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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同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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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泗的脚步很轻,落在走廊厚实的地毯上,几乎听不见声响。
他一步一步,走下楼梯,穿过寂静得落针可闻的客厅。刘叔和守卫们远远地看着他,脸色惊惶,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拦,无一人敢发出声音。
他像一个游魂,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径直走向洋楼的大门。
没有人拦他。
或许是被他周身那股冰冷的、死寂的气息所震慑,或许是接到了楼上那位失魂落魄的主人的默许。
他推开沉重的门扉,夜风裹挟着湿闷的潮意瞬间涌入,吹动了他额前的碎发。
他没有回头,一步踏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身后那栋灯火通明、却如同巨大囚笼的洋楼,被他彻底抛在了身后。连同里面那个同样被鸩毒折磨、陷入疯狂与绝望的男人。
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昏黄的路灯在夜雾中投下模糊的光晕。湿润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一种近乎反胃的自由感。
自由?
柳泗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虚无的弧度。
他还能去哪里?天下之大,早已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组织?恐怕早已视他为叛徒或弃子。
穆聿息?他们之间,只剩下毒发身亡前的最后一点互相折磨。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方向是曾经熟悉的苏州河。河水在黑夜里无声流淌,倒映着两岸零星的灯火,像一条通往幽冥的暗沉缎带。
他在河堤边停下,望着漆黑的水面。外滩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仿佛就在昨日,穆聿息那惊恐欲裂的眼神、死死抓住他手腕的力道,依旧清晰得可怕。
当时以为那是绝望中的一丝生机,现在看来,不过是更漫长折磨的开端。
爱是什么?恨又是什么?
他不懂。
他只知道,那种强烈的、几乎要将他灵魂撕裂的纠葛和痛苦,让他疲惫到了极致。
累了。
真的累了。
他缓缓蹲下身,坐在冰冷的石阶上,将脸埋入膝盖。肩膀微微耸动,却没有眼泪流出来。眼泪早已在那无数个挣扎和绝望的夜里流干了。
心口的位置,只剩下一种冰冷的、麻木的空洞。像被挖走了一块,再也感觉不到疼痛,也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原来心死,是这样的感觉。
不再恨,不再怨,不再期待,也不再……有任何波澜。
就这样吧。
他缓缓抬起头,看着远处模糊的城市轮廓。那些灯火,那些喧嚣,都与他无关了。
他就像一片无根的浮萍,随波逐流,最终沉没,才是归宿。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了极其轻微、却无法掩饰其仓促和慌乱的脚步声。
他没有回头。
脚步声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带着剧烈的喘息和一种小心翼翼到极致的迟疑。
是穆聿息。
他终究还是跟来了。
柳泗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可能还带着酒气,像个输光了所有筹码、狼狈不堪的赌徒。
多么可笑。
又多么……可悲。
穆聿息站在他身后,看着那个蜷缩在河堤边的、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夜风吹走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所有的愤怒,所有的猜忌,所有的疯狂,在追上来的那一刻,在看到这个背影的瞬间,都化为了铺天盖地的悔恨和恐慌。
他差点……差点又亲手把他逼死。
“柳泗……”
他开口,声音沙哑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剧烈的颤抖,“我……对不起……”苍白的道歉,在呼啸的夜风里显得如此无力。
柳泗没有反应,甚至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仿佛根本没有听到,或者听到了,也觉得毫无意义。
穆聿息的心沉入了无底深渊。
他真的……真的宁愿柳泗跳起来打他骂他,甚至杀了他,也好过现在这样……彻底的漠视。
这种漠视,比任何刀剑都更伤人。
它意味着,他在对方心里,真的已经连恨的价值都没有了。
“跟我回去……好不好。”
穆聿息上前一步,声音里带着近乎哀求的哽咽,“外面风大……你身体还没好……”
他伸出手,想要碰触柳泗的肩膀,却在即将触及时,又胆怯地缩了回来。
柳泗终于缓缓转过头,看向他。
那双桃花眼里,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嘲讽、或者痛苦,只剩下一种极致的、看不到底的平静。像一潭死水,再也激不起丝毫涟漪。
这种眼神,让穆聿息感到一种灭顶的恐惧。
“回去?”柳泗极轻地重复了一遍,声音平淡无波,“回哪里去?”
“回那个……你时时刻刻怀疑我、防备我、审讯我的地方?”
“回去继续喝那杯……”他顿了顿,嘴角极轻微地扯动了一下,“……你亲手斟满的鸩酒?”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刀子,精准地捅在穆聿息最痛的地方。
他脸色煞白,嘴唇颤抖着,无法反驳。
“穆聿息,”柳泗看着他,眼神里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意味,“你还不明白吗?”
