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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你还敢来 ...

  •   诏狱深处的甬道长得没有尽头,石壁上凝结的水珠缓缓滑落,嘀嗒,嘀嗒,砸在积水的地面,声音在死寂里被放大,空洞得瘆人。

      火把的光是这里唯一的热源,却驱不散那渗进骨头缝里的阴寒,反而将扭曲的人影投在湿滑的墙壁上,晃动着,像幢幢鬼魅。

      陈青云的脚步不疾不徐,靴底踏过积水。

      京城已入冬,他领口一圈紫貂毛,油光水滑,在这污浊之地显得格格不入。

      狱卒躬着身在前头引路,腰弯得很低,钥匙串在寂静中哗啦轻响。

      梁松清是被铁链的晃动声惊醒的。

      意识从沉重的黑暗里挣扎着浮上来,首先感觉到的是无处不在的,碾碎骨髓般的疼痛。

      鞭伤,烙伤,还有不知道是什么刑具留下的钝痛,交织在一起,让他连呼吸都变成一种奢侈的折磨。

      他费力地掀起肿胀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勉强聚焦。光影里站着一个修长的人影,大氅的边缘绣着暗金的蟒纹,在跳动的火光下隐隐流动。

      他认出了那张脸。

      三皇子陈青云,眉眼继承了皇家的俊朗,只是那双眼睛里没什么温度。

      陈青云垂眼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很轻地摇了摇头。那动作里带着点惋惜。

      “松清啊,”他开口,“你说你,早早认了,多好。”

      梁松清喉咙里嗬嗬作响,他想说话,一张口却先咳出了一点铁锈味的血沫。他咽了咽,润了润火烧火燎的嗓子,才嘶声道:“三殿下,梁家……没做过。”

      陈青云似乎叹了口气。他弯下腰,蹲了下来,还是与瘫在脏污草垫上的梁松清成俯视状。

      这个动作让他华贵的大氅下摆拖在了地上,他露出了点嫌弃之色。

      “你怎么还不明白?”他像在教导一个不开窍的稚童,“梁家做没做过,不重要,重要的是,梁家得认。”

      梁松清涣散的目光凝了凝,他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寒意比诏狱的地气更甚。

      “这是……”他声音抖得厉害,“陛下的意思吗?”

      陈青云没有直接回答:“父皇,向来是最公正的,赏罚分明。”

      最公正的。

      梁松清脑子里嗡地一声,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了。不是愤怒,也不是恐惧,是更深,更钝的绝望,像冰水淹过头顶,肺里的空气一点点被挤出去。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八个字,从小在史书里看过无数遍。

      这就是结局吗?武将在边关抛头颅洒热血,用一身伤疤换来边境几十年太平,太平了,这把染血的刀,就该被收进库里,或者干脆熔了。

      “这与靖王殿下,更没有什么关系了,他远在西羯……”

      “为什么没关系?”陈青云打断了他,蹲着的姿势没变,底下有更晦暗的东西翻涌上来,“他不是与你梁家,走得最近了么?”

      “你们的书信,你们的往来,你们在军中那些互相照拂的情谊。满朝文武,谁不知道靖王殿下,视梁家如母族,待你梁松清亲如手足?”

      然后他站起身,掸了掸大氅下摆。

      “好好想想吧,松清。”陈青云最后看了他一眼,“认了,至少能留个全尸,梁家妇孺,或许还能有条活路,不认这个冬天你怕是都过不去了。”

