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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那夜我们聊到很晚。我告诉他玩21点时算牌的诀窍,他告诉我他已经被家族禁止加入任何带有赌注的牌局,因为他在欧洲游学时从一个街头江湖骗子那里学到了出神入化的藏牌技术。
      他说他喜欢一种罐头牛肉,它们在纽约的一家餐厅被作为汉堡中的特色加料,而我惊讶地发现那竟然是我家乡那座罐头厂生产的。我父亲生前就是那座罐头厂的机械工程师。
      “我七八岁的时候厂里闹过一场经济危机,有好几个月都发不出工资,只能用生产积压的罐头抵工钱。”我回忆。“我们全家吃了半年的罐头,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尝罐头的味道了。”
      “信不信由你,我在十岁以前一直以为我家非常穷。”他做了个鬼脸,“因为我们总是在不停地搬家,冬天去一个地方,夏天去一个地方,父亲还总是不回家。”
      “我还以为传统的英国贵族都是像小说里一样,从不工作,一辈子一门心思守在自己的领土上的。”
      “我的父亲远非传统,毕竟伯爵的头衔属于我的大伯,而他这个次子只好远走殖民地经商。好在他做得相当不错,反倒是我大伯那边的情况有点不妙,据说早已陷入了经济危机,连祖宅周围的林地都租出去了。”
      “那样的大庄园,维护成本一定非常高,不动产价值再高,一旦现金流出现问题就会导致债务问题吧。”我说。
      “的确如此,我那位大伯欠了一大笔外债,都开始为仆人的工资发愁了。今年的社交季已经到了,可我的堂妹都没能去伦敦参加舞会,因为他们在伦敦西区的府邸早就卖掉了。我很好奇等到六月份皇家赛马会开始的时候他们要怎么在那座宅子里筹办舞会。”
      “舞会?”我咋舌,“到了这个程度还要举办舞会未免太过不明智了。为何不解雇一部分仆人,再将地产抵押来借款呢?如果能够优先偿还高利率的债务,再用租金等收入慢慢清偿,应该几年以内就可以重新达成收支平衡。”自从过手雪岛俱乐部的账目,我才对经营和维护一家如此规模庞大的俱乐部的成本有了概念,因此对那座庄园的经营格外感兴趣。忍不住多问了好几个问题。本尼如实告诉了我这座庄园的仆人数量,占地面积与地产类型。我在内心估算,最终告诉他这个还清债务的年限应该是五年左右。
      本尼意外地看了我一眼,“你真的对此很在行,难怪佩恩先生看重你。我核算出的数字也和你差不多。但是很可惜的是你弄错了一点,所以你所说的一切都不能成立——贵族的世袭地产是无法出售和抵押的。这在法律上被称为限定继承。”
      “竟然有这回事?”我为自己的鲁莽发言感到不好意思。
      “不仅如此,舞会和仆人也是必须的开支。”本尼叹了口气,“如果不维持体面的表象,他们就连借钱都借不到了。”
      “那就没有任何办法能解决了吗?”
      他懒洋洋地用双手抱头向后一躺,靠在椅背上,“当然有,那边的亲戚一直想要为我的堂姐谋求一门高价值的婚事好挽救庄园的亏空,我父亲甚至对此相当心动,好几次他都暗示让我娶我的堂妹——他拥有好几座庄园,却偏偏得不到他最想要的这一座,这事儿就这样成了他的执念。但就目前庄园的财务状况而言,我怀疑连他都不想去填这个窟窿。”
      “一部法律怎么会这样矛盾呢?”我不理解。
      “因为这部几百年前的法律在制定之初并没有考虑到当今的社会变革,财富不再来自土地,蒸汽机和工厂已经改变了世上的一切旧有秩序。”
      本尼凝视着烛火,慢慢地说,“我在正确的时间出生,所以没来得及像我的堂兄一样死在战场上,然而贵族家庭中有不少比我大几岁的继承人都陨于战祸了,我所知道的那几个家族继承权已经乱七八糟了,我相信这部继承法未来几年一定会发生改变。可我的父亲看不见这一点,他一直执迷那个头衔。亨利,贵族没有未来了,贵族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有那么一会,我觉得他那双明亮的棕色眼睛在微醺中有点忧郁,这是从未出现在他身上的一种情绪,但不一会,那一丝阴霾如同划过太阳的一片浮云般飘远了。
      接着他和我说起天南海北的见闻,说他在孩提时期居住的那座位于南法的种有葡萄树的庄园,随父亲到香港的旅行,以及他是如何向那位他最不喜欢的姨妈学会德语的。不知何时我已经醉得头脑昏沉,竟在椅子上睡着了。
      半夜,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正被人半拖半抱着推上一张床,迷迷糊糊地睁眼,原来是本尼把我带到了卧室。他也醉得不轻,把我带到床上后便已经力竭,我们就这样横七竖八地躺在一张床上,再次沉沉睡去。有几次我不安地醒来,发现他的脑袋埋在我肩窝里,一半身子搭在我胸口,呼吸深沉而均匀,我试了试,他太重,我推不开,只好继续就这样别扭地睡着。
      第二天清早我艰难地睁开眼。身边的床已经空了,一盏床头灯亮着,外面的天空还是黑沉沉的。我所在的是个带有盥洗室的套间,只有一张简单的书桌和深色的嵌入式衣橱。床对面是一整面墙的书架。盥洗室里的灯影晃了晃,我看见本尼站在了卫生间门口,他换了身衣服,已经洗漱完毕,头发还有些湿漉漉的,看起来比平常更卷。他从来不像俱乐部里的侍者一样把头发梳成整洁光滑的背头,而是任由它们翻翘着,走路时那些小卷会一晃一晃,我觉得它们可爱极了。
      “啊,亨利,你醒了?”他用毛巾擦着头发。“抱歉这么早就吵醒你,但我买了最早的船票,轮渡五点半就要启程了,否则恐怕赶不上回学校的火车。我最好在那之前把你送回俱乐部,免得影响你的工作。”
      “是南港吗?”
