻得像一片羽毛,沿着她颈侧皮肤缓缓滑下。所过之处,激起她一阵战栗。
她在他这般狎昵的威胁下,眼角开始泛红,气声反问:“大人怕了?怕这桩交易背后,藏着你无法掌控的变数?”
她侧过头,唇几乎要擦过他的下颌,睫毛却止不住地轻颤了起来。
他收紧了停留在她锁骨处的手指,并非弄疼她,而是将她禁锢在原处。他重复道:“掌控?”
“在这间书房里,连你的呼吸,都在我一念之间。”
“大人不会。杀我,缠丝绕无人能解。留我,您得偿所愿,肃清漕弊。大人孤身南下,利弊权衡,比民女更懂。”
沉默蔓延。
他体内被她种下的毒,袖中那几页关键账纸,苏州漕运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如数根丝线交织,最终不偏不倚,缚住了他的手腕。
她继续抛出筹码:“而若应下此盟,表面看似荒唐,却能为您披上一层最佳的伪装。一个有了‘家室’牵挂的官员,一个被‘情爱’绊住脚步的对手,在他们眼中,才会更真实、更可掌控,也更容易放松警惕。”
言幼微终于抛出了最核心的诱惑,一字一句砸在这寂静里:
“届时,借夫人之名,行查案之实,许多您不便亲自去的地方,许多您不便亲自询问的人,都由民女代劳。这不比大人您孤身犯险,与整个苏州官场为敌,更有利吗?”
他问道:“你想要什么?”
言幼微眼中泛起一层水光,声音里是难以磨灭的执拗:“民女漂泊至今,并非无根之木。三年前,苏州水患,我与家母于逃难途中失散。至今生死不明。”
她从不将信任寄托于一个尚未可知的京官,只是将时间点模糊地对应上父亲出事的那场水患。
“大人位高权重,耳目通达,远非民女所能及。‘李夫人’这个身份,便是我行走于光天化日之下,最好的掩护。”
“哦?”他尾音微扬,道:“仅是寻亲?”
“仅是寻亲。民女可以立誓,绝不做危及大人仕途、有损大人声名之事。今你我殊途同归,各取所需,唯求大人官袍一隅暂作庇荫。此事之后,一别两宽,各不相欠。”
李棠春凝视她良久。
他出身的世家大族,亲情淡薄。眼前女子的这种纯粹执念,反而令他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理解。
她的眼中清晰地映着一点烛火,宛若风中将熄却不愿熄的烬火。
雨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书房内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和窗外雨打芭蕉声。
他背过身去,面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不再看她。言幼微亦不再言语,给他权衡的时间。
良久,久到烛火都快要燃尽,他才缓慢转过身,脸上只剩下冰冷的权衡。
“三个月。”他不再迂回,“三个月内,若你不能助我打开局面……”
“盟约自动作废,民女任凭大人处置。”言幼微立即接口。
“记住你今日之言。”
他踱至窗前,月华将其绯色官袍染上一层冷辉。
“三日后,会有一支泉州商队抵苏。其中几位老仆,将会泪眼婆娑地道出他们主家多年在苦寻一位表小姐,幼时因随商旅迁徙与家人失散,与漕司副使李棠春早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他侧首,目光如刃,剖开夜色。
“你,便是她。”
泉州,正是她老师为她安排的户籍地。他果然已查过她的底,或者说,他顺势利用了她已有的伪装。
“是。”她应下。
李棠春的目光在她清艳带刺的面庞停留。烛光映照下,言幼微宛如一株月下海棠,看似纤柔易折,可内里却韧性十足。
片刻后,他端起茶杯,眉眼在茶烟中略显柔和,突然问道:
“砚青。此名甚雅,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此名为我老师所取。他望我沉静如砚,素心似青,也愿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如此。”李棠春点点头,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她腰间——系的一枚玉料极好做工精巧的海棠玉佩正泛着光。
他放下茶杯,说道:“若他日你有二心,或敢在解药上再做手脚,本官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成交。”
言幼微暗自松了口气。自此,自己便与李棠春踏上了同一条船。虽只是数月之期的权宜之计,但这段因果既已结下,便再难轻易割舍。
李棠春走回案后,官袍带起微风,“你做好准备,搬入别院。至于如何应对白年等人的关切,你自己斟酌。聪明人该知道,何时该藏拙,何时该亮刃。”
“民女谨记。”
三日后,泉州商队如期抵苏。
一场精心筹备的“表亲相认”,在安济坊门前潸然上演,引来无数路人驻足唏嘘。不过半日工夫,这桩佳话便如春风野火,从市井茶肆烧到了官家后院。
城内最大的一家茶楼里,说书先生醒木一落,惊起满堂茶烟。
那先生不慌不忙,呷了口茶,笑着说道:“列位看官,今日咱不表那远年典故,单说一桩眼下新鲜事——漕司李副使,与那泉州来的表亲小姐!”
