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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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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工作结束时我从杰克手中拿到的除了那张肖像还有四美元。他看到我目瞪口呆的表情,自己仿佛也有点不安。
“虽然这比不上你从楼下的客人那里得到的价格,倒也不必这么吃惊吧?”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这比我平时收到的小费多太多了。”我赶忙解释。我本以为这只是举手之劳帮个小忙,还觉得和他聊天新奇有趣意犹未尽,根本没想到这是一份有报酬的工作。
“你?怎么会?你欠了莱斯利的钱吗?”他重新从头到脚打量我,仿佛疑惑我身上是否有什么被他忽略的昂贵行头。我瞬间知道他也误会了。
“不,我拿的是普通侍者的薪水。”
那一刻他脸上的恍然和尴尬让我好受了点。
“别太有压力,你不是第一个这么以为的人。”我故作老练地说。
他摇了摇头。“我为我的冒犯道歉,这不会让我失去你的友谊吧?”
“当然不。”我答道。
自从来到雪岛俱乐部,极少有如此年长的人不称我为“孩子”和“小家伙”,他让我感到被作为一个成人被尊重。
或许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对我和气,也或许即使他这么认为也没有流露一丝一毫的轻佻,即使杰克将我错认成“那些人”,我也一点都不觉得生气,现在回想起来,昨夜本尼的事本来也应该有更体面的解决方式。也许是因为我对他期待太高,唯独在他面前我没能收住脾气。
固定姿势坐了一天,我也腰酸背痛了,心里只期待着回到床上翻翻书。我心不在焉地推开阁楼的门,突然觉得房间里有些异样,萨姆今天轮休,一早就神神秘秘地出门不见踪影了,阁楼里本不应该有人,而在我反应过来之前,角落里的一个人影就站了起来,我吓了一打跳。
“嗨,亨利。”本尼笑吟吟地看着我,手里拿着一本本来应该放在我床头的艾米丽·波斯特的《社交、商务,政治与家庭礼仪》。
“虽然擅自动你的东西有点失礼,不过我还是得说,除非你是保守的天主教徒,中产出身的牛津校友或没落的英国贵族,又或者你有幻想成为上述任何一种人的倾向,这本书营造的那种上流氛围恐怕难以弥补其在实用性上的诸多缺陷。”
被他看到我拥有这本书让我格外脸红。
“是佩恩先生借给我的。”
我撒谎了,这本书其实是我自己买的。它在那些常与贵人打交道的伴游们中相当流行,鉴于我也常与佩恩先生一同出入,我认为适当的学习也不是什么坏事,这倒不是说我不暗自对这种攀附的行为感到羞愧。
“啊,那倒有道理了,毕竟他符合其中的一条。”
“什么一条?”
“牛津校友——你不知道吗?”
“你也不知道我就是‘保守的天主教徒’吧?”
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摇摇头,“啊,原来如此。那再算上我的话,这本书不出现在这里简直没有天理了。”
不知为什么,在他身上取得小小的胜利让我格外开心。
然而他正色起来,语气变得严肃。“抱歉,亨利,我才意识到我对你的了解多么少。事实上,我今天是来向你道歉的——兰伯特说如果没有从你这里得到正式的原谅就别想再踏入俱乐部大门——请别打断我,听我解释,昨天我其实只是想要邀请你去我们的派对,我以为那样对他说就可以带你出去和我们一起玩,是我说话太没分寸,让你误会了。”
我将手抱在胸前,听他郑重其事说完,其实气就早已消了大半,但还是嘴硬,“好吧,我会告诉兰伯特先生我接受了你的道歉,你无须担心以后进不了俱乐部,请离开吧。”
他不甘心地继续站在原地,我与他就这样僵持了一会。
“所以呢?”他问。
“所以什么?”
“所以……如果我们已经和好了的话,”他展开一个有点羞赧的笑容,从身后变戏法似的拿出一瓶香槟,“我明天早上才会离开雪岛,今天晚上你能不能陪我一起?”
