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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艰辛跌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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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冬日晴雪,难得艳阳高照。
尚国寺一处偏殿。
拄拐住持颤巍巍,取过左清司手中握着的签筒,“施主要问卜求签?老衲来解吧。”
第一支【秦败擒三帅】
下下签。
住持眯着老鹤似的眼看,“此卦抱虎过山之象,则凡事险凶惊恐也。前程恶险重重,若问求谋,到底辛苦。”
她所求无非一事,公主能否顺利继承大统。
左清司笑而不语,她抽过主持手中签,干脆扔回签筒,又取一根。
老住持睇一眼道:“殷郊遇师,根基不稳,难成大事。此签呈痴人丧德之象,凡事需得守旧待时。”
第二支下下签。
左清司垂眸,雪般圣净的容颜显得楚楚落寞,“师父何必言辞如此冷厉。”
“施主,老衲只是如实解签罢了,常言道忠言逆耳,切莫再执迷不悟。”
“卑只是想求一支签罢了。”
“施主是想求支签,还是求一支自己顺意的签?若是后者,不该来此,心有困顿,眼前便悉数阴云。若眼前悉数阴云,便一意孤行,谋求难成。”
左清司不语,她从主持手里拿了第三支。
【霸王被困】,下下签。
她和住持一齐盯着其上墨黑的签诗。
路险马行人去远,失群羊困虎相当。危滩船过风翻浪,春暮花残天降霜。
主持不解签,宽和问:“施主还要继续么?”
左清司抬手那支也掷落签筒,勾唇一笑,“怎么不继续?”
她又拿一支,【三教谈道】
四抽四支下下签。
“末签,痴人说事转昏迷……不如守旧待时来。此卦呈守常勿动象,凡事宜待吉时。”
左清司笑着显露些咬牙切齿,“敢问何时是吉时?”
造反还得挑吉时吉刻了么?!
上一回,分明防住了戎狄刺客,签十年休战协定,幸州未起蝗灾,靖州军械库也在她们手中,那几位碍事弄权的藩王胎死腹中,圣宗遗诏天衣无缝,就连朝野中最碍事的梅常一派都已四分五裂……
以往凶恶的蓟州拦路犬车逢年,直接收来当内监,还对她服服帖帖的。
为何明宫依旧失守?
住持老神在在:“执念太过,恐凡事俱成一空,何必执着于不定,施主不若跳脱迷思,苦海回身。”
“依师父所言,卑之谋求注定难成?”
“放下即成,放下即得。”
她一哽,“卑才疏学浅,朽木难雕,望师父指点迷津。”
“听不明白,是因为施主还不想听明白,还不想放下。”
“请回吧,施主所求,不在此处。”
谢退左家小姐,住持自偏殿后门拄杖上山,途经山腰凉亭,脚步停驻。
亭内座上一位渊渟岳峙的清隽男人,端着天生的文臣骨,两人目光遥遥对上,一位如不显山露水的锐利鸱鸮,一位似垂长绦眉的洒脱老鹤。
左昭陵手拂过石桌正中的棋盘,款款道:“方丈,某恰有一残局待解。”
尚国寺方丈提衣坐下,“老衲不善棋艺,上师见笑。”
左昭陵一面落子一面道:“明宫中传讯,陛下头疾稍缓,想来祈福见效,上命臣次月上旬返京。”
方丈头也不抬,沉浸棋局,“太子秋猎伤腿亦有两月,圣上又请不少方士,三殿下南巡返程失迹,明宫时局叵测,上师珍重。”
陛下沉溺炼丹求道也非一日两日了。
左昭陵微微颔首,“小女轻率气盛,今日或有冒犯。”
“不妨,气盛是好事,临渊,她倒与你年轻时很相似,一样执拗桀骜、目无礼法。”
左昭陵举棋手微顿,旋即释然一笑,“是某管教无方。”
方丈道:“瞧,枫叶落尽了。”
左昭陵顺势望下山际景色,漫山遍野或红将腐的枫叶,轻声感叹道:“真是一番,好光景。”
“……只此番好光景,不知何年再能见。”
当日午时,左清司如愿被其唤去书房。
她曾一见严父便打心底发憷。
第一世十六岁,课业稍有疏漏,被罚抄《大学》十遍。
冬日小寒,烛火豆微,窗外风声萧萧,平添寂寥之意,抄着抄着,泪滚上宣纸糊就一团。
来月事小腹坠痛,不知何处得来勇气,她兀然提着书径直闯了书房,当着左昭陵面扔书入炭盆。
火舌上蹿,纸张瞬息湮成灰,烟气中浮出今世左昭陵的脸。
听了她陈述,左昭陵不咸不淡问:“求签是想入宫当伴读?”
