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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疯狗与哑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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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学过来的第一周,林清野成了高二(8)班乃至整个城南一中的“异类”。
他太安静了。
这种安静在像菜市场一样喧闹的八班显得格格不入。他不说话,不交际,课间不去厕所,中午不去食堂抢饭,就像是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只知道坐在那个角落里,低头做题,或者发呆。
还有,他太干净了。
哪怕校服领口总是扣到最上面一颗,哪怕那副银边眼镜遮住了大半张脸的情绪,他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矜贵感,还是像一根刺,扎得周围那些混日子的学生浑身不舒服。
对于青春期无处发泄躁动的少年人来说,“异类”往往意味着“猎物”。
下午第二节是自习课,老徐不在。
教室里乱成了一锅粥,打牌的、睡觉的、甚至还有几个女生聚在一起涂指甲油。不过,大家虽然在闹,却都下意识把嗓门压得并不高,眼神时不时有些忌惮地瞟向后排角落——生怕吵醒了那尊正在睡觉的“祖宗”。
林清野正在做一张数学卷子。
高二(8)班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里,他坐在最里面,旁边靠通道的位置是江驰。
他的字很好看,瘦金体,笔锋锐利,力透纸背,和他此时苍白虚弱的状态截然不同。
“啪。”
一个揉得紧实的纸团带着风声,从斜侧飞来,精准地砸在他的后脑勺偏上一点。
林清野握笔的手顿了一下,笔尖在洁白的试卷上晕开一个小小的墨点。
他没回头,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抬手轻轻掸掉落在衣领上的纸屑,继续写下一个公式。
同一排靠门那头传来几声压抑的嗤笑。
“哎,猴子,我就说他是哑巴吧?都没反应的。”
“是不是傻啊?还是被吓尿了不敢吱声?”
被称为“猴子”的男生是个寸头,也是班里的刺头之一,平时最喜欢跟在江驰屁股后面转,虽然江驰压根懒得搭理他。
他见林清野这副“软柿子”模样,更来劲了。
“喂,新来的。”
猴子坐在同一排靠门的位置,啧了一声,从座位上站起来,顺着过道走了两步,伸手一把抓住林清野椅背,用力晃了晃:“借个作业抄抄呗?别那么小气啊。”
椅子剧烈晃动,林清野刚写好的一个解题步骤被打断,笔尖划破了纸张,拉出一道丑陋的裂痕。
林清野终于停下了笔。
他看着那道裂痉,胃里那股熟悉的痉挛感又翻涌上来。从转学那天开始,这种恶意的试探就没停止过。他知道,只要他给出一个反应——无论是愤怒、恐惧还是讨好,这群鬣狗就会一拥而上,把他撕碎。
最好的办法,是把自己变成一块石头。
没有痛觉,没有情绪的石头。
他深吸一口气,合上试卷,从桌肚里拿出一本英语词典,准备背单词。
“操,给脸不要脸是吧?”猴子感觉面子上挂不住,周围人的起哄声让他恼羞成怒。他随手抓起桌上的一支圆珠笔,朝林清野的方向狠狠甩了过去。
这一次,笔尖擦过林清野的耳廓,划出一道细长的红痕,圆珠笔在桌面上撞了一下,又骨碌碌滚向他同桌那边。
那边的主人正用校服胡乱盖在脸上睡觉,只露出半个光洁的额头。
“啪。”
圆珠笔正好磕在那块露出来的脑门上,随即跌在地上。
江驰就是被这一下生生砸醒的。
他昨晚去飙了一晚上的车,快天亮才回大院,这会儿困得正想杀人。
他慢慢直起身,校服外套滑落下来。他身上那件黑色的 T 恤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露出脖颈上暴起的青筋。他也没回头,只是伸手摸了摸脑门,那里起了一小块肿。
气压骤降。
刚才还在起哄的猴子瞬间像被掐住脖子的鸡,脸色煞白:“驰……驰哥,对不住,我不是砸你,我是砸那个哑巴……”
江驰没理他。
他半眯着那双充满红血丝的眼睛,侧过头,看向自己的同桌。
林清野依旧坐得笔直。耳廓上的红痕在冷白的皮肤上触目惊心,但他就像是个没有痛觉的木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正翻过一页英语词典。
这种姿态,落在江驰眼里,莫名地让他感到一阵烦躁。
这几天,他一直冷眼旁观着林清野被孤立、被捉弄。
江驰不是什么圣人,更不是见义勇为的好学生。在城南一中,弱肉强食是法则。他只是觉得,这个新同桌身上那种“忍气吞声”的劲儿,像极了他家里那个继母带来的私生子弟弟。
永远低着头,永远装作听话顺从,永远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哪怕被推倒在地上,也会爬起来拍拍灰,露出一副受害者的可怜样。
虚伪。
懦弱。
看着就让人恶心。
“喂。”江驰开口了,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显而易见的暴躁。
林清野没理他。
江驰眼里的戾气重了几分。他这人脾气跟点着的炸药似的,最听不得噪音,也最看不得这种明明被欺负了还要装清高的怂包。
“是不是男人?”江驰突然冷笑一声,语气里满是嘲讽,“人家都骑你脖子上拉屎了,你连个屁都不敢放?”
