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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泥潭里的转学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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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城南,热得像口发馊的蒸笼。
空气里混杂着劣质沥青被暴晒后的焦油味,还有菜市场飘过来的烂叶子腥气。城南一中高二(8)班的吊扇在头顶摇摇欲坠地转着,发出濒死的“咯吱”声,却搅不动满屋子躁动的青春荷尔蒙和汗味。
林清野站在教务处门口,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蹭脏的白球鞋。
这里就是那个男人的秘书口中,“最适合让他反省”的地方。没有司机,没有空调车,只有一张单程的高铁票和手里这个并不算太重的行李箱。
他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银边眼镜,镜片后的那双眼睛生得极好,眼尾微挑,原本该是含情的桃花眼,此刻却是一片死水般的冷寂。他的衬衫扣子扣到了最上面一颗,领口处隐约露出一截惨白的皮肤,如果仔细看,能在那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看到一块还没散去的青紫淤痕。
那是离开那个“家”之前,被狠狠推在红木楼梯扶手上撞出来的。
“哎哟,这天儿热死个人。”教导主任是个地中海发型的中年男人,手里捏着林清野的转学档案,眼神像探照灯一样在林清野身上刮了一圈。
档案很简单,除了以前那所全省顶尖贵族高中的名字格外刺眼外,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但教导主任是个人精,他在城南这片泥潭里混了这么多年,一眼就看得出这少年身上的那股劲儿——那是金钱和权势堆出来的矜贵,哪怕落魄了,骨头也是脆生生的硬。
“林清野是吧?”主任把档案一合,“到了这儿,以前那些少爷脾气就收一收。八班乱是乱了点,但你只要不惹事,也没人闲得慌找你麻烦。走吧,带你去认认门。”
林清野没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他的喉咙像是被塞了一团粗砺的沙子,每一次吞咽都带着神经质的痛感。这是那一巴掌留下的后遗症,也是心因性失声的前兆。
穿过满是灰尘的走廊,喧闹声越来越大。
八班在走廊尽头,那是全校公认的“垃圾回收站”。还没进门,就能听见里面跟菜市场一样的吵闹声,桌椅摩擦地面的尖锐声响此起彼伏。
主任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那扇斑驳的木门,大吼一声:“都给我安静点!楼下都听见你们叫唤了!”
原本沸反盈天的教室像是被按了暂停键,瞬间安静了一秒,但也仅仅是一秒。紧接着,角落里传来几声稀稀拉拉的嗤笑,有人吹了声口哨。
“老徐,这就是你给咱们班找的新乐子?”
林清野就在这片戏谑的目光中,提着书包走了进来。
他一出现,教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在这个满是背心、拖鞋、纹身贴和廉价香烟味道的空间里,林清野干净得像是个异类。他太白了,白得有些病态,那身剪裁得体的校服衬衫穿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愈发衬得少年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折断。
但他站得很直。像一根插在淤泥里的竹子,带着一股让人不舒服的疏离感。
“这是新来的转学生,林清野。”老徐敲了敲黑板,指着讲台边的空地,“做个自我介绍。”
林清野站在讲台上,台下几十双眼睛像狼一样盯着他。那些眼神里有好奇,有嫉妒,更多的是一种看到猎物般的恶意。
他张了张嘴,声带因为紧张而痉挛。他试图发声,但喉咙里只挤出一丝破碎的气音。
那个“家”里充满了争吵、羞辱和最后被扫地出门的画面,像幻灯片一样在他脑海里疯狂闪回。
——“私生子就是私生子,养不熟的白眼狼。”
——“滚出去,别让我再看见你。”
林清野的手指死死攥着书包带子,指节泛白。他用力咽了一口唾沫,强迫自己从那团阴影中挣脱出来,在黑板上拿起粉笔,写下了三个字。
字迹瘦金体,锋利得像刀。
林清野。
写完,他转过身,没说话,只是对着台下鞠了个并不标准的躬。
“哑巴?”
“长得跟个娘们儿似的,还是个哑巴?”
