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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祸福相依 ...

  •   副官的话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柳泗心中漾开层层叠叠、难以平息的涟漪。
      “别让他……再做傻事。”
      昏迷之际,生死边缘,穆聿息牵挂的,竟然还是他。不是追凶,不是权柄,而是怕他……再做傻事。
      这句话比任何情话都更沉重,更直接地撞入了柳泗灵魂最深处,将他所有伪装的坚硬和冷漠击得粉碎。
      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喜怒,而是掺杂了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悔恨,后怕,还有那无法再忽视、汹涌而出的……撼动。
      他慌忙低下头,用脏污的袖子胡乱擦拭着脸,不想让副官看到自己如此失态的样子。
      副官沉默地看着他,没有再说什么。他将带来的东西留下,包括一些钱和更有效的消炎药,然后起身。
      “你好自为之。”
      离开前,他最后说了一句,语气依旧平板,却似乎不再像最初那样冰冷,“少帅需要时间。你也一样。”
      门被轻轻带上,货仓里重归寂静,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柳泗独自坐在角落里,怀里抱着那包尚且温热的包子和药品,仿佛抱着什么绝世珍宝。副官带来的消息和穆聿息的那句话,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穿透了连日的阴霾和绝望,在他冰冷的心底注入了一丝真实的暖意和……活下去的力气。
      他不再觉得饥饿寒冷难以忍受。他仔细地吃了东西,认真地处理了发炎的伤口,然后将副官留下的钱和药小心藏好。
      他知道,穆聿息挺过了最危险的关头,但远未痊愈。
      副官说的“需要时间”、“绝对静养”才是关键。此刻的医院,必然仍是龙潭虎穴,戒备森严,他绝不能去添任何乱子。
      而他自己的存在,对于刚刚稳定下来的穆聿息来说,或许本身就是一种不确定的刺激。“别让他再做傻事”——这既是保护,也是一种无形的界限。
      他必须忍耐。必须等待。
      这一次的等待,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毁灭性的恐慌,而是带上了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虔诚的期盼。
      他依旧躲在这破败的货仓里,但不再像过去那样麻木或绝望。他开始有意识地保存体力,处理伤口,寻找一切能获取食物和水的途径,努力让自己活下去。
      活下去,才能等到真正再见的那一天。才能……亲口对他说一声抱歉。才能……或许,试着去真正面对那份他曾经不敢承受的心思。
      日子依旧艰难,但有了盼头,时间似乎也不再那么难熬。
      他每天最期待的就是清晨,他会冒险靠近那个惠民诊所,有时能远远看到副官或者他手下的人与王大夫有极其短暂的接触。他不敢靠近,只是远远地看着,从那些细微的动作和表情中,贪婪地捕捉着关于穆聿息恢复情况的只言片语。
      “气色好些了……”
      “能进些流食了……”
      “昨夜睡得很稳……”
      每一个微小的好消息,都能让他高兴一整天,仿佛那是他自己生命的延续。而偶尔听到“咳嗽了”、“伤口疼”这样的消息,又会让他坐立难安。
      这种无声的、遥远的守望,成了他生活的全部意义。
      他学会了从报童叫卖的声音里分辨是否有关于督军府的消息,学会了从街边士兵巡逻的频率和表情里判断局势的紧张程度。他甚至开始留意各种草药,回忆着过去受伤时自己辨认的那些能消炎止痛的野草,偷偷采来,捣碎了敷在自己的伤口上。
      他像一株顽强生存的苔藓,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默默地、坚韧地活着,等待着。
      有时夜深人静,他会看着窗外冰冷的月光,想起穆聿息。
      想起他冷峻的眉眼,想起他偶尔流露的疲惫,想起他暴怒的样子,想起他那个轻柔的额间吻,想起他最后那句“对不起”……
      心依旧会痛,会涩,但不再只有恨和怕。更多的是一种复杂的、酸胀的思念和担忧。
      他还会好吗?会留下病根吗?会不会……因为这次重伤,而有什么改变?
      各种各样的念头纷至沓来。
      但他不再让自己沉溺于负面情绪。他强迫自己相信穆聿息的强大,相信他一定能康复。
      就这样,又过去了快两个月。
      天气越来越冷,上海正式步入冬天。
      街头渐渐有了些许节日的氛围,虽然依旧戒严,但那种紧绷到极致的肃杀感似乎缓和了一些。
      柳泗的伤好了七七八八,虽然依旧清瘦,但眼神里不再是一片死寂,而是多了一丝内敛的光彩和沉静的等待。
      这天清晨,他照例悄悄来到惠民诊所附近,躲在一个堆满杂物的拐角后,等待着。
      不一会儿,他看到副官的身影出现在诊所门口,和王大夫低声交谈了几句。副官的神色比之前轻松了不少,甚至隐约带着一点笑意。
      柳泗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屏息凝神地听着。
      风断续送来他们的对话。
      “……恢复得比预期好……”
      “……精神不错,昨天还发了脾气,嫌药太苦……”
      “……再过些时日,或许可以考虑回府静养……”
      回府静养!