林清野背单词的动作终于停了。
但他依然没有看江驰,只是低声说了一句:“无聊。”
声音很轻,像砂纸磨过地面,难听,却冷淡。
这两个字彻底点炸了江驰的火药桶。
他这几天被家里的事搞得心烦意乱,老头子逼他去见那个继母,学校教导主任天天盯着他找茬,现在连个同桌都这副死样子。
“无聊?”江驰舌尖顶了顶腮帮子,眼底闪过一丝狠厉。
下一秒。
“哐——!!!”
一声巨响震彻整个教室。
江驰毫无征兆地抬起长腿,狠狠一脚踹在了林清野的课桌侧面。
这一脚力道极大,带着十足的宣泄和暴戾。
林清野的桌子猛地向旁边平移了半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桌上的书本、试卷、文具盒瞬间哗啦啦散落一地,连同那个林清野一直小心翼翼护着的墨水瓶也摔碎了,蓝黑色的墨水在脏兮兮的水泥地上炸开,像一朵诡异的花。
全班死一般的寂静。
连呼吸声都听得见。
猴子那帮人吓傻了,他们只是想捉弄一下新来的,没想到江驰会突然发飙。
林清野坐在椅子上,因为桌子的突然移位,他的上半身失去支撑,微微晃了一下。
他看着地上那摊墨水,还有那本被墨水浸染的英语词典。
那是母亲偷偷塞给他的那本词典。
在那个冰冷的豪门里,这是母亲唯一能给他的东西,上面还有母亲用钢笔写下的寄语:清野,去更远的地方。
现在,这行字被蓝黑色的墨水淹没了。
那一瞬间,林清野身上那层名为“冷漠”的壳,裂开了一条缝。
他慢慢地弯下腰,伸出手去,指尖在那本被墨水浸透的词典上方停了停,终究还是没碰上去。
江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心里那股邪火不仅没散,反而烧得更旺。
他想看这个哑巴哭,想看他求饶,或者想看他像个男人一样爆发。而不是现在这样,像个没有灵魂的布娃娃在收拾残局。
“哑巴,你是死的吗?”江驰盯着林清野的头顶,恶劣地补了一刀,“这都不敢动手?”
几秒钟后,他缓缓直起腰。
他转过头。
那是江驰第一次真正看清林清野的眼睛。
不是他预想中的怯懦、闪躲,也不是那种令人作呕的讨好。
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眼尾狭长微挑,原本该是多情的形状,此刻却盛满了一种接近于冰封的寒意。
那里面没有眼泪。
只有一种处于绝境边缘、却依然死死咬住牙关不肯低头的狠劲。
像是一只被逼到悬崖边的小兽,虽然遍体鳞伤,却依然敢对猎人露出獠牙。
林清野就这么冷冷地看着江驰,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江驰那张写满嚣张的脸。
明明他是坐着的,江驰是站着的。
明明他是瘦弱的,江驰是强悍的。
但在这一刻的对视中,林清野的气场竟然没有输半分。
他就那么看着江驰,嘴唇动了动,因为极度的愤怒和应激反应,他的声音比刚才更加沙哑,甚至带着一丝颤抖,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捡、起、来。”
那三个字,像是一颗生锈的钉子,硬生生钉进了这片死寂的空气里。
所有的目光都惊恐地在两人之间来回梭巡。在八班,还没有人敢这么命令江驰。上一个敢跟江驰叫板的人,现在看见江驰都得绕道走。
猴子在旁边缩着脖子,甚至已经在心里替林清野点蜡了。
然而,预想中的暴怒并没有发生。
江驰维持着那个居高临下的姿势,眉梢都没动一下。他只是用舌尖顶了顶上颚,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你命令我?”