      “不,是北港。”
      “那就不必把我送回俱乐部了,我可以和你一起去码头。”
      “你真是太好了,但你没必要送我,早点回到俱乐部你还可以再多睡一会。”
      “不,没关系,码头附近有一座小礼拜堂,本来每周日早上我也会去的。如果能搭个便车就太好了。”
      “那倒是刚好。”他有点悻悻的。
      “最早的一场弥撒六点半开始,我可以送你上船后再去。”我补充。
      他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既然要去教堂,在那之前你不想先洗漱一下吗?我已经在浴缸里放好了水。”
      头一回登门拜访就在别人家里洗澡实在是越界的行为。但我很难拒绝热水的诱惑。在俱乐部的地下室有专门的员工盥洗室,热水永远不够用,一旦去得晚了就只好用冷水擦身了。不好好清洁也是不行的,一旦有侍者身上散发异味或指甲和头发不整洁就会被玛吉警告,第三次警告意味着开除且在雪岛永远找不到另一份类似的工作。也许等天暖和些会不那么难熬,但我还没在这里度过夏天,因此很难说穿着全套的侍者制服在夏季的高温下忙碌一天和冬季冰冷的水温哪个更令人痛苦。
      最后我还是接受了,本性中的享乐主义使我没法推脱。在我披着浴巾走出浴室时,发现盥洗台上放着整齐叠放好的衣服,大概是本尼为我准备的。这是一件奶油色伊顿领衬衫,袖长比我自己的要长些,外套,马甲和长裤都是深胡桃木色的精纺羊毛材质,我摸了摸那柔软的面料,很暖和,且沾染着他身上的气味。我原本有点纠结究竟应该换上还是假装没有看见径直穿上原来的衣服离开,转念一想,这也不过是衣服罢了,短短一天,我不仅睡了他的床,与他肌肤相贴,现在还在他的浴室里,哪一项都比穿上他为我准备的衣服听起来罪大恶极。我决心要在弥撒开始前向神父好好忏悔,该忏悔什么我也没有想清楚。不过这一切思绪在看到他明显惊艳的表情时全部被冲淡了。
      “谢谢你帮我准备的衣服,不过我该怎么把它们还给你?”我不自在地调整着马甲上的纽扣和衬衫的袖子,这衬衫光滑柔软,缝线精致,不像我自己买的那些面料纤维中总有粗糙的小结。
      “不必归还了,保存在这里的衣服我大多早就穿不下了,早知道就应该把它们捐给慈善商店,可我母亲还是把它们全部留在了这里,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套没有被虫子啃出洞的套装。”
      我想起兰伯特先生那个巨大的步入式衣橱,想着他们在这方面竟然相当有共同点。
      “对了,你还得带上这个。”他扔给我一条围巾。
      “现在的天气可用不上围巾了,本尼。”我惊讶地看着手中过于厚重的织物,它看起来更适合隆冬时节。
      “这不是给你的,是给它的。”
      本尼的手中多了个小小的玻璃瓶,瓶中有一条颜色鲜艳的小鱼。这鱼看起来并不怕人,我好奇地走近,用手指戳了戳瓶壁,它气鼓鼓地将鳃炸开,向我展示它优美的流线型身体和飘逸的尾鳍,像是要隔着玻璃与我较量一番。
      “它想和我打架?”我惊奇地凝视着这位勇敢的小战士。
      “它们就是天生好斗,所以每一条都必须单独饲养,否则就会互相打到遍体鳞伤。”
      “这是什么鱼?”
      “斗鱼,原产于热带。前两年我父亲才从泰国带回了两条,一直养在温室里,因为它们不能离开温暖的环境。今年终于成功繁殖了一些,他早就答应了要送给兰伯特先生一条,这是给他的礼物。”
      “把它放在罐子里,不会闷死吗?”我担心地看着本尼将罐子的盖子扣上。我小时候多次试图养过金鱼,结局无一例外的悲惨。我父亲说那是因为鱼缸太小,水量太少无法提供足够的氧气。
      “和金鱼不同,这种鱼生命力极其顽强,在泰国的低氧沼泽中也能生存,所以它们可以被饲养在很小的水体中。只要气温合适它就能生存。”
      我担忧地捧着玻璃罐,用围巾将它裹得严严实实。雪岛俱乐部里总是暖气充足的,但我们还要坐好长时间的车,更不用说还要参加弥撒了。
      “你也喜欢吗?如果你喜欢,我也可以送你一条。”
      “不,不必了。”我赶紧摇头拒绝。“你说它们需要温暖的环境,可我的住处恐怕不比兰伯特先生,阁楼的夜里是很冷的。”但我还是兴致勃勃地用手指挑逗着它,我毫不怀疑如果我把手指伸进罐子它一定会狠狠咬我一口,只不过这能给它的对手带来多少伤害就难说了。
      不到半个小时后,本尼用电话叫来的出租车就在门口鸣响了喇叭。汽车驶离那座表面不起眼却内里别有洞天的灰房子时天空已经由暗沉沉的黑转为深蓝。半轮白色的月亮悬在天边,我回头遥望,忽然间觉得恍若隔世,昨夜种种如同幻梦,但愿我还能再梦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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