台下的窃窃私语声逐渐变大。
就在这时,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
全班瞬间死寂。
那是一张课桌被人狠狠踹开的声音。
林清野顺着声音看过去。
在教室最阴暗的角落,靠窗的位置,一个男生正从趴着的姿势慢慢直起身来。他似乎是被吵醒了,起床气重得吓人。男生留着极短的寸头,眉骨生得很高,这让他那双惺忪的睡眼看起来格外深邃且具有压迫感。
他身上那件校服T恤领口被扯得有些松垮,露出锁骨和一小片结实的胸膛,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那是长期在烈日下暴晒的结果。
江驰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眼神阴鸷地扫过全班,最后定格在讲台上的林清野身上。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撞了一下。
林清野透过冰凉的镜片,看到了一双野火般具有侵略性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好奇,只有被打扰睡眠后的暴戾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江驰眯了眯眼。
他看见讲台上那个新来的“小白脸”,正用一种毫无波澜、甚至带着点死气的眼神看着自己。那种眼神他不陌生,在大院里那些自诩清高的老古董脸上经常见,但出现在这么个看起来一碰就碎的小子身上,就很违和。
尤其是,这小子嘴角还带着伤。
像一块上好的白玉,被人狠狠摔在地上,裂了纹。
“吵死了。”
江驰的声音不大,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像某种大型猛兽喉咙里的低吼,清晰地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刚才还对着林清野吹口哨的几个混混瞬间闭了嘴,缩回了脖子。
在城南一中,没人敢在江驰睡觉的时候大声说话。他是这片烂泥塘里最不好惹的疯狗,发起狠来连校外那些真正混黑的都要忌惮三分。
老徐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似乎也对这个刺头没什么办法,只能指着靠窗角落那张桌子旁边的空位对林清野说:“你就坐那儿吧,那个谁……旁边。”
那是全班唯一的空位。
也是离江驰那个角落,最近的一个正常座位——确切地说,是江驰的同桌。
林清野收回视线,拎着书包走了下去。经过最后一排时,他能感觉到那道充满侵略性的目光一直黏在他背上,像带着钩子,要撕开他那层伪装出来的冷漠外壳。
他目不斜视地走过江驰身边。
江驰却突然伸出了长腿,那双昂贵的限量版球鞋横在了过道中间,挡住了林清野的去路。
林清野停下脚步,垂下眼皮,看着那只脚,又缓缓抬眼看向江驰。
江驰靠在椅背上,嘴里嚼着一块口香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神挑衅,像是在逗弄一只刚闯入领地的小猫。
“让一下。”
林清野终于开口了。
声音很轻,很冷,因为声带受损且过度紧张,这三个字他说得极慢,尾音带着像是砂纸打磨过的粗糙感,听起来不仅没有威慑力,反而像是一种处于弱势的喘息。
“嗓子不好?”江驰嚼口香糖的动作顿了一下,身体微微前倾。
随着他的动作,那股压迫感扑面而来。江驰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林清野脸上游走,从那副斯文败类的银边眼镜,滑到紧抿的苍白嘴唇,最后停在林清野扣得严丝合缝的领口处。
那里因为少年的吞咽动作,喉结正艰难地上下滚动。
脆弱得像是一只稍微用力就能捏死的白鸽。
“不想说话就别勉强,”江驰嗤笑一声,那只拦路的长腿并没有收回的意思,反而更恶劣地往高抬了抬,踩在了过道另一侧的桌腿横杠上,彻底封死了路,“不想走这儿也行,你要是有本事,从我身上飞过去?”
周围爆发出一阵压抑的哄笑声。
讲台上的老徐脸色难看,手里捏着粉笔头,想发火又不敢冲着江驰发。这小祖宗家里背景深,校长都得供着,他只能硬着头皮打圆场:“那个……江驰啊,同学刚来,你友爱一点……”
“我很友爱啊,”江驰头都没回,目光依然死死锁着林清野,“我在教新同学认路呢。”
林清野的手指在书包带上收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肉里,借着这点疼痛,他强迫自己压下胃里翻涌的痉挛感。
他没有求饶,也没有像江驰预想的那样红脸或者恼羞成怒。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林清野做了一个让全班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没有再说话,而是面无表情地抬起那条穿着昂贵西裤的长腿,单手撑住旁边的课桌边缘,动作利落地——直接跨了过去。
那一瞬间,他的裤脚擦过了江驰的小腿。
江驰愣了一下。
因为动作幅度略大,林清野原本扣得严实的衬衫下摆被扯动,露出了一截极细的腰线,以及腰侧那一块触目惊心的青紫伤痕。
伤痕在冷白的皮肤上显得狰狞又凄惨。
江驰的瞳孔微微收缩。
这小子,身上带着伤?
