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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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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温桶和素描带来的无声震动,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缓缓扩散,却并未立刻改变表面的平静。周一,课程照常。
林序走进教室时,脸上已经重新挂上了那种经过精确计算的、亮度适中的笑容,只是眼底深处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以及某种……沉淀下来的东西。他依旧穿着那件高领卫衣,像一层柔软的盔甲。
他习惯性地走向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却发现那里已经有人了。
是江屿。
他依旧穿着暗色的衣服,低着头,面前摊着那本黑色笔记本,仿佛和过去无数个日子没有任何不同。但当林序走近时,他握着笔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散发出更强烈的生人勿近的气场。
林序的脚步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在他旁边的空位坐下。
“早。”他像往常一样打招呼,声音比周末时清亮了些,但不再像以前那样刻意拔高,带着一种自然的、甚至有些松弛的沙哑。
江屿没有回应那个“早”字,但在林序放下书包时,他将面前摊开的一本专业参考书,往林序那边不着痕迹地推过去几厘米。书页正翻到上次小组讨论时提到的一个理论阐释,旁边还有他用极细的笔写下的几条注解,字迹工整而克制。
一个微小得几乎会被忽略的动作。
林序的目光在那本书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转向江屿,嘴角弯了弯,是一个很浅、但无比真实的弧度。“谢了。”他低声说,拿出自己的笔记本,开始对照着预习。
课堂上,教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阳光透过窗户,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他们依旧没有交谈,各自记着笔记。但某种坚硬的、隔阂的东西,似乎悄然融解了。不再是表演者与旁观者,也不再是猎手与猎物,更像是在同一片海域下,各自潜游,却能感知到对方存在的……同伴。
课间,几个同学围过来讨论小组作业的进度。大家七嘴八舌,目光偶尔会好奇地扫过沉默坐在一旁的江屿,又很快移开,带着残留的些许忌惮。
“去那个废弃工厂考察?哇,林序你也太拼了吧?不怕吗?”一个女生咋舌道。
林序笑了笑,语气轻松:“还好,其实里面挺有意思的,光影和结构很适合拍照取材。”他说话时,眼角的余光瞥见江屿低垂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
“那下次我们一起去呗?人多力量大!”另一个男生提议。
“下次考察地点还没定,”林序自然地接过话,目光转向江屿,语气如常地问道,“江屿,你觉得接下来去筒子楼天台怎么样?你上次提过的。”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江屿身上。
他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头垂得更低,放在膝盖上的手攥成了拳。就在大家都以为他不会回答,气氛即将陷入尴尬时,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极低哑的、几乎被空气摩擦声掩盖的音节:
“……嗯。”
虽然轻微,但确确实实是回应。
围过来的同学都露出了些许惊讶的神色,虽然依旧觉得江屿古怪,但至少……他能沟通了?是因为林序吗?
林序像是没注意到大家的惊讶,继续神色如常地讨论着分工和时间。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江屿发出那声“嗯”的时候,他心底某个角落,轻轻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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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校园生活仿佛被按下了某种奇异的平衡键。
他们依旧不常交谈。在图书馆,往往各占桌子一端,埋头做自己的事。在食堂,林序还是会“刚好”排在江屿后面,但不再叽叽喳喳地评论菜单,只是偶尔低声问一句“今天这个看起来不错,要不要试试?”,江屿大多沉默,偶尔会几不可察地点一下头,林序就会帮他多打一份。
变化发生在细节里。
林序会发现,自己偶尔提到需要某本偏门的参考书时,第二天那本书就会出现在江屿常坐的座位旁边,像是无意中多带了一本。
江屿则会发现,自己水杯空了的时候,林序会“顺手”拎起热水壶给他添上,动作自然得像做了无数次。
小组讨论时,林序负责大部分对外的沟通和协调,而江屿则会默默整理好所有调研数据和图片资料,条理清晰得令人咋舌。
他们像两个精密咬合的齿轮,在“小组合作”这个合理的框架下,维持着一种外人难以理解、但彼此心照不宣的共生模式。
流言渐渐变了风向。从“林序是不是傻了非要招惹那个阴湿男”,变成了“看来江屿也没那么怪,就是不爱说话”,甚至隐约有“他们俩搭档效率还挺高”的评价。
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看似平静的校园日常底下,涌动着怎样的暗流。那些关于废弃工厂、关于伤痕、关于血腥味的记忆,并未消失,只是被暂时收纳起来,成了只有他们两人能共享的、沉重的秘密背景音。