      柳泗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这意味着……穆聿息真的快好了!他已经好到可以离开医院了。
      巨大的喜悦如同暖流,瞬间涌遍全身,他几乎要忍不住冲出去问个清楚。
      但他死死克制住了自己。只是用力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用疼痛来提醒自己保持冷静。
      不能冲动。不能给他惹麻烦。
      副官很快离开了。柳泗依旧躲在角落里,激动得浑身微微发抖。阳光透过狭窄的巷子照在他脸上,带来久违的暖意。
      他活下来了。
      他真的活下来了。而且恢复得很好。
      太好了……
      柳泗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下去,将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因为激动而微微耸动。
      这一次,流下的是喜悦的泪水。
      哭了许久,他才慢慢平静下来。抬起头,看着湛蓝的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却仿佛带着希望的空气。
      他知道,漫长的守望,或许快要看到尽头了。
      虽然前路依旧未知,虽然他们之间还有太多的问题和隔阂需要面对。
      爱恨什么的都算了吧,他柳泗认了,这一切大概就是自己上辈子欠对方的。
      但至少,他还活着。
      只要他活着,就还有希望。
      柳泗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最后看了一眼惠民诊所的方向,然后转身,坚定地向着货仓走去。
      脚步不再踉跄,而是带着一种新生般的、沉稳的力量。
      他需要更好地活下去。
      等待再见的那一天。
      穆聿息恢复良好、不日或将回府静养的消息,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柳泗枯竭已久的心田。
      希望如同石缝里挣扎出的嫩芽,虽然微弱,却顽强地顶开了压在心头的巨石,带来一种近乎重生的战栗和……无所适从的茫然。
      穆聿息活下来了。
      这个认知反复冲刷着柳泗的神经,带来一阵阵眩晕般的欣喜和后怕。但喜悦过后,一种更深沉、更无处安置的情绪缓缓浮现——他该如何面对?
      那个男人闯过鬼门关了,而他,这个间接的推手,这个满手血腥、罪孽深重的杀手,该以何种面目、何种身份,去迎接他的“新生”?
      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太过苍白。
      他们……这算两清了吗?
      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如何站在对方面前。
      巨大的庆幸与无边的厌恶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依旧躲在破败的货仓里,但心境已截然不同。不再是绝望的煎熬,而是充满了一种焦灼的、想做点什么来填补内心巨大空洞的渴望。
      他必须做点什么。
      为穆聿息,也为自己那无法安放的、充斥着麻木与悔恨的心。
      可是他能做什么?
      他身无长物,一无所有。
      没有钱财购买补品,没有能力打探更详细的消息,甚至连靠近医院都是一种奢望和危险。
      一种极致的无力感再次攫住了他。
      就在这种焦灼中,年关的脚步越来越近。
      街上的年味渐渐浓了起来,偶尔能听到零星的鞭炮声,看到孩童穿着新衣奔跑的笑脸。这世俗的、热闹的烟火气,却与他内心的荒芜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天,他在寻找食物时,路过了一座香火颇为鼎盛的城隍庙。
      年节将近,前来烧香祈福的人络绎不绝,烟雾缭绕,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烛气味。
      柳泗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站在庙门外,看着那些虔诚跪拜、祈求平安福运的男男女女。他们脸上带着或殷切、或惶恐、或感恩的表情,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神佛。
      他从不信这些。
      他的人生充斥着血腥与黑暗,神佛何曾庇佑过他?他只信自己手中的刀和冷酷的算计。
      可是此刻,看着那袅袅升起的青烟,看着那些寄托着凡人最朴素愿望的香火,一个荒谬而又强烈的念头,如同野草般在他荒芜的心底疯狂滋生——
      去为他求一支平安香。
      去那从来不信的神佛面前,为他磕一个头,上一炷香。
      祈求他从此平安顺遂,再无灾厄。
      这个念头如此荒唐,如此不符合他“夜莺”的身份,却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力。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平息他内心那翻江倒海的愧疚和那无法言说的、深沉的情感。才能为他那罪孽的灵魂,找到一丝微不足道的、自我救赎的可能。
      他踌躇了许久。理智在嘲笑他的愚蠢和软弱,情感却推着他一步步走向那烟雾缭绕的庙门。
      最终,他摸了摸副官留下的那点微薄的钱里,最终仅剩的几个铜板,深吸一口气,低着头,混入了进香的人流。
      庙内人声鼎沸,烛光晃眼。高大的神像面目威严又慈悲,垂目俯瞰着众生百态。柳泗感到一阵格格不入的拘谨和……心虚。他这样一个满手鲜血的人,踏入这种地方,本身就是一种亵渎吧?
