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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惘然 ...

  •   凄厉的夜风如同刀子,刮过柳泗单薄的身躯,穿透衣料,带来无形的压力。他沿着河边前行,像一具行尸走肉,身影消瘦的可怜。

      自由。
      他终于得到了他曾经以为想要的“自由”。
      额间被风吹得冰凉,那滴失控滑落的泪水早已失去温度,只剩下紧绷的干涩。心脏上那个大洞,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带来一种难以形容的空落和……尖锐的疼痛。
      不仅仅是因为恨了。
      是一种更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无法命名的失落和惘然。
      他就这样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不知该去往何方。上海这么大,世界这么大,却仿佛再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之前的逃亡至少还有一个明确的目标——远离穆聿息。可现在,这个目标以这样一种方式实现了,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路上周围巡逻的士兵显然接到了命令,对他这个突然出现在大街上的人视若无睹,但那种无形的、冰冷的视线依旧如芒在背,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梦境。

      不能再待在这里。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移动几乎冻僵的双腿,朝着与督军府别院相反的方向,踉跄着走去。
      没有目的,没有方向。
      他沿着昏暗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行走,像一个真正的游魂。深夜的上海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只剩下空旷和孤寂。
      偶尔有车辆驶过,车灯短暂地照亮他苍白失神的脸,又迅速将他抛回黑暗。
      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卧室里最后的一幕。穆聿息盛怒的脸,冰冷的眼神,那句“把话说清楚”,以及那句“……继续装”。
      每一个画面,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
      他为什么会这么难受?他不是应该感到解脱吗?摆脱了那个男人的掌控,摆脱了那令人窒息的情感纠葛……
      可是,为什么心口会这么疼?
      为什么眼前总会浮现穆聿息最后那双看似冰冷、深处却仿佛藏着某种极致痛苦的眼睛?

      “我就当从来没有遇到过你!”
      其实这句话,比任何威胁和恐吓都更让柳泗感到恐惧。
      仿佛要将他存在的痕迹,从那个男人的世界里彻底抹去。
      一种巨大的、被彻底否定的恐慌感攫住了他。
      他猛地停下脚步,扶住路边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喘息起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不……不是这样的……
      他自己的冷漠和尖锐,更多的是出于恐惧,出于自我保护。
      穆聿息,你让我怎么信你?怎么信你的心?怎么面对你那毒酒一般的过于沉重的心思……
      他并不是真的……想要这样的“再无干系”。
      只是他们之间,只能这样互相折磨,直至血肉模糊。
      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缓缓漫上心脏。

      他就这样在空旷的街头游荡了不知多久,直到天色渐渐泛起灰白。身体麻木的几乎失去知觉,伤口在牵扯和疲惫下也开始隐隐作痛。
      最终,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又回到了苏州河边那片熟悉的、破败的货仓区。似乎只有这种肮脏、冰冷、被遗忘的角落,才能让他找到一丝扭曲的安全感。
      他找了一个相对避风的角落,蜷缩起来,试图汲取一点可怜的温暖。
      疲惫如同山崩海啸般袭来,他昏昏沉沉地睡去,却又不断被光怪陆离的噩梦惊醒。梦里反复出现穆聿息的脸,时而冰冷,时而愤怒,时而又带着那种他看不懂的、深沉的痛苦……

      而另一边,督军府的灯光成了长明灯,映照着穆聿息日益冷硬消瘦的侧脸。
      他像一头被无形牢笼困住的猛兽,焦躁、痛苦,却又无处发泄,只能将所有的精力疯狂倾注到永无止境的事务和那场毫无希望的搜寻中。
      时间一天过去了,柳泗依旧杳无音信。
      每一次“未发现踪迹”的报告,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穆聿息早已麻木的神经。他开始失眠,食欲不振,烟抽得越来越凶,眼底的红血丝和青黑从未褪去。
      他变得愈发多疑和苛刻。

      下属的一点小差错都可能引来雷霆之怒。整个督军府乃至江南官场都笼罩在一片低气压中,人人自危。
      他似乎想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填补内心的巨大空洞,来向某个看不见的人证明着什么——证明他没有他也能运转一切?证明他的世界并非因他而停滞?
      可笑又可怜。

      一周后,一份加密急电被送到他桌上。是关于日本方面那个神秘账户的最新追查进展,线索竟然隐约指向了上海本地一家有外资背景的轮船公司——东亚航运。
      穆聿息的目光在“东亚航运”四个字上停留了许久,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柳泗最后一次有确切踪迹,就是在码头区。那份情报…… “裁缝”……
      无数碎片化的信息在脑中碰撞,一个模糊而惊人的猜测逐渐成形,让他后背窜起一股寒意。
      难道……柳泗背后的势力,和日本人有关?他甚至……可能已经通过某种方式离开了上海?

      这个念头让他瞬间如坠冰窟,一种比失去更加可怕的、被彻底愚弄和背叛的恐慌感,如同毒藤般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之前的那些痛苦、挣扎、悔恨……算什么?!
      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吗?!

      “砰!”
      他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茶杯文件齐齐一跳。
      巨大的声响惊动了门外的副官,慌忙推门进来:“少帅?”
      穆聿息抬起头,眼神阴鸷得吓人,声音冰冷得如同淬毒的刀刃:“备车!去东亚航运!”
      他倒要看看,这背后到底藏着什么魑魅魍魉!如果柳泗真的……他真的……
      他不敢想下去,只觉得一股暴戾的杀意直冲头顶!

