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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昏沉呓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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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上海的秋风吹出阵阵寒意。
柳泗拖着几乎僵硬的身体,依循着老妇人模糊的指向,在迷宫般的破败巷弄里艰难穿行。
每一步都牵扯着肋下的剧痛和全身的酸软,但他不敢停下,仿佛那个叫做“惠民诊所”的地方,是茫茫黑暗中唯一可能透出微光的缝隙。
终于,在一个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的巷子尽头,他看到了一个歪斜的木牌,上面用毛笔写着“惠民诊所”四个字,字迹稚拙。门面极其简陋,窗户糊着发黄的报纸,透出里面昏暗的灯光。
就是这里了。
柳泗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混合着希望和更深的恐惧。他深吸一口气,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一股浓重的中草药味混合着消毒水的气息扑面而来。
诊所内部狭小拥挤,只有一张旧桌子,两把椅子,和一个摆满瓶瓶罐罐的药柜。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长衫、戴着老花镜的清瘦老者正坐在桌后,就着昏暗的煤油灯看着一本泛黄的医书。
听到门响,老者抬起头,目光透过镜片落在柳泗身上。他的眼神平静而温和,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通透。
“先生是看病?”老者的声音沙哑却平和。
柳泗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直接问穆聿息?
显然不行。
他迟疑了一下,只能顺着老者的话,声音干涩地道:“有些……不适。”
老者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目光在他苍白的脸色和明显不适的姿态上停留片刻,点了点头:“坐吧。”
柳泗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身体僵硬。
老者没有立刻问诊,而是慢条斯理地合上医书,拿起桌上的粗瓷茶壶,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推到柳泗面前。
“先喝口热水,暖暖身子。”他的动作自然,仿佛对待任何一个普通的病人。
柳泗看着那杯冒着热气的茶水,没有动。他现在没有任何心思喝水暖身。
老者似乎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道:“这天气是越来越凉了。人呐,一不小心就容易染上风寒,若是本身就有旧疾,就更难熬了。”他像是随口闲聊,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柳泗肋下的位置。
柳泗的心猛地一提,他听出老者话中有话。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老者,眼神中带着急切和探询。
老者迎着他的目光,神色依旧平静,却几不可察地微微点了点头,继续用那种平缓的语调说道。
“尤其是伤及肺腑的重症,最是凶险。寒气入体,引发高热,气血逆行,便是华佗再世,也得费一番功夫。若是能熬过最初这三五日,退了高热,稳住了心脉,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肺腑……高热……心脉……三五日……一线生机……
每一个词都像重锤敲在柳泗的心上!
他瞬间明白了,老者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穆聿息的情况。
伤得很重,引发了高热,正在最关键的危险期,如果能熬过这几天,也许就能活下来!
巨大的恐慌和一丝极其微弱的希望同时攫住了他。他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几乎碰翻了面前的茶水。
“那……那若是熬不过呢?”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连自己都害怕的颤抖。
老者的眼神黯淡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尽人事,听天命。”
“药石固然重要,但伤病之人自身的求生之志,往往更为关键。心气若是散了,便是大罗金仙也难以回天。”
求生之志……
穆聿息……他的求生之志强吗?
他那样一个骄傲、强大、掌控一切的人,骤然陷入如此危境,他会甘心吗?他会拼尽全力想要活下来吗?
还是说……会因为他的那些话……心气散了?
这个念头让柳泗如坠冰窖。
“不过,”
老者话锋微微一转,声音压低了些,几乎如同耳语,“老夫听闻,那位贵人虽然伤重,但底子极好,意志也远非常人可比。昨夜那般凶险都挺过来了,或许……吉人自有天相。”
他抬起眼,意味深长地看了柳泗一眼:“只是这后续的调理,万万不能再出任何差池,需得静心凝神,最忌大喜大悲,情绪剧烈波动。”
“否则气血攻心,便是好转之势也会急转直下。”
柳泗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老者的话已经说得足够明白。穆聿息还在危险中,但暂时挺过了最凶险的一夜,他体质和意志力惊人,这是优势。但现在极度脆弱,任何情绪波动都可能要了他的命。
不能刺激他。绝对不能。
可是……他那天夜里说的、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故意报复的话……是不是已经……?