还没等江驰反应过来,林清野已经稳稳地落在了里面的座位旁。他没有回头看江驰一眼,仿佛刚才跨越的不是全校霸王的腿,而是一堆挡路的垃圾。
“操。”
江驰回过神,低低地骂了一声,舌尖顶了顶上颚。
有意思。
林清野把书包放在桌肚里。
这个位于角落的座位显然很久没人坐了,桌面上刻满了乱七八糟的涂鸦——“老子天下第一”、“HJK到此一游”,甚至还有几个用修正液画的骷髅头。厚厚的一层灰尘覆盖在上面,连着那把椅子都摇摇欲晃。
相比之下,江驰那一半的桌面虽然乱,却很干净。这种强烈的对比,昭示着这张桌子的另一半长期被遗弃的命运。
林清野有洁癖。
他站在那里,眉头几乎拧成了一个死结。
他从书包侧袋里掏出一包湿纸巾,抽出一张,开始低头擦桌子。
一遍,两遍,三遍。
他的动作很慢,很细致,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着粉红。那张被揉皱的湿纸巾很快变成了黑色,他又抽出一张继续擦。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又起来了。
“哎哟我去,还是个少爷呢,这么讲究。”
“你看他那手,比女的还白,真的是来咱们学校读书的?”
江驰没睡。
他侧过身,单手支着下巴,那双深邃的眼睛毫不避讳地盯着林清野的动作。
他看着林清野把桌子擦得一尘不染,看着林清野把书包里的书拿出来,按照大小厚度整整齐齐地码在桌角,甚至连笔袋拉链朝向都调整得一丝不苟。
这种强迫症一样的井然有序,和这个混乱、肮脏、充满暴力因子的八班格格不入。
也和江驰这个充满野性与破坏欲的人格格不入。
“喂。”
江驰突然开口,懒洋洋地叫了他一声。
林清野正在摆放文具的手顿了一下,没理他,继续做自己的事。
“跟你说话呢,真聋?”江驰长腿一伸,脚尖不轻不重地踢了一下林清野的椅子腿。
椅子在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滋拉”一声。
林清野不得不停下动作,侧过头。
隔着那层冷冰冰的镜片,他看向江驰。这是他进教室后,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这么长时间地和江驰对视。
江驰也在看他。
阳光从积灰的玻璃窗透进来,照在林清野的侧脸上,细小的绒毛清晰可见。江驰发现这人的睫毛很长,垂下来的时候会在眼睑处投下一小片阴影,显得那双眼睛更加孤僻。
“有事?”林清野惜字如金,声音依旧沙哑。
江驰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从兜里摸出一盒烟,倒出一根叼在嘴里,却没有点燃。他凑近了一些,那股极具侵略性的气息瞬间笼罩了林清野。
“没什么,”江驰咬着烟蒂,声音含混不清,带着一丝玩味,“就是提醒你一句,同桌。”
他特意咬重了“同桌”这两个字。
“这块地方,风水不好。以前坐这儿的人,没一个能撑过三天的。”江驰笑得恶劣,“希望你命硬点。”
林清野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从笔袋里拿出一支钢笔,拧开笔帽。
“借你吉言。”
他低头,在崭新的课本扉页上,工工整整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那一刻,江驰看着那个清瘦却挺拔的背影,心里莫名升起一股躁意。像是一团原本要熄灭的死灰,突然被一颗迸溅的火星子烫了一下。
够冷,够硬,也够带劲。
讲台上,老徐终于找回了场子,开始唾沫横飞地讲着高二物理。
“同学们,翻到第12页,今天我们讲电场……”
林清野摊开书,挺直了脊背,像是一座孤岛,屏蔽了周围所有的浑浊。
而他旁边的江驰,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倒头就睡。他靠在墙上,手里转着那只刚才没点燃的烟,目光沉沉地落在林清野那截露在领口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后颈上。
那里有一颗很小的红痣。像雪地里落下的一滴血。
江驰眯了眯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粗糙的烟身。
这只掉进泥潭里的白天鹅,归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