      皇帝或许不会亲手将刀架在自己儿子的脖子上。血脉是最后一道藩篱,弑子的名声太凶,太煞。

      那把龙椅太高,坐上去的人总得留着点什么,遮一遮下面的森森白骨,比如那点稀薄的,几乎看不见的所谓天伦。

      但梁家不一样。

      梁家是臣,是奴,是插在皇权卧榻旁的一杆过于笔挺,也过于锋利的枪。

      陈国皇帝对梁家的忌惮,是经年累月堆起来的,从梁老将军在军中一呼百应开始,从梁家门生故吏遍及六部开始,从梁家的战功一次次盖过皇子们的风头开始。

      在每一次廷议时梁家人铿锵有力的进言中发酵,最终在梁松清跪求尚主的那一刻,达到了顶峰。

      娶公主?在皇帝那里那不是示好,不是忠诚,甚至不是年轻人的情愫。

      那是挑衅。

      是武勋世家将手伸向了皇室最核心的血脉,是想用姻亲的纽带,将那杆枪更牢固地,更名正言顺地扎进皇权的肌体里。

      是梁家不再满足于做一把听话的刀,开始觊觎握刀的手。

      即使梁家人没有那么想。

      陈青宵马匹进入京城巍峨的城门时,积雪被扫到道路两旁,露出干净齐整的青石板。百姓被驱赶到街边,翘首观望。

      凯旋的将士盔甲擦得锃亮,反射着苍白的天光。陈青宵骑在通体乌黑的战马上,玄甲外罩着猩红的披风,面容沉静,接受着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风光无限,烈火烹油。

      宫宴设在太极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琉璃盏,白玉杯,金盘银箸,流水般的珍馐佳肴被宫女们纤手捧上。

      丝竹管弦之声靡靡不绝,舞姬广袖轻舒,旋转间带起香风阵阵。

      陛下高坐御案之后,神色是难得的和煦,甚至亲自举杯,为靖王贺。皇子们,宗亲们,重臣们,纷纷起身附和,说着冠冕堂皇的祝词,赞靖王勇武,颂陛下圣明。

      觥筹交错,言笑晏晏,席间热闹无比。

      没人提起梁家。

      一个字都没有。

      仿佛这满殿的锦绣繁华之下,不曾有一个百年将门正鲜血淋漓地走向覆灭;仿佛那些此刻堆在刑部案头,字字句句都要人性命的证供,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废纸;仿佛那位此刻正躺在诏狱湿冷地面上,生死一线间挣扎的梁家大公子,与在座任何一个人都毫无干系。

      梁家成了众人近期心照不宣,绕道而行的禁忌。

      至于那位珍贵人,据说小产之后,人就有些不对了。先是整日流泪,对着空荡荡的摇篮喃喃自语;后来便摔东西,骂人,披头散发地在宫里游荡,说有人害了她的孩儿。

      再后来,就彻底失了宠,被挪到了最偏远的宫室。

      如今怎样了?没人说得清,或许还活着,或许谁在乎呢。

      一个失了孩子又失了圣心的北漠女人,在这深宫里,和一件旧衣裳没什么两样。偶尔有宫人经过那冷僻的宫墙外,能听见里面传来断续的,尖利的笑声,或者压抑的哭泣,但很快,就连这点声音,也会被朱红宫墙厚厚的沉默吞噬干净,不留一丝痕迹。

      丝竹声还悬在半空,舞姬旋转的裙裾尚未完全垂落,琉璃盏里的酒液晃动着,映出满殿灯火煌煌。

      皇帝的话带着酒意熏染后的微醺:“我儿勇猛,有太祖之姿,靖王有功,你今日可以朝朕要一个赏。”

      陈青宵就在这一片浮华喧嚣里站了起来,他撩起衣摆,屈膝,跪下。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枪。然后额头重重磕在冷硬的金砖上,“咚”一声闷响,传遍寂静的大殿。

      “儿臣,求父皇,彻查梁家一案,梁家,冤枉。”

      死寂。

      御座之上,陈国皇帝脸上那层和煦的笑意慢慢褪去,像潮水退去后露出的嶙峋礁石。他握着金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眼神沉下去,晦暗不明。

      二皇子陈青湛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三皇子陈青云则微微侧头,与身旁的官员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底的讥诮和冰寒,几乎不加掩饰。

      “父皇!”陈青宵抬起了头,额心一片刺目的红,眼中是孤注一掷的灼亮。

      “闭嘴。”

      就在这时,陈青云从席间走出。撩袍跪下,姿态恭谨无比。

      “父皇,”他开口,声音沉痛与无奈,“儿臣本不想在今日,在此地,提及此事。原打算明日再单独将证据呈予御前,以免扫了父皇与诸位的雅兴。可如今靖王如此急切地为梁家喊冤,儿臣实在是不得不说了。”

      他微微抬手示意。

      一名穿着青色官袍的御史从后排趋步上前,手里捧着一卷口供,展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迹,还有数个鲜红的手印。御史将素帛高举过顶:“陛下,此乃梁家案犯新供,其中牵连靖王殿下。”

      牵连靖王。

      四个字,死寂的大殿里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声和窃窃私语。

      陈青云的目光重新落回陈青宵身上,语气惋惜:“五弟,你这般不顾场合地为梁家求情,究竟是为国为民,还是在为你的同谋,开脱呢?”