这天傍晚,两人在图书馆赶完报告的最后部分,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走到图书馆门口,林序看着雨幕,摸了摸背包侧袋:“呃,好像忘带伞了。”
江屿停下脚步,沉默地从自己那个看起来总是空荡荡的背包里,拿出了一把黑色的、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雨伞。
他撑开伞,黑色的伞面在灰蒙蒙的雨幕中像一小片移动的阴影。
他站在台阶上,撑着伞,没有看林序,也没有动,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林序看着他的背影,看着那方在雨中被撑开的、小小的、干燥的空间,微微怔了一下。然后,他迈步,自然地走到了伞下。
伞不大,两个男生并肩显得有些拥挤。手臂不可避免地轻轻碰触到一起,隔着薄薄的衣物,能感受到对方传来的体温。江屿的身体瞬间绷紧,握着伞柄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白,但他没有躲开。
林序也有些不自在,他能闻到江屿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淡淡皂角清冽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他个人特质的阴郁气息。他摸了摸鼻子,试图找点话说:“这雨……还挺突然的。”
“嗯。”江屿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被雨声模糊。
两人沉默地走在被雨水打湿的校园小径上,脚步声和雨滴敲击伞面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路灯已经亮了,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映出昏黄的光晕。
没有多余的交流,只有共享一方晴空的、笨拙而安静的陪伴。
走到宿舍区分岔路口,林序的出租屋在一个方向,江屿的在另一个方向。
林序停下脚步:“我到了,谢谢你的伞。”
江屿把伞递给他,依旧没抬头。
“那你……”林序接过还带着对方手温的伞柄。
“跑回去。”江屿言简意赅,说完,不等林序反应,便低着头,快步冲进了细密的雨幕中,高瘦的身影很快模糊在路灯的光晕和雨丝里。
林序站在原地,握着那把黑色的伞,看着江屿消失的方向,直到冰冷的雨丝被风斜吹到脸上,才恍然回神。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伞,伞骨结实,伞面厚重,是那种很耐用、但毫无美感可言的款式。
就像它的主人一样。
他慢慢走回自己的出租屋,收起伞,立在门边。水滴顺着伞尖,在门口的地板上聚成了一小滩深色的水渍。
窗外,雨还在下。
校园生活依旧继续,课业、小组讨论、食堂、图书馆……一切看似回到了正轨。
但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那把黑色的雨伞,像一个沉默的见证,立在林序的门后,预示着某种在阴雨天里悄然滋生、或许将在阳光下迎来更多考验的……共生关系,正在这片看似平常的校园土地上,扎根生长。
那把黑色的雨伞,像一枚沉默的徽章,留在了林序的门后。雨水干涸后,伞面上留下淡淡的水痕,林序没有刻意去擦拭,就让它那么立着。
校园生活依旧被课表精准地切割成块。课堂,图书馆,食堂,三点一线。只是在这规律的节奏里,某些东西正在细微地变质、发酵。
小组作业进入了撰写报告的攻坚阶段。他们约在图书馆那个固定的角落,将收集来的照片、数据、访谈记录铺了满桌。江屿负责数据分析和图表制作,林序负责文字润色和整体串联。
林序对着电脑屏幕,眉头微蹙,手指在触摸板上滑动,删改着一段关于“边缘空间与个体心理映射”的描述。“这里,感觉有点空,”他低声自语,更像是思考时的习惯性嘟囔,“需要一点更……个人的观察角度。”
他说这话时,并没指望得到回应。江屿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对着复杂的软件界面,沉默地调整着图表参数。
然而,几分钟后,一张边缘有些卷角的便签纸,被两根修长却略显苍白的手指,推到了林序的电脑旁边。
林序愣了一下,看向便签纸。
上面是江屿那标志性的、工整到近乎刻板的字迹,但写下的内容却让他心头微动:
【观察记录:纺织厂东南角,阳光仅在下午三时十七分至二十五分,透过破损气窗,投射于地面油污,形成短暂光斑。光斑形状随云层厚度变化,最清晰时,近似残缺蝶翼。曾有野猫于此时间段,定时停留,凝视光斑,约三分钟后离开。】
没有分析,没有结论,只是一段极其客观、甚至带着点神经质般精确的“观察记录”。但林序瞬间就明白了。这段文字里蕴含的,正是他刚才觉得缺失的那种——属于“边缘”本身的、沉默而诗意的生命感。
他抬起头,看向江屿。江屿依旧盯着自己的电脑屏幕,侧脸线条冷硬,仿佛刚才递出便签的人不是他。
“这个很好,”林序的声音不由得放轻了些,带着真诚,“谢谢。”
江屿放在键盘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没有回应。
林序将那段观察记录巧妙地融入了报告中,让原本略显干巴巴的分析,瞬间多了几分触手可及的质感。他将修改后的段落读给江屿听,江屿听着,目光依旧落在屏幕上,但微微颔首的动作,几乎难以察觉。
一种基于共同创作(或者说,共同挖掘那些阴暗角落)的奇特默契,在键盘敲击声和书页翻动声中悄然滋长。他们不再需要过多的言语,一个眼神(虽然江屿很少给),一个推过去的便签,一次短暂的、关于某个“痕迹”意义的沉默对视,就足以完成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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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言并未完全平息,但转化了形式。偶尔会有好奇的目光追随他们,尤其是在他们一起出现在食堂,或者并肩走在校园里的时候(虽然依旧隔着一点微妙的距离)。
“喂,你看,林序和那个江屿……”
“他们小组作业好像做得挺不错的,听说教授都表扬了。”
“真没想到……林序居然能跟他相处得来?”