陛下在崇文馆新辟了论道一门,召五湖四海各处方士,竟欲领着皇子公主们一道求仙吃灵丹,朝中屡次上书不应,便携儿唤女称病避课,伴读位空缺。
但不知这个素来不学无术的女儿,是从何得知此讯的?
左清司自然想要入宫,她坦荡应声,父亲又问:“莲华方丈替你解出四支下下签,依旧要去?”
他果真什么都知道了。
但左清司不怕。
此间谋事屡屡大凶,屡拭屡凶,屡凶屡拭。她惯来这般心性。
“签文只做疗心之用,不试怎知前路必然不光明?”
“那便去罢,投玉,我应允了。”
“……”左清司愕然抬头,他八风不动的脸和第一世,淡然目睹她烧书自弃的面容重合。
本还以为会得大肆费口枯舌一番。
居然就如此轻巧地应下了。
“怎么?”
左清司仓促垂首行礼,“女儿一时喜不自禁……多谢父亲大人成全。”
左昭陵拾起桌上一份密信,翻阅后扔进炭盆。
语气不咸不淡:“祸从口出,入宫后切记慎言。”
左昭陵官拜右国权倾朝野,如日中天,手段雷霆,却告诫她要谨小慎微。
左清司默不作声点头,她第一世烧书同年,左昭陵向上请辞告还归州养病,归州距上天京千里之遥,圣人虽不舍近臣,但多次上书后还是勉强应允。
炭盆里纸灰上面残存的字眼依稀是:太子薨逝。
烛火哔剥蹿长,墨与赤交影重重,似要将这一方暗室也引燃,烧烂。
……
左清司自尚国寺一处偏墙往下跳,阿舒在下接应,及时搀住她。
坐骑与帷帽已备好,她记得尚国寺莲城中有几位后来发迹的煤商,过几年岁大寒,冰霜一年比一年沉,煤炭是重要军备,雪重粮荒又逢战乱,更有市无价。
谈下几笔后天色亦昏黑,回程骑马,阿舒突然想到一件事,“今早,我见寺门外有一队马车,黄花梨木,看着价值不菲,不知何方贵客到访,不过一个时辰之后,再去看,马车已经消失了,车辙印也洒去了,问寺里的师父,都具说不知……”
左清司面色沉沉地应下,心中若有所思。
回了尚国寺,左清司在房挑灯看书。
门被人敲了敲,住隔间的阿舒探进头,“小姐,小师父同我说,渠雪在马厩里乱叫,可能是吃坏肚子,我下去看看。”
渠雪是左清司从小养到大的白马,鬃毛飘逸,跑起来蹄下生风。马名化取自穆王八骏之一的渠黄,左清司喜骏,白马惯都是她的心肝。
“好,你当心,若有难处,即刻来通知我。”
外面幽微的马儿嘶鸣声逐渐平息,左清司宽心躺回软榻,将写的潦草规划整理了一番。
上流失毫厘,下流谬千里。
成大事者,筹谋必得缜密无疏漏。
她脑内搜肠刮肚,攥着笔例举以往棘手的劲敌,“公仪寰、梅常……”
“……还有旻王一派。”
三皇子商承谕———日后的旻王,黎序追随的主公。
有个皇帝爹、还是个男儿的好处便是,许多事都能名正言顺的。
日后太子猝然薨逝,旻王正大光明继承大统,其中助力最大的便有平琅黎氏。
为首的卫国公黎序是心腹大患。
不得不除。
她断然下笔,在那两个清隽的字上,落了饱蘸的墨痕。
倏忽,外面传来细微的响动。
下一瞬,窗被打开,一个身影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进室内!