“我……我和你的朋友们素不相识,加入你们只会尴尬的。”我回绝。
我自知不多生事端是正确的选择,却仍然有点遗憾。他们会去哪里呢?雪岛是一整个娱乐度假中心,但我却没有探索过多少地方,萨姆曾经带我一起去南边的一座小小的影院看电影,那里是黑人被允许进入的影院,也是几乎只有黑人的影院。我没法带他去富人们常去的电影院,因为如果一个黑人小子出现在白人的影院里,收到的可不会只有白眼而已。书店我是常去的,但那种地方萨姆就提不起兴趣了。独自一人的时候我偶尔会沿着海滨的木板路散步。现在天气还冷,没有太多游客会在沙滩上流连,只有天气晴好的时候行人们才会乘着观光马车在海滨欣赏风光。
“他们今天都乘船离开了,今晚是留给你的。”
这下我可没有理由拒绝了,只好点头答应,本尼立刻喜逐颜开,拉着我的手就风风火火向外走。
“我们去哪儿?”我赶忙问。
“去个安静的地方。”
我觉得俱乐部的阁楼就够安静了,但这毕竟是他的生日,于是由着他领着我穿街走巷。
我们乘坐一辆出租车去往雪岛东边。这是我从未涉足的一片区域。与遥望大陆的岛西侧的繁华截然不同,东部是新近开发的住宅区,有几位富人在此置业,他们在夏季会来此小住疗养,比起住在西侧的俱乐部或酒店,这里要更安静,又可以随时驱车去繁华的木板路街道找乐子。
四月的天,白昼渐长,我们到达时夕阳才将半个天空染成鲜艳的珊瑚粉红,天际线是雾蒙蒙的紫色,海鸥在海岬上盘旋鸣叫。我们行经的道路把零星的盐沼分割开,道路两旁生长着芦苇和香蒲,一派半蛮荒的野性风光。在繁华的城市中呆久了,我很少想到雪岛也有地方还遗存着这样粗粝的质感。
“这路好像有些颠簸。”我说。
“因为路基沉降了,先生。”开口的是司机。“前年的经济衰退让一批开发商破了产,那些没破产的也急着收拢资金,许多工程草草完工,这些路都是那时候留下的。”
“我父亲说虽然这是次失败的投资,但谁叫我母亲很喜欢东边礁石上的灯塔呢?她夏天会来这里小住,其余时候这里只有园丁和他的妻子二人打理——啊,我们就快到了。”本尼指着远处伫立在树影幢幢之间的一栋房屋。
那是一栋工艺美术风格的房子,其暖灰色外墙的轮廓在黄昏的暗影里模糊几乎消失,只有门口点亮的灯光显示它并非无人管理。房前种着一丛蓝色绣球花,含着苞还没到盛开的时候,篱笆上的粉红色蔷薇花倒是开了,引得几只夜蛾围绕着起舞。除此以外便是平铺直叙般的草坪,与这栋房子低调的外观相称。
“你们也太过夸张了,这样简单的花园也要雇佣专业的园丁吗?”我问。
即使是富有如佩恩先生的家里也只是雇佣少量的仆人和非全职的管家维护宅邸,一部分是因为他相当注重隐私,另一部分是那样支使一大群人围着一个人转的铺张做派太过暴发户了。
本尼神秘地一笑,并不回答,拉着我便进了门。屋内的装潢相当朴素,目光可及之处的装饰均为手工制造的木制品,完全不像俱乐部里一样处处都是亮闪闪的黄铜与雕刻精美的角花。从踢脚线到硬木地板,所有的颜色都质朴而沉重,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松木气味。屋里唯一的光源来自那红砖砌成的壁炉,显然是隐形一般的仆人得知本尼与我要来预备好的。借着明灭的火光,本尼在翻箱倒柜一番之后手中多了几只蜡烛,一座烛台和两只高脚杯。
“蜡烛?真的?”我笑了,这看起来过于老派了。
“蜡烛很重要,虽然到处都有电灯,但我们家在重要的场合总是使用蜡烛的。”他严肃地板着脸。
“现在谁是古板的天主教徒啊?”
