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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烟波画舫行 ...


  •   接风宴后,恰逢旬休。歇了三日,公门再开。这日寅末时分,天光未亮,苏州安济坊内已飘起了药香。

      这是太医局奉旨设立的惠民医馆,专为贫病者施医赠药。青石板路上露气未散,医者们已在药库清点药材。若有霉变之品,需一一检出销毁,录册备查。

      言幼微正专注地将晒干的艾叶分装入袋,直到一小片干艾叶被她无意识捏碎了,才泄露出她心底并非全然的平静。

      从别院归来,李棠春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眼眸,总在她专注时悄然浮现。她忍不住反复揣摩着他那夜掂量金锭时的神情。

      “砚青姐姐,”小医徒捧着账册跑来,“这批艾叶品相真好,比官药局的还强些。”

      言幼微接过开始核对着数量,指尖在“艾叶,三十斤”处轻轻一点,声音温和:“都是乡民们按古法晾晒的,药性保留得完整。”

      窗外,几个老病号已在廊下等候。

      “砚医师,我家夫人旧疾又犯了,夜里总不安枕,请您过府瞧瞧。”一名穿着体面的管事悄步进来,递上一张名帖并一小锭银子。

      她接过名帖,是城中粮商钱才的夫人。她将银子推回,说道:“诊金按例即可。夫人之疾是心火所致,可知是何故?”

      管事连连点头,愁眉不展:“医师明鉴!家里几条船的货都在码头搁着,新来的李大人查得严,耽搁一天便是流水般的银子,老爷夫人哪能不急?”

      她抓药的手未停,随口问道:“听闻这位李大人,铁面无私?”

      “表面是瞧不出,可下手狠着呢!”管事凑近些,神色微妙,声音压得更低,道:“我还听说,李大人昨日亲自到码头去查漕丁的公食银!娘的,头一回见这么大的官问这等小事!”

      她包好最后一包药,递给管事,嘱咐了几句饮食忌口。

      待她回过神,周饴已在一旁帮忙分拣艾草,抬头递来一个担忧的眼神。

      “你脸色不太好,昨夜没休息好?”他关心道。

      “无妨,看了会儿医书。”言幼微应得淡然。

      周饴是言幼微在这苏州为数不多的好友,性子细致沉稳,在坊内负责账目和档案居多。另一位和她亲近的,便是陈沅。

      话刚落,陈沅脚步轻快地走到他们二人跟前,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小油纸包“快尝尝,新鲜的碧涧豆儿糕!我排了好久的队呢!”

      陈沅的活泼,与这满坊的沉疴药气格格不入,像一缕明亮的光照进了言幼微在苏州的生活。

      言幼微接过糕点,道了谢。

      “听说城里来了位大官,”陈沅因嚼着糕点,声音有些含糊不清,“是漕司的转运副使,姓李,年轻着呢,听闻还未娶妻生子,城里都在传是位‘玉面清官’。”

      言幼微闻言,淡淡道:“官场上的事,我们哪里懂得。只盼着不要波及百姓才好。”

      周饴点头附和:“确实。漕运之事牵涉甚广,但愿这位李大人是真想做事,而非……”

      他话未说尽,但意思明白——怕又是一场新官烧火或隐蔽的官官相护。

      三人分完了糕点,便各自去忙碌了。

      下午,言幼微借安济坊采买之名,“偶然”向漕司一名书吏提及,白年的心腹近日采买的一批“上等徽墨”,入库记录与实物似有出入。

      消息如石投水。

      三日后,李棠春于漕司例会上,轻描淡写过问了笔墨支用细则。不出半日,白年心腹手下两名司库因“账目不清”被暂羁。动静不大,却精准地敲断了白年一条触须。

      手段老辣,不留痕迹。

      言幼微在安济坊听闻消息时,正垂眸捣药,唇角悄然一牵。

      看来这位李大人,或许可为盟友,亦是对手。

      于是隔日,言幼微一早便提着药箱来到漕司别院,名义上是为李棠春请平安脉。

      李棠春已坐在外间桌旁,正翻阅着几卷漕运旧档。他换了身白色常服,脸色比初见那日好些,但仍有些苍白。

      “民女砚青,特来为大人请脉。”

      他自书卷中抬眸,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淡淡应了声:“有劳。”