      陈青宵猛地抬起头,死死盯住陈青云。熊熊的怒火:“陈青云,这世间,竟还有你这等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之人!”

      陈青云仿佛没听见。他重新转向御座,叩首,额头贴着冰凉的地砖:“父皇,儿臣亦是心痛难当。手足相疑,乃人伦惨事,然……”

      他抬起头:“国法如山,证据在此。儿臣恳请父皇,圣裁。”

      二皇子与三皇子身后的那一片席位上,人影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次第站了起来。

      先是几位须发花白的老臣,接着是几位正当壮年的侍郎,御史,最后是几位穿着勋贵服饰的宗室,动作稍慢,却也站了起来,陈青云身后跪倒一片,伏地的姿态整齐划一。

      “请陛下圣裁!”

      “请陛下圣裁!”

      声音一波接着一波。

      皇后的座位空着,皇后娘娘凤体违和,据说头风发作得厉害,起不来身了。

      御座之上,陈国皇帝的目光掠过底下黑压压跪倒的一片,最终落回到最前方那个孤零零的身影上。

      陈青宵还跪在那里,背脊挺得僵硬,额头那片红肿在周遭锦衣华服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目和荒谬。

      皇帝伸出手,拇指和食指用力捏了捏自己的额角,仿佛那里有根筋在突突地跳,跳得他心烦意乱。

      殿内辉煌的灯火落在他脸上,照出眼睑下深深的阴影,也照出那份倦怠与阴鸷。

      他沉默的时间有些长。

      长到那些跪着的人都开始感到膝盖下传来刺骨的凉意。

      然后,陈国皇帝放下了手,看向陈青宵:“靖王,许是在西羯打仗久了,风沙入脑,有些糊涂了。今日宴上,尽是些胡言乱语。”

      他的手指在御案上轻轻点了点:“既然病了,就该好生将养。从今日起,便在靖王府中静心休养一段时日吧。”

      “父皇!”陈青云猛地抬头。

      箭已在弦,毒已入喉,若今日不能将陈青宵彻底钉死在这通敌叛国的罪名上,以他这三弟在军中的根基和那股不要命的狠劲,日后还能有什么机会谁也不可而知。

      夜长梦多,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嗯?”皇帝的目光倏然转向他,却让陈青云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冻住,“老三,你对朕的处置,有什么异议吗?”

      陈青云垂下眼,他重新伏低身体:“儿臣不敢。父皇体恤手足,恩威并施,实乃英明。”

      没有廷尉,没有诏狱,甚至没有一句明确的斥责。

      只是病了,需要静养。

      靖王府那朱红的大门,进去容易,再想出来,就难了。府外的守卫会悄无声息地增加,府内的消息会像断了线的风筝,再也飘不出去。

      陈青宵不能管了。

      他明白了。

      彻底明白。

      父皇要的,从来不是水落石出,不是明辨忠奸。他要的是将梁家这棵根深叶茂的大树,连根带泥地拔起,要的是军权重新收拢,要的是那些盘根错节的武将世家,从此噤若寒蝉。

      至于递上来的锄头是谁的手,铲下的第一抔土是不是沾着无辜者的血,那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棵树必须倒。

      理由?通敌也好,贪墨也罢,甚至可以是别的任何由头,只要是够重,够脏,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的罪名,就可以。

      二皇子和三皇子,不过是恰逢其会,递上了一把最趁手的刀。

      对自己的儿子,或许还残存着那么一丝慈情,所以只是静养,而不是立刻锁拿下狱。

      但梁家不是他的儿子,梁松清不是,那些跟着梁家出生入死的将领兵卒更不是。所以他们可以是弃子,是柴薪,是祭坛上注定要泼洒的鲜血。

      来传旨的太监是御前得用的老人,面皮白净,眉眼低垂。

      “王爷,”他捧着明黄的绢帛,并不展开,只是微微躬身,“委屈您了。陛下也是心疼您征战劳苦,伤了心神。且在府中将养些时日,等来年春暖花开,您还是陛下的好儿子,该为陛下分忧,而不是……惹陛下烦忧才是。”