      车队呼啸着穿过街道,停在东亚航运气派的办公楼前。穆聿息带着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面色冷厉地直闯而入公司大厅,引得一片惊惶混乱。
      公司经理闻讯连滚爬爬地赶来,吓得脸色惨白,点头哈腰:“不知少帅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请问……”
      “查账。”
      穆聿息根本不给他废话的机会,声音冷硬,“最近三个月所有资金往来,特别是海外账户,全部封存,立刻拿来!”
      “这……这需要时间……”经理冷汗直流。
      “我现在就要看!”

      穆聿息猛地拔出配枪,重重拍在旁边的桌子上,吓得那经理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士兵们立刻行动,控制现场,查封账目。整个航运公司鸡飞狗跳,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穆聿息坐在经理办公室里,面色阴沉地等待着,手指焦躁地敲击着扶手。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他既希望找到线索,又害怕找到那个他无法承受的答案。
      时间缓慢流逝。

      终于,副官拿着一份刚整理出来的文件,面色凝重地快步走进来:“少帅,有发现!”
      穆聿息猛地站起身:“说!”
      “确实有几个可疑的海外汇款记录,收款方信息模糊,但汇款源头……似乎和日本三井洋行的某个秘密账户有关联。而且……”副官顿了顿,声音压低,“就在大约三四天前,有一笔数额巨大的资金转入,备注是‘特殊服务费’,而就在同一天,有一艘开往香港的货轮提前离港,离港记录……被人为抹去了一部分。”
      三四天前……正是柳泗从他身边消失后不久。

      香港……那是通往海外的重要中转站。
      所有的线索似乎瞬间串联起来,指向那个最可怕的可能性。
      穆聿息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扶住桌子才勉强站稳。
      一股腥甜的铁锈味涌上喉咙。
      特殊服务费……人为抹去记录……香港……
      柳泗……你竟然……

      极致的愤怒、被背叛的羞辱、还有那无法言说的、彻骨的疼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吞没,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少帅!您没事吧?”副官惊慌地上前想要搀扶。
      “别碰我!”
      穆聿息猛地挥开他,赤红的眼睛里燃烧着骇人的、毁灭一切的火焰!他一把抓起桌上的配枪,转身就往外冲。
      “查!给我继续查!把那艘船的所有人!经手人!全部给我抓起来!一个一个审!”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对着副官低吼“就算把上海滩翻过来!也要给我问出他的下落!”
      他冲出航运公司,坐上汽车,胸口剧烈起伏,握枪的手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微微颤抖。
      脑子里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在盘旋——找到他!抓住他!问清楚!然后……

      然后怎么样?
      杀了他吗?
      这个念头闪过时,心脏传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让他窒息的剧痛!

      不……
      他做不到……
      可是……如果一切都是假的……如果那些眼泪、那些依赖、甚至那句“一起死”……全都是精心设计的骗局……
      那他穆聿息,就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回督军府!”他对着司机低吼,声音沙哑得可怕。
      他需要冷静。
      需要证据。需要……面对这个可能将他彻底击垮的真相。
      汽车一路疾驰回督军府。
      穆聿息把自己关进办公室,对着那些搜查来的文件,一遍遍地看,试图找出任何一丝可能推翻那个可怕猜测的漏洞。
      但他越是深究,那些线索就越是清晰地指向同一个方向。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过心脏。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种情绪彻底吞噬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滚!”他头也不抬地怒吼。
      门外沉默了片刻,一个低沉恭敬的声音响起:“少帅,是关于……柳先生的消息。”
      穆聿息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迸发出骇人的光芒:“进来!”
      一个穿着普通市民衣服、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男人低着头走了进来,是他的暗哨之一。
      “说!”穆聿息死死盯着他。
      “我们的人……在闸北区的黑市,发现了一点线索。”暗哨低声汇报,“有人不久前在那里出手过一块……怀表。很旧的款式,但做工精致,像是……像是柳先生之前可能佩戴过的那种。”

      暗哨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一个用手帕包裹着的东西,打开。
      里面是一块半旧的西洋怀表,表盖内侧似乎还刻着一个模糊的字母。
      穆聿息的目光瞬间凝固在那块怀表上。
      他认得这块表!他见柳泗在别院洋楼拿出来过!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他绝不会认错。
      柳泗没有离开上海?!他还在闸北区?!他甚至窘迫到需要去黑市变卖随身物品?!
      那东亚航运的线索……又是怎么回事?!

      巨大的反转和希望,如同猛地一拳,砸得他头晕目眩,几乎喘不过气。
      两种截然不同的线索在他脑中疯狂交战,让他一时间竟无法思考。
      是有人故布疑阵?还是柳泗遇到了什么麻烦?或者……这又是另一个更深的圈套?
      困兽般的焦躁和疑虑再次涌上心头。

      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
      只要有一丝可能,只要他还在上海……
      “闸北区……”穆聿息猛地站起身,眼神变得锐利如鹰,之前的颓败和绝望被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所取代,“加派人手!封锁所有出入闸北的路口!一寸一寸地给我搜!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我找出来!”
      这一次,他绝不会再让他逃掉。
      无论真相如何,他都要亲口问个明白。
      这场困兽之斗,必须有一个结局!

      他抓起外套和配枪,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身影在灯光下拉出长长一道孤决而偏执的影子。
      鸩毒已深,唯有抓住那毒蛊,方能解脱,或同归于尽。

      而暗处,危险悄然降临。
      枪声划破夜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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