“承认我也有遵循传统的一面可真是困难。”
我想起他早先拿“没落的英国贵族”开玩笑,不禁会心一笑。
我们端着烛台沿着长长的走廊行进,在长廊的尽头有一扇门。我以为那是一个特殊的房间,也许是有着台球桌的游戏室,这样的房间在雪岛俱乐部很常见,又或许是个摆着十二层书架的阅览室,住在这里的只有园丁,这不太现实。但当门被打开时我还是震惊于自己的所见。
在我眼前是一片浓烈的绿,这里有数不清的热带植物。高大的棕榈伫立在温室中央,舒展着巨大的叶片,环绕四周的是摇曳的散尾葵和龟背竹,到了地面则星星点点地点缀着几丛蕨类植物和兰花,有几株正在盛开,散发出幽幽的香气。连透明天花板下的房梁上都悬挂着叶形奇特的吊兰,目光可及处全是我从未见过的绿色植物,这里简直像是真正的丛林。这样的震撼是独留给第一次的,在后来,即使我去过举世闻名的邱园也再也没能感受到今晚的震撼。
这是一座用白色钢架和大块玻璃拼接成的玻璃温室,锅炉设备将气温维持在二十多摄氏度,一旦步入其中,我身上厚重的冬季外套立刻被温暖的空气沁染上一股湿气。本尼显然与我一样,他径自走到小径中央的一张圆桌前,将烛台和酒瓶放下,三两下便脱下外套扔在一张躺椅上,顺手扯松了自己的领带。
“现在谁说园丁是多余的呢?”他显然满意于我的震惊。
“这真是……这真是……”我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
就像一枚包裹了盛夏的琥珀镶嵌在仍是初春的大地上,在这里茂盛的热带植物被圈禁在小小一方温室中,仰赖铺设于地下的铸铁蒸汽管道维生,像一颗脆弱的绿色磷叶石。
“它们很美,对不对?”他轻声说,眼睛却一直在看我。
我心头一悸,一阵没来由的心慌,赶紧低下头掩饰,然而记忆已如同蒙尘的水银镜被擦拭,忽然一句早已被忘却的话冲到了我的嘴边脱口而出,那甚至并非我的本意,至今我都不曾明白自己当时引用那句话的用意。
我说的是:“美丽的事物往往带来灾祸。”
本尼坐在那躺椅上,意外地歪头看我,“这又是你从哪本书里看来的?”
我也惊讶于自己的失言,气氛犹如潮热空气在玻璃上冷凝成水滴滑落,那一丝旖旎消失得荡然无存。我笑了笑,掩饰那一瞬的慌乱,“就不能是我自己说的吗?”
他笑了,“唔,从你身上很难看到什么是灾祸。”
“好吧,其实有个人对我说过一样的话,不过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她?”本尼稍微坐直了身子,警惕地看着我。
“就是俱乐部里的玛吉,你认得她的吧?”
“你们的副经理?认得的。那真奇怪,我不知道她最近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本尼琢磨了一会儿,但也像是舒了口气。
我学着他坐到另一张躺椅上,他调整了一下自己椅背的角度,好和我面对面,烛火在我们中间摇曳,香槟在瓶中折射着微弱的烛光。
“啊,我明白了。”他恍然大悟,“如果玛吉夫人有这样的感慨那一定是关于兰伯特的事,我知道他们一向关系亲密,大概她也听说了什么。”
“兰伯特先生?”
他犹豫了一下,“你在这里工作了很久,告诉你也无妨,兰伯特和佩恩都是那种……性倒错者(invert),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就兰伯特那种整天穿着粉红色西装在外招摇的做派,我十分怀疑有谁会不不在第一眼就看出他是个同性恋者,只不过在索多玛城一样的雪岛,这种事情并不会给他招来外州那样的牢狱之灾罢了。
“我在俱乐部里更经常听到的说法是娘娘腔(sissy)”
“咳,称呼并不是重点,只要知道我提到的那些都是发生在男人和男人之间的风流韵事就好。”
“你是说兰伯特先生和那个安德森的事情吗?”