      言幼微垂眸,三指搭上他的腕脉,探到了“缠丝绕”影响气血运行的脉象。但同时,一股温和的药力正在与之抗衡,想必是他自己服用的解毒药物。

      这位副使,果然警觉且有所准备。

      “大人近日劳顿,又偶感湿邪,脉象略浮,肝气稍有郁结。”她收回手,继续说道:“民女开一剂疏肝理气、化湿和中的方子,调理几日便好。”

      李棠春收回手,整理着袖口,状似随意:“哦?只是湿邪郁结?本官那日归程中,便觉腹中隐隐不适,还以为是饮了冷酒之故。”

      她取出笔墨,开始写方子:“大人初至江南,水土不服亦是常事。方中已兼顾调和脾胃。”

      他看着她专注书写的侧脸,透窗的光勾勒出她那点惹眼的泪痣。

      随即,他的目光落在她笔下的纸笺上。字迹清秀,笔触间却带着一股不容折损的韧劲。

      “砚医师在安济坊多久了?”他忽然问。

      “回大人,两月有余。”

      他语气随意,“那这两月,可曾听闻苏州漕运、盐务这几大‘行当’?”

      她笔下一顿,随即快速写下最后一味药:“民女身份低微,只管行医问药,不敢妄议其他。”

      墨迹未干的药方呈了上来,她嘱咐道:“大人按此方抓药即可。若无事,民女告退。”

      她行礼,提起药箱转身离去,没有丝毫犹豫。

      李棠春扫过药方,眸色深沉。他轻轻咳了起来,体内那丝滞闷感如影随形。

      接下来的几日,李棠春依着言幼微的方子服药,身体的些许不适有所缓解。他按部就班地接手漕司事务,查阅账册,接见属官,对白年等人亦是客气有余,亲近不足,让人摸不清他的真实意图。

      白年几次设宴,李棠春或推脱,或浅尝辄止,不再轻易碰席间的饮食。

      这日午后,李棠春正在驿馆书房核对一批漕粮损耗的账目,窗外传来阵阵丝竹声,是隔壁园子有人在唱评弹,吴侬软语,婉转悠扬,唱的是《白蛇传》里“断桥”一折。

      “……相逢不易别亦难,无限情思绕心间……”

      他合上账册,走到窗边。这苏州城就如这评弹唱词,表面柔情蜜意,内里却藏着风波诡谲。这漕运账目做的再周全,也难逃他于钱粮河道中磨砺出的眼力。

      亲随顾衣在门外低声禀报:“大人,白判官派人来请,说是今晚在画舫设宴,为您引见几位本地贤达,还有一些漕运上的老人。”

      “知道了。”他应了一声,“去回话,说本官准时赴约。”

      是夜,胥江河上流光溢彩,丝竹管弦之声随着水波飘荡。

      最大的那艘画舫里灯火通明,映得周遭河水都泛着金红。席间,白年做东,李棠春居主位,席间除了几位本地乡绅,还有两名掌管漕粮仓储多年的老吏。

      酒过三巡,席间两名老吏便开始大倒苦水,言及漕运损耗实属难免,历年惯例如何,若严格按新章程,恐激起民变云云。

      言语间,软硬兼施。

      李棠春指间闲闲搭着酒杯,静听不语,视线偶尔落向舫外漆黑的河面。只在无人留意时,他搭在膝上的左手会极轻地按过腹部,随即松开,快得像是错觉。

      阴影里,一道目光正透过珠帘冷冷窥视。

      就是现在。

      她对着身后一个端着果盘的侍女极轻地点了下头。那侍女是她此前救下并安插在白府的眼线,唤做筝儿,行事稳妥不惹眼。早一日筝儿便为她递来消息:白年欲设宴“说服”这位大人。只要李棠春点头,漕运的规矩,便一切照旧。

      筝儿立刻会意,低头快步走向主位。她借着为李棠春斟酒时,用宽大的袖摆做遮掩,侧身将一枚用特殊蜡封好的蜡丸,迅速塞入他虚握的手心中,低若蚊蚋:

      “砚医师嘱交大人。”筝儿低语,旋即退开。

      李棠春面色丝毫未变,只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袖中。不多时,他借口更衣,离席走向画舫尾部无人之处。