      但他没有退缩。
      他挤到请香处,用那仅有的几个铜板,买了一束最便宜、最细的线香。粗糙的香杆握在手里,却仿佛有千斤重。
      他学着别人的样子,走到香炉前,静静地将线香在长明烛上点燃。看着那一点猩红缓缓燃烧,散发出呛人又奇异的香气,他的心跳得厉害,手心沁出冷汗。
      该祈求什么?
      万千言语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该祈求神佛原谅他的罪孽吗?
      不,他的罪孽太多太深,他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他该祈求与穆聿息有一个未来吗?
      他不敢奢望,那太过痛苦、遥远和虚妄。
      最终,他只是在心中,用最卑微、最虔诚的意念,反复默念着那个最简单的愿望:
      “只愿他平安……要他好好活着……”
      “如果可以……”
      “请……除去我们的苦厄吧……”
      然后,他撩起那身破旧的衣袍下摆,在一片嘈杂中,对着那泥塑的神像,缓缓地、郑重地跪了下去。
      膝盖接触冰冷地面的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震颤掠过他的全身。他曾跪过严酷的训练,跪过死亡的威胁,却从未像此刻这般,心甘情愿地、带着某种交付般的脆弱,屈下双膝。
      他闭上眼,额头轻轻抵在冰冷粗糙的地砖上。
      隔绝了周围的喧嚣,黑暗中,只有穆聿息的脸清晰地浮现。
      苍白的,冷峻的,带着疲惫的,暴怒的,还有……最后那双盛怒却仿佛藏着痛楚的眼睛。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迅速渗入地砖的缝隙,消失无踪。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许久许久。直到手中的线香快要燃尽,烫到了手指,他才猛地惊醒过来。
      他站起身,将香插入香炉那密密麻麻的香林之中。那束最不起眼的细香,很快就被淹没在更多的香火里,如同他这个人,渺小,无痕,罪孽深重,却在此刻,献上了此生最纯粹、最不计代价的一次祈愿。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踉跄着退到庙宇角落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下去。
      心跳依旧很快,脸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一种巨大的虚脱感和一种奇异的、从未有过的平静同时笼罩了他。
      他依旧不信神佛。
      但他做了他唯一能做的、最无用却又最真心的事。
      仿佛通过这个仪式,他将自己那无法宣之于口的担忧、悔恨、庆幸和那深沉的情感,都寄托在了那缕青烟之中,随风飘散,或许……能有一丝一毫,上达天听,护佑那个他放在心上的人。
      他在角落里坐了很久,看着人来人往,香火鼎盛。直到日落西山,庙里的人渐渐稀少。
      起身准备离开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庙门口一个解签的摊子。一个老道士正闭目养神。
      鬼使神差地,他走了过去。他不知道自己想求什么,或许只是想再抓住一点虚无缥缈的安慰。
      老道士睁开眼,看了他一眼,眼神浑浊却似乎能洞悉人心。
      “求什么?”老道士声音沙哑。
      柳泗张了张嘴,最终低声道:“……平安。”
      老道士递过签筒。柳泗胡乱摇了一支,签掉在地上。他捡起来,递给老道士。
      老道士看着那支签,又抬头仔细看了看柳泗的面相,眉头微微皱起,沉吟片刻,缓缓道:“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血海深仇终有报,……”
      “柳暗花明……又一村。”
      这签文听起来吉凶难测,血海深仇……柳暗花明……
      柳泗的心提了起来:“何解?”
      老道士摇摇头:“天机不可尽泄。施主孽缘深重,杀劫缠身,本是孤煞之命。然……”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柳泗脸上,似乎有些困惑:“然似有一线极贵之气缠绕,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只是这贵气……亦伴煞星,福祸相依,纠缠难解。是劫是缘,皆在施主一念之间。”
      孽缘。杀劫。孤煞。贵气。煞星。福祸相依。
      每一个词都像锤子砸在柳泗心上。这签文,竟仿佛道破了他的一生。
      那一线“极贵之气”,指的是穆聿息吗?他们的相遇,果然是福祸难料的孽缘?
      “一念之间……”柳泗喃喃重复。
      “去吧。”老道士不再多言,闭上了眼睛,“心存善念,或可……减轻几分罪业。”
      柳泗沉默地离开了城隍庙。老道士的话在他脑中盘旋,让刚刚获得片刻平静的心再次纷乱起来。
      是劫是缘?一念之间?
      他和穆聿息之间,到底会走向何方?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无论前路是吉是凶,他再也无法回头了。
      那炷香,那一跪,已将他所有的退路烧尽。
      他只能沿着这条无法预知的道路,走下去。
      怀着一颗赎罪般的心,和一丝卑微的祈望。
      夜色中,他回到那冰冷的货仓,却仿佛怀抱着一缕微弱却真实的心香。
      为那个人求来的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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