“那杯酒,已经喝完了。”
“毒,已经发作了。”
“我们之间,除了一起烂掉,没有别的路了。”
“而你,”他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灰尘,动作从容得可怕,“连陪我一起烂掉的勇气,都没有。”
“你只会怀疑,只会愤怒,只会……把我一次次推得更远。”
说完,他不再看穆聿息那副如遭雷击、面无人色的样子,转身,沿着河堤,慢慢地朝更深的夜色中走去。
脚步不再虚浮,反而带着一种诡异的、斩断一切后的轻松。
穆聿息僵立在原地,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浑身冰冷,血液倒流。
柳泗最后那句话,像最终判决的铡刀,彻底斩断了他所有的希冀和妄想。
是啊……
他连陪他一起烂掉的勇气都没有。
他只会用猜忌和伤害,将对方逼入绝境。
他才是那个……真正懦弱的人。
他看着柳泗逐渐远去的、决绝的背影,仿佛看到最后一丝光亮,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上。
黑暗,如同潮水,彻底将他吞没。
他无力跪倒在冰冷的石阶上,对着空无一人的河面,发出了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哀嚎般的呜咽。
却再也换不回,那个人的一次回头。
心死灯灭。
万籁俱寂。
苏州河冰冷的河水,在黑夜里泛着幽幽的光。穆聿息跪在河堤上,那声绝望的呜咽被夜风吹散,只剩下胸腔里被掏空般的剧痛和窒息感。
柳泗的背影早已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没有回头,甚至没有丝毫犹豫。那决绝的姿态,像最终落下的闸刀,彻底斩断了所有可能。
心死如灰。
穆聿息终于真切地体会到了这四个字的重量。那不是愤怒,不是怨恨,而是比死亡更冰冷的——彻底的放弃和无视。
他维持着跪地的姿势,许久,直到冰冷的寒意透过军裤渗入骨髓,冻僵了四肢,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般,颓然瘫坐在冰冷的石阶上。
手下小心翼翼地靠近,试图搀扶,被他一把挥开。
“滚!”
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
他现在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和靠近。他只需要这初秋微凉的夜,和这无边的死寂,来反复凌迟自己那颗早已千疮百孔、如今彻底停止跳动的心脏。
他就这样在河堤边坐了一夜。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周身弥漫着浓重的绝望和死气。
天亮时分,刘叔带着大衣和温水,战战兢兢地再次找来。
“少帅……您这样会着凉的……回去吧……”刘叔的声音带着哭腔。
穆聿息缓缓抬起布满血丝、空洞无神的眼睛,看了看泛起鱼肚白的天空,又看了看那依旧平静流淌的河水。
回去?
回哪里去?
这个问题,现在轮到他自己来问了。
那个没有了柳泗的洋楼,不过是一个更大、更冰冷的囚笼。
囚的,是他的心。
但他最终还是站了起来。身体因为寒凉和长时间的静止而僵硬麻木,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他没有回那栋洋楼,而是直接去了前面的督军府。
一夜之间,他仿佛变了一个人。
脸上的疲惫和脆弱被一种极致的冰冷和沉寂所取代。眼神锐利如刀,却没有任何温度,看人时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令人心悸的寒意。
他不再提及柳泗的名字,仿佛那个人从未存在过。
只是疯狂地投入到工作中,处理政务,部署防务,接见下属,节奏快得令人窒息。他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试图用无尽的事务来麻痹那颗已经不会痛、只剩空洞的心脏。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当夜深人静,独自一人待在冰冷的办公室里,那种蚀骨的孤寂和悔恨是如何如同毒蛇般缠绕着他,啃噬着他。
他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力量,去寻找柳泗。
不是以抓捕的方式,而是寻找。
命令下去,找到人,不准惊动,不准伤害,只需第一时间报告行踪。
他需要知道他在哪里,是否安全。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着。
这是一种矛盾到极致的痛苦。既害怕找到,因为不知该如何面对;又害怕找不到,那意味着彻底的失去。
而柳泗,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他所有的经验和网络,在那个顶尖的杀手面前,似乎都失去了作用。每一次毫无结果的回报,都像是在他心口的空洞上再撒一把盐。
他开始更加偏执地审查所有与日本方面有关的情报,尤其是之前那份矿业协议和神秘账户。他将所有的怒火和无处发泄的精力,都倾泻到了这上面,手段变得愈发铁血和冷酷。
他似乎想通过这种方式,证明什么,或者……弥补什么。
但内心深处,他知道,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鸩毒已入骨髓。
他活着,也只是一具行走的、被掏空了灵魂的躯壳。
偶尔,在批阅文件的间隙,他会抬起头,看着窗外,眼神没有焦点。
他会想起柳泗坐在窗边看书的侧影,想起他指尖无意识敲击的节奏,想起那夜黑暗中极轻极快的回握……
然后,心脏那早已麻木的空洞处,会传来一阵细微的、如同幻觉般的刺痛。
随即,又被更深的冰冷和沉寂覆盖。
他和他,仿佛陷入了一场无声的、绝望的博弈。
一个在暗处,彻底消失,用绝对的沉默宣判着结局。一个在明处,疯狂寻找,用偏执的行动掩盖着崩溃。
没有赢家。
只有两个被毒酒侵蚀、逐渐走向毁灭的灵魂,在看不见的战场上,互相折磨,直至最终……同归于尽。
督军府的灯光,常常亮至天明。
而这座城市的人们并不知道,那位看似更加冷硬、手段愈发雷厉风行的穆少帅,胸腔里跳动的,早已是一颗死去的心。
只为一场无望的寻找,和一份迟来的、噬骨的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