江驰往前跨了一步。
AJ 球鞋厚实的鞋底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林清野紧绷的神经上。
他逼得太近了。
近到林清野不得不微微仰起头,才能维持住那摇摇欲坠的对视。
“刚才不是挺能忍吗?”江驰垂着眼皮,视线像钩子一样刮过林清野那张因为愤怒而泛起薄红的脸,“这几天装聋作哑装得挺像那么回事,原来也会咬人啊。”
林清野的胸口剧烈起伏着。
刚才那一声怒吼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和勇气,此刻,心因性失语的戒断反应如潮水般反扑。他的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住,声带痉挛,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
他想说“滚”,想说“道歉”。
但发不出声音。
这种生理上的无力感让他感到绝望,更让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湿漉漉的水汽——不是因为想哭,而是因为被逼到了极致的生理泪水。
但这副模样落在江驰眼里,却变成了另一番风景。
刚才还冷硬得像块石头的少年,此刻眼尾发红,眼里含着水光,倔强地瞪着他,像是一只被逼急了、炸了毛却又毫无杀伤力的波斯猫。
江驰心口那股莫名的躁意突然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
就像是在荒芜的野地里走了一天,突然发现了一株带刺的野玫瑰。
“哑巴了?”江驰恶劣地勾起嘴角,弯下腰,那张极具侵略性的脸凑到林清野面前,距离近到呼吸可闻,“刚才不是挺横吗?再叫一声我听听?”
林清野死死咬着下唇,咬得几乎出血。
他意识到,在这个人面前,所有的尊严都是易碎品。
他不再看江驰,也不再试图发声。
他慢慢地蹲下身,伸出那只颤抖的手,去捡地上那本面目全非的词典。
林清野的手指触碰到词典的瞬间,一只脚踩在了词典的一角。
是江驰。
那是限量版的 AJ,鞋底很硬,毫不留情地碾在书页上。
林清野的手僵在半空。
他猛地抬头,眼里的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将江驰烧穿。
“松开。”
林清野做着口型,无声地嘶吼。
江驰看着他,脚下没动,反而更加恶劣地碾了一下,听着书页破碎的声音:“求我啊。求我我就松开。”
周围传来几声不合时宜的哄笑。
林清野的理智彻底断了弦。
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伸手抓住了江驰的脚踝,用力往旁边一推。
江驰没想到这瘦得像纸片一样的人会有这么大的爆发力,重心不稳,踉跄了一下,脚终于从书上移开了。
林清野一把抓起那本脏兮兮的词典,紧紧抱在怀里。
那动作,像是在护着自己的命。
因为用力过猛,加上蹲得太久,起身的时候林清野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
一只滚烫且有力的大手,极其粗鲁地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把他硬生生拽了回来。
“操。”
江驰骂了一声。
两人撞在一起。
林清野撞进了江驰坚硬的胸膛里,鼻尖全是那股凛冽的烟草味和少年人特有的热气。
江驰抓着他的手腕,掌心下的触感让他愣了一下。
太细了。
细得仿佛稍微一用力就能捏碎骨头。而且那手腕凉得吓人,脉搏却跳得飞快,像是一只受惊过度的鸟。
这人是用冰做的吗?
“松手!”林清野反应过来,像是被烫到一样,拼命挣扎。
江驰这次没难为他,顺势松开了手。
林清野踉跄着后退两步,靠在后面的课桌上,大口喘息。
他怀里还死死抱着那本词典,那双眼睛依旧警惕且仇视地盯着江驰。
江驰看着自己的手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那股冰凉滑腻的触感。
他搓了搓手指,目光深沉地看了一眼林清野怀里的书。
不就是一本破书吗?
至于跟要了命似的?
“没劲。”
江驰突然觉得索然无味。
他原本是想看这个“怂包”哭,或者求饶。但林清野这副宁折不弯、甚至为了个破东西敢跟他动手的样子,让他那种欺负弱小的快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怪的、从未有过的感觉。
这人,好像也没那么让人恶心。
“看什么看?都没事干了?”
江驰突然转过头,冲着后面看戏的那帮人吼了一嗓子。
这一嗓子含着十足的火气,吓得猴子手里的瓜子都掉了。全班瞬间做鸟兽散,假装看书的看书,睡觉的睡觉。
江驰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林清野。
那个浑身是刺、狼狈不堪,却挺着脊梁骨站在角落里的少年。
“林清野。”
江驰嘴里嚼着这三个字,眼神晦暗不明。
他没道歉,也没帮林清野扶起桌子。
他只是踢开了挡路的椅子,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重新把那件校服盖在头上,大长腿无处安放地伸到了过道里。
“下次再敢跟我动手,”——
校服下面传来江驰闷闷的声音,带着一丝警告,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
“老子就把你这破书烧了。”
林清野没有理会这句威胁。
他默默地扶起桌子,把散落一地的文具捡起来,然后抽出纸巾,一点一点,近乎偏执地擦拭着词典上的墨迹。
哪怕擦不掉。
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一个在明,暴躁如火。
一个在暗,冷寂如冰。
这是他们成为同桌的第五天。
原本泾渭分明的两条平行线,在一片狼藉的墨水与对峙中,第一次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江驰不知道的是,这把被他点燃的野火,终有一天会烧遍他的荒原,成为他生命里唯一的光。
而此刻,他只是在校服下睁着眼,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全是刚才那双含着泪却满是杀气的眼睛。
真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