无边的悔恨再次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多谢……先生。”
柳泗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哽咽。
他站起身,将一个灰扑扑的银元放在桌上,深深看了老者一眼,转身踉跄地离开了诊所。
老者没有阻拦,也没有去看那枚银元,只是看着柳泗消失在门外的背影,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怜悯,轻轻摇了摇头。
柳泗走出诊所,清晨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老者的话在他脑中反复回响。
“一线生机……”
“求生之志……”
“最忌情绪波动……”
所以,他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并且,祈祷穆聿息那强大的求生欲能够战胜一切。
可是,等待太过煎熬。
他需要一个地方,一个能让他稍微安定下来、不至于彻底崩溃的地方。
他鬼使神差地,又回到了昨晚那处破败的货仓。这里虽然肮脏漏风,却不可思议地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可以藏身和舔舐伤口的地方。
他蜷缩回原来的角落,抱着膝盖,将脸埋进去。
时间再次变得缓慢而磨人。但这一次,心中那灭顶的恐慌稍稍退去了一些,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绵长的担忧和焦虑所取代。
他知道穆聿息还活着。
还在挣扎。还在战斗。
这就够了。至少还有希望。
他现在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敢做。只能在这里,用这种最无用的方式,陪着他一起熬。
他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一天,两天……老者说的“三五日”……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
饿了,就出去找点别人丢弃的食物,或者喝点冰冷的河水。冷了,就蜷缩得更紧。伤口疼了,就咬牙忍着。
他像一株被遗忘在墙角的小草,顽强而又卑微地存在着,所有的生命力都系于远方那一线微弱的生机。
第六天下午,天空飘起了细密的冷雨。货仓里更加阴冷潮湿。
柳泗发起了低烧,伤口也隐隐有发炎的迹象。他昏昏沉沉地蜷缩着,意识有些模糊。
就在他半梦半醒之间,似乎又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靠近。
他猛地惊醒,警惕地看向门口。
这一次,来的不是陌生人,而是那个之前给他传过话的副官。
副官穿着一身便装,打着一把黑伞,脸色依旧凝重,但眉宇间似乎比上次舒缓了一丝。
他看到柳泗狼狈虚弱、缩在角落里发抖的样子,眼中再次闪过复杂的神色,快步走了进来。
“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副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将伞收起靠在墙边。
柳泗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挣扎着坐直身体,眼睛死死盯着他,声音因为发烧而更加沙哑:“他……怎么样了?”
副官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急切和担忧,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烧退了。”
“凌晨的时候,体温终于降下来了。医生说,最危险的关头……算是熬过去了。”
烧退了……
熬过去了……
这几个字如同天籁,瞬间击中了柳泗。
巨大的、无法言喻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全身,冲击得他头晕目眩,几乎要晕厥过去。
他猛地捂住嘴,防止自己失控地叫出声,但眼泪却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混合着脸上的尘灰,汹涌而下。
泪水不是早就流干了吗?
为什么在得知他活下来了的时候,又掉出来了呢?
穆聿息没事了……他活下来了……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副官看着他这副失态的样子,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从随身带来的一个布包里拿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几个还温热的包子,还有一小瓶伤药和干净的纱布。
“吃点东西。把伤口处理一下。”
副官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动作却带着一种关切,“少帅那边暂时稳定了,但还需要绝对静养,不能有任何打扰。”
柳泗胡乱地抹着脸上的泪水,连连点头,哽咽得说不出话。他接过包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冰冷的身体似乎也因为这个消息而找回了一丝暖意。
副官看着他吃完,又看着他重新给伤口上药包扎,才再次开口,语气严肃了许多:“少帅醒过一次,时间很短,只说了两句话。”
柳泗立刻抬起头,心脏再次提起。
“一句是,‘封锁消息,彻查’。”副官看着柳泗。
“另一句是……”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极其复杂,缓缓地、一字一顿地重复了穆聿息昏迷前的那句话。
“‘找到他,别让他……再做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