对方浑身的血腥气滚进左清司鼻腔,她几乎瞬息汗毛耸立。
“你……”还未来得及动唇,对方的剑已横到了她喉间。
“不许动。”来人声音还尚青涩,寒意重重,透着点沙哑疲倦,“别出声。”
左清司自然不会动,争霸天下的宏图大业还没来得及开展,怎能死在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刺客手里?
“要什么?别伤我,都可以给你。”
左清司稳住对方,同时暗暗攥紧右手的袖子,里面藏了一柄抹毒的袖箭。
“有伤药么?”
浓烈血气蜈蚣似也,直往她口鼻钻。
“兴许客房里本身备着……别动我,我现在便给你找。”
交谈间,左清司眼神瞥开,落到一片案几上的黄铜镜,几乎瞬间头皮发麻。
镜子里返照的那一张脸,就是化成灰她也忘不了。
现今还是卫国公世子的黎序。
真叫冤家路窄。
“卫世……唔!”左清司想直径挑明对方身份,不料黎序直接捂住了她的嘴。
挣扎之下,案几上的书卷连带明镜纷纷滚落。
“小姐?你没事吧!”隔壁的阿舒听到了声音,立即过来问询。
“回答她,不准妄动,不然……”
那冰冷的剑依旧横在她颈侧。
两人贴得太近,几乎呼吸纠缠着呼吸。
她用气声道:“别误会,我并无恶意……”
黎序不为所动。
不通人情的混账。左清司更坚定了这辈子先除他的决心。
她被按着无法动弹,抽声回应,“无妨,方才洗漱不慎滑了一下,没大碍,不必麻烦,你趁早歇息,明日清晨记得喊我温书。”
阿舒顺从地不再有声音。
左清司叹了口气,竭力展现自己的无害,“卫世子,不必如此警惕,我父亲是右国左昭陵,此番随父来尚国寺,为陛下祈福。”
刻意顿了顿,仿佛是闺中少女的腼腆羞涩,“认得世子,是因为从前御宴,偶然……见过。”
声音愈说愈微弱。
闻言,黎序眼神稍有松动,“原是左小姐,抱歉,失礼了。”
黎序松剑,左清司终于得自由。
她先逃也似把地上散的书卷纸笔,都拾好卷起。
幸而黎序精神高度紧绷,没留意纸上写了什么大逆不道。
左清司翻箱倒柜出了一些纱布,交给黎序自行处理,接着转身,假意给他倒茶,实际手腕袖剑已蓄势待发。
夺她苦心经营江山的仇雠,总算落她手中,还似乎尚无防备。
天助她也。
“不必了。”黎序突然出声。
左清司顺势自如地收回手,“什么?”
“左小姐金枝玉叶,不必辛苦你替我倒茶了。”黎序平淡道。
她便提议道:“我有一名贴身侍女在隔壁,需唤她过来侍奉吗?”
“不必……小心!”黎序声线陡然一变。
不消他提醒,左清司当机立断,较黎序还迅速般,躲到一张案几下。
“嗖嗖嗖!”
外面不知自何而来,几十支带火的利箭流星般射入室内!
竟敢在尚国寺,行如此大的阵仗……
她暗瞥一眼黎序,招来的都是些什么狠辣仇家,这人真走哪都能惹大麻烦!
“走!抱歉,冒犯了。”黎序一把拎起她,他一手提剑一手搀着左清司,飞身向外掠去。
左昭陵的独女,如若今夜不明不白折在他身边,对三殿下对他对所有人,都是个巨大的麻烦。
“后院马厩有我的马……”
黎序简短地“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
出了院落,左清司才惊觉,整座尚国寺都浸在了赤血般的汪洋火海当中。
更要命的是,山野全然无人声,寺中三千僧,竟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