      有些话,不必说透,点到为止。

      太监走后,夜色便彻底沉了下来陈青宵没点灯,就着稀薄的月光,拎出了一坛酒。

      是烈酒,入口像烧红的刀子,一路割进胃里。

      他仰头灌,喉结急促地滚动,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浸湿了衣襟,冰冷黏腻。一坛尽了,又开一坛。视线开始摇晃,屋檐的轮廓模糊成一片,只有心头那把火,越烧越旺,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

      他踉跄着走到院中空地,从兵器架上抽出了他的枪。枪身是沉铁打造的,乌沉沉的,在月光下没有半点反光,只有经年累月手握摩挲出的地方,泛着幽暗的油润。

      他握紧枪杆,冰凉的触感从掌心蔓延开,稍微压下了喉头的灼热。

      起势,横扫,突刺,回旋。没有章法,只有一股蛮横的,近乎自毁的力气。

      枪风呼啸,卷起地上枯败的落叶和碎雪,搅碎了满庭清冷的月光。汗水很快浸透了单薄的中衣,贴在身上,又被凌厉的动作带起的风吹得冰凉。

      他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酒液的辛辣和胸腔里翻涌的腥甜。手臂酸软,虎口被震得发麻,旧伤也在隐隐作痛,可他停不下来,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兽,只能以这种方式消耗着无处可去的暴戾和绝望。

      最后一式,枪尖携着全身的力气和重量,猛地向前刺出,破空之声尖厉,直指庭院角落那片最浓的阴影。

      枪尖在距离那片阴影不到三寸的地方,硬生生停住。震颤的枪杆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

      阴影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一身黑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衣袂和发梢被方才舞枪带起的风微微拂动。脸上覆着一张薄薄的面具,看不清容貌,只露出一双眼睛,在黯淡的月光下,平静地望过来。

      夜风掠过,束在他脑后的黑色发带扬起一缕,悄无声息地,又落下。

      枪尖凝着一点惨淡的月光,冰冷,锋锐,携着未散的劲风,停在云岫眼前。

      距离近得能看清枪尖上细微的锻打纹理,陈青宵握枪的手很稳,尽管虎口崩裂,鲜血正顺着乌沉的枪杆缓缓蜿蜒而下,一滴,一滴。

      “你还敢来。”

      云岫没动。他甚至没看那随时能刺穿他眼睛的枪尖,目光落在陈青宵脸上。

      那张脸因酒气和怒意染着不正常的红,眼眶却赤红,额发被汗水浸透,狼狈地贴在皮肤上,唯有眼神亮得惊人,像两簇烧到尽头的野火,炽烈。

      “嗯。”云岫应了一声。

      “你这个妖物,”陈青宵的胸膛剧烈起伏,“不怕我杀了你!”

      好凶。

      云岫心里掠过这个念头。像一头受伤的,龇着獠牙的困兽,明明自己已经摇摇欲坠,却还要拼尽最后力气露出最狰狞的姿态。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酒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从陈青宵伤口渗出来的血腥气。

      夜风穿过庭院。

      跟他讲道理,大概是对牛弹琴。陈青宵醉得厉害,也气得厉害。

      干脆直接打晕了带走吧。省事。

      云岫抬起手,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搭在离枪尖三寸的枪尖,他甚至没怎么用力,只是向旁边一带,想将那凶器挪开一个安全的距离。

      就在他指尖碰到枪杆的刹那,对面一直紧绷如弓弦的陈青宵,紧握枪杆的手指倏然松开,沉重的铁枪“哐当”一声掉落在地,枪尖磕在石板上,溅起几点火星。

      随即,陈青宵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直挺挺地向前倒了下来。

      云岫下意识地伸臂去接。那具炽热而沉重的身体便毫无预兆地,结结实实地撞进他怀里,两人一起跪了下去,陈青宵额头抵在他肩颈处,滚烫的呼吸喷在他颈侧皮肤上,带着浓烈的酒气。

      云岫保持着接住他的姿势,他微微偏头,看了一眼倒在自己肩上那张昏睡过去的脸,刚才的凶狠暴戾褪尽,只剩下疲惫和苍白,眉头还无意识地蹙着,死死抓住他的衣物。

      云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你还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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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等我修改吧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