“咦?你听说过他?”
我犹豫了一下,虽然兰伯特先生警告过我,但看起来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所以我猜他警告我的其实是不要将那一次会面透露给别人,于是我含糊地说:“是俱乐部里的人告诉我的。”
“不,并不是他,我要说的是多年以前发生的事。那时候我还小,也是从父亲那里听来的。”
“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被勾起了好奇,忍不住向前倾身。
“那是发生在兰伯特年轻时候的事。你也知道他长得有多好看——佩恩先生当时正忙于生意,无人打理生活日常,他又不可能与哪位女子成婚来为他操持这些,于是就雇佣了一位贴身男仆。那家伙是个邪恶的人,他……对兰伯特做了些恶劣的事。”
我瞪大了眼,“你是说——可是,仆人怎么会敢侵犯年轻的主人呢?”
“哦,亨利,这种事情太常见了,不在我们这个圈子里的人永远想不到仆人究竟可以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主人的决策。有时候绅士与自己的贴身男仆的亲密要甚于妻子儿女。”
“也许你是对的。”我说。在俱乐部里我就见到地位卑微的伴游却可以花言巧语哄得那些富人心甘情愿地为他们花钱买礼物,更不要说兰伯特先生和贾斯珀这类兼有美貌者。倘若主人还年轻,受到巧言令色的仆人引诱甚至威胁也在情理之中。
“不然,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佩恩先生至今从来不雇佣贴身男仆呢?你也知道他身体不好,他明明很需要一位。”
这种事情是出身工人阶级的我从来都想不到的。经本尼提及,我才意识到以他这样的身份,在桥牌俱乐部里站在他身后为他倒酒的应当是贴身男仆的工作,而他却选择了我这个没什么经验的侍者。以前我以为他只是不喜欢多人随行的排场,现在想来其实是他不愿有人过深地介入他的生活。
“你对他们那种人的事情很熟悉吗?”我问。
本尼显然知道我的话外之音,他有点尴尬地将酒瓶拿起,熟练地用开瓶器将香槟瓶打开,发出“砰”的一声,在安静的温室里尤为响亮。
“这个嘛,我不能说有多了解,但我毕竟是从伊顿毕业的,你也知道全是男孩的校园更衣室里会发生什么。”
“我一点都不知道,老实说,我的中学和你肯定相当不同。而且我从来不进更衣室,那个鬼地方臭气熏天。”
“啊,你不能指望一群青春期男孩的卫生习惯,在我们的宿舍里常有人喝递归茶。”
我眨了眨眼,“递归茶?”
“你数学不错,应该能理解这个概念。猜猜那是什么?”他给自己和我都倒上一大杯香槟,向我举了举杯。
我小心地抿了一口,味道有点像葡萄味的苏打水,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饮酒。
“从来没听说过。”我隐约觉得这不是个应该和茶联系在一起的词。
“我忘了你还是中学生了,这些在你们的课本里大概是没有的,你看,是这样,”他兴致勃勃地喝下一大口杯中的香槟,“说的简单些,递归就是一个过程在定义中调用自身,并且每一步都依赖于前一步的结果。”
“我还是看不出这怎么能和茶扯上关系呢?”
“这就是说,他从来不洗杯子,只是把脏杯子放在那里,直到下次喝茶的时候继续用,于是他每次喝到的茶里都有上一次的茶。”
我大笑起来,他也和我一起笑着。
“我们应该祝酒。”他说。
“祝酒的时候该说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是关于递归的东西——”
“为了一个过程在定义中调用自身,并且每一步都依赖于前一步的结果?”
“这太长了,也太拗口了——有了,”他拿起他的香槟,将酒全部倒进我的杯子,再将我杯中的酒倒回了他的空杯子一半。然后示意我像他一样举杯。
“为下一杯,下下一杯和下下下一杯都永远带着这一杯的味道,干杯。”
“这还是一样拗口哇!”
但我笑着喝下了酒,杯底残留了一些香槟,他为我倒上了新的。在下一杯,下下一杯和下下下一杯,我都刻意留下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