      他捏碎蜡丸,取出里面卷得极紧的纸条。借着舫外透来的微弱灯火,一行清秀的字显现:

      “白之根基,在胥江三仓。账册半本,可窥一斑。解药需以诚意换。”

      他抬眼,望向画舫内依旧喧闹的灯火,随后捻碎纸条,撒入河中,看着碎屑被夜河吞没。整理了一下衣袍后,李棠春一脸平静的重回了席间,与白年继续推杯换盏。

      言幼微在阴影处看得分明。饵,已送入鱼口。

      她不再停留,身影没入岸边的夜色。雨后的空气有些清凉,她却感到一丝久违的躁动。

      翌日,雨歇,天色仍阴。李棠春一早便出现在了漕司衙门。

      他细细翻看着胥江三仓近三年的出入账册。表面数字看似做得四平八稳,但若结合那纸条上的提示,几处看似合理的“折耗”、“水损”,便显得格外扎眼。

      顾衣入内禀报:“大人,已查实。医女砚青,户籍泉州,约两月前孤身至苏,凭一手精绝医术考入安济坊。此前行踪...似被人刻意抹去,查无可查。”

      他看向干净的桌面,讽刺道:“有些事,就像这案上的尘,扫得太过用力,痕迹反倒更新了。”

      顾衣继续禀报:“还有,白判官那边似有察觉,我们的人发现,安济坊附近多了几个生面孔。”

      他将账目平稳地放回案上,平稳得不像是身处漩涡,一举一动皆在他人眼中的人。与来历不明的她接触,风险不言而喻。

      与此同时,安济坊后院内。

      言幼微正将晒干的草药收入药柜,瞥了眼门口几道陌生的视线。

      她心下冷笑,这眼线,来得比她预想的还快。李棠春那边,压力想必不小。

      至夜色渐深,安济坊门前开始照例洒扫。

      言幼微从僻静角门闪出,身影融于巷弄阴影,灵活地爬到别院后墙的一棵高大古树上。她看准李棠春的书房窗户,运足力气将裹着账页油纸包与青瓷瓶轻轻一掷——

      结果力道没控制好,“哐当”一声,窗纸应声而破。

      那青瓷瓶,不偏不倚正滚到李棠春的脚边。

      她心里咯噔一下,暗道完了,立刻下树,一道烟似的跑了。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安济坊后院的门被轻轻叩响。来人是他身边的顾衣。

      “砚医师,大人有请。”

      她提起早已备好的药箱,随他步入雨夜。

      别院书房内,李棠春坐在孤灯下,那油纸包与青瓷瓶搁在他的手边。

      她先依例诊脉,指尖搭上他腕间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朝那扇已糊上簇新窗纸的支摘窗飞快一扫。她转回眼,却对上了李棠春深沉的目光,随即有几分心虚地垂下眼。

      她调整心绪后,发现指尖下的脉搏,滞涩感似乎比昨日更明显了些。

      他竟然未服用她昨日开的只能缓解表象的药方。

      “大人脉象,郁结未解,湿邪犹在。”她收回手。

      李棠春审视着她,淡淡道:

      “是么?本官还以为,是中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她抬眸,回道:“大人说笑了。若真中了不干净的东西,脉象绝非如此。”

      窗外又隐隐传来隔壁园子咿咿呀呀的评弹声,这一回,唱的是《白蛇传》里“水斗”一折。

      这缠绵悱恻的唱词,与他们二人此刻的氛围格格不入。

      “昨夜画舫,有人递了样东西给本官。”李棠春缓缓开口,率先打破沉默,“说是胥江三仓的账册。砚医师常行走市井,可知这胥江三仓,水深几许?”

      “民女只知抓药问诊,”她垂眸,整理着药箱的带子,“仓廪重地,岂是民女可以窥探的。”

      他翻动着那叠账页,不欲与她周旋,于是开门见山道:“你要的‘诚意’,指什么?”

      不等她回答,他目光死死锁住她,追问:“又当如何换取根治之法,与另外半本账册?”

      窗外唱声止,书房内一时落针可闻。

      “根治之法,与完整账册,民女自当奉上。但民女所求,并非金银,只需大人允诺一事。”

      “讲。”

      她声如击玉,却惊得满室死寂:

      “与民女,缔结假凤虚凰之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烟波画舫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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