他将相认场面说得百转千回,感人肺腑,着重渲染着那小姐的温婉得体与李大人的重情重义。
“诸位试想,偌大个苏州城,多少名门闺秀,怎偏就认了这门泉州远亲?”他话音一顿,折扇轻摇,缓缓道:
“这其中的奥妙啊,恰似那戏文里的无暇白玉,偏偏落在风波亭前!”
堂下茶客听得入神,纷纷点头称是。有婆姨抹着眼角,感叹天公作美;有汉子议论着李大人有情有义,不忘贫贱亲戚。虽也有人揣测官家结亲是否另有深意,但终究被这“佳话”的主流声浪盖了过去。
说书人含笑听着四下议论,惊堂木再起:
“正所谓:苏州烟水最繁华,忽报春风到泉家。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于是,这段佳话随着茶客们的脚步,不出两日传遍了苏州城的大街小巷。
无人知晓,这桩突如其来的姻缘背后,是剧毒与证据的交织,是复仇与权谋的碰撞,欲意将这苏州的水搅得更浑。
消息传到白年耳中时,他正在与苏州通判蒋汉对弈。
“哦?”蒋汉执棋的手顿了顿,“李棠春的未婚妻?查过底细了?”
“查过了。”白年落下一子,“确是泉州丝绸商颜家的远亲,自幼寄养在外。她家与李家早年确有往来,这婚约倒也不是空穴来风。”
“既如此,不妨静观其变。”蒋汉拈起一枚黑棋。
“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与此同时,作为上演认亲戏码的当事地——安济坊,其内反应犹为热烈:
前厅候诊的病人交头接耳,后院煎药的仆役窃窃私语。几个等着抓药的婆子挤在廊下,朝诊室方向努嘴:
“听说了吗?砚医师……竟是李大人未过门的夫人!”
“哪个李大人?”
“还有哪个!新来的漕司副使李棠春李大人!”
“哎哟,这可真是飞上枝头了!”
......
药柜前,陈沅正抓着秤杆的手一抖,黄芪撒了满台。
她圆眼里溢满了震惊,一把抓住传话的小药童:“你胡说什么?”
“千真万确!”小药童急赤白脸,“衙门口都传遍了!泉州来的老仆,婚书都有呢!”
角落里,周饴默默收起研磨到一半的药材。他比陈沅想得更深,他见识过言幼微那身行医的本领,一个流落民间的商贾之女,怎会有这等见识?
“周饴,”陈沅凑过来,悄悄问:“你信吗?砚青她……”
周饴沉默片刻,将药碾归位:“她说是,那便是。”
话虽如此,他眼底的疑虑却未散。
“可是……”陈沅还要再说,却被一声轻咳打断。
安济坊主张主事负手立在坊门口,面沉如水。
这位在官办药坊经营二十年的老吏,最懂察言观色,也最忌卷入是非。
“都聚在这里做什么?”他声音不高,却让窃窃私语瞬间平息,“该抓药的抓药,该看诊的看诊。”
众人顿作鸟兽散。
“砚青姑娘既与李大人有婚约,便是我们安济坊的荣耀。”张主事捋着胡须,话说得滴水不漏。“只是这药坊重地,终究不是议论私事的地方。”
他转身离去前,又意味深长地添了一句:“既然是要做官家夫人的,往后这安济坊的差事,怕是也顾不上了。”
陈沅闻言,急得直问:“张主事,您不会要赶砚青走吧?”
“糊涂!”张主事压低声音,“她是李大人未过门的夫人,岂能再在安济坊抛头露面?这是官场规矩!”
“可是……”陈沅还欲回他。
周饴按住她肩膀,轻轻摇头。
这时,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自廊外传来。
言幼微如往常般走进院中,发间没有任何饰物,仿佛与往常并无不同。
只是,她所过之处,议论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用一种陌生又异样的目光打量着她。她停下脚步,目光扫过众人,看见周饴欲言又止的神情,看见坊主避嫌的背影,以及几个平日就爱搬弄是非的医女窃窃私语。
陈沅上前小声确认,她轻声承认道:“幼时订下的婚约,本以为此生无缘,没想到……”
她适时地垂下眼睫,将一个意外重逢家人的富商小姐演得恰到好处。
陈沅抱住她:“既如此,真心为你感到开心,你富贵了可不许忘了我和周饴。”
周饴站在一步之外,沉默地看着言幼微。他总觉得言幼微此刻不像欣喜,倒像是决绝。
“无论你是谁,”周饴忽然开口道:“你永远是我们的朋友。”
言幼微猛地抬眼看他,在他眼里看见自己虚假的倒影。一丝愧疚掠过心头,又被强行压下。
“谢谢你,周饴。”她轻声道,这几个字里藏着只有她自己懂的重量。
张主事去而复返,脸上堆起笑容。
“坊主。”她微微欠身。
张主事看着她,语气缓和了些:“砚青姑娘,既是与李大人有婚约,往后这坊内之事......”
言幼微抬眼:“坊主是要辞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