“可能……江屿也没传说中那么可怕?”
这些议论,林序能听到一些,但他通常只是笑笑,不予置评。江屿则永远是那副屏蔽外界一切信号的样子,低着头,快步走过,将自己缩在无形的保护壳里。
直到一次在食堂,一个之前试图加入他们小组但被江屿沉默拒绝的男生,大概是心里还有些不痛快,半开玩笑地当着几个人的面,音量不大不小地说:“林序,你也真是好脾气,天天对着个闷葫芦,不嫌憋得慌啊?要是我,早受不了了。”
当时林序正和江屿面对面坐着吃饭。江屿握着筷子的手瞬间僵住,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餐盘里,周身那股阴郁的气息肉眼可见地变得浓重。
林序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没有看那个说话的男生,而是拿起汤勺,舀了一勺自己碗里的番茄蛋汤,自然地伸过去,作势要倒进江屿几乎没怎么动过的米饭里。
“尝尝这个,今天味道不错,”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周围几人耳中,语气平常得像在讨论天气,“比你上次煮的,好像差了点儿意思。”
这个动作太过自然,太过亲昵,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我们很熟”的笃定。那开玩笑的男生愣住了,周围几人也面露诧异。
江屿猛地抬起头,看向林序,眼中是来不及掩饰的错愕和……一丝慌乱。
林序却像没事人一样,收回勺子,继续吃自己的饭,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常互动。他甚至抬眼,平静地看向那个愣住的男生,嘴角勾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小组合作,看的是效率和成果,跟话多话少没关系,对吧?”
那男生被他看得有些讪讪,嘟囔了一句“也是”,便低头吃饭,不再说话了。
江屿怔怔地看着林序,看了好几秒,才重新低下头。他没有去动那碗被“建议”加汤的饭,但紧绷的肩膀线条,却微不可查地松弛了一点点。
那天之后,类似的闲言碎语似乎少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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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提交的前一晚,他们在图书馆熬到很晚。终于将最终版定稿,发送给教授邮箱后,两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窗外月色清冷,图书馆里只剩下零星几个人。
收拾好东西,并肩走出图书馆大楼。夜风带着凉意,吹散了连日来的疲惫。
“总算搞定了,”林序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比想象中难啃啊。”
江屿沉默地走在他旁边,月光将他本就苍白的皮肤映得几乎透明。
走到那条熟悉的分岔路口,林序停下脚步,像往常一样准备道别。
这时,江屿却突然开口了,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低哑:
“你……”他顿了顿,似乎在下很大的决心,“画的那幅画……叫什么名字?”
林序愣住了,完全没料到江屿会主动问起这个。他以为那幅画,连同它背后血淋淋的过去,会像一道隐秘的伤疤,被两人心照不宣地共同封存。
他看向江屿,月光下,江屿没有低头,目光直直地看着前方虚空中的某一点,侧脸绷得很紧。
林序沉默了几秒,然后轻轻吐出一个词:
“《燃烧》。”
江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声音轻得像叹息:“……燃烧。”
是在燃烧痛苦?还是在燃烧希望?或者,是在用燃烧的方式,试图获得新生?
他没有再问。林序也没有解释。
这个词,像一把钥匙,悬在空中,没有去开启任何具体的门,却仿佛在两人之间,又打通了一条无声的通道。
“我走了。”林序最终说道,转身走向自己出租屋的方向。
“嗯。”江屿低低地应了一声。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跑开,而是站在原地,看着林序的背影消失在路灯的光晕和夜色深处。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投在冰冷的地面上,但那孤寂之中,似乎又掺杂了一丝与以往不同的、微弱的东西。
林序回到屋里,关上门,背靠着门板。他没有开灯,在黑暗中,能听到自己有些过快的心跳。
他抬起手,指尖再次碰触到锁骨下的那道伤疤。
《燃烧》。
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这幅画的名字。
江屿是第一个问的。
也是第一个,在听过之后,没有流露出怜悯、恐惧或者任何其他情绪,只是沉默地、重复了那个词的人。
窗外的月光,安静地洒落进来,照亮了门边立着的那把黑色的伞。
校园的日常依旧在继续,但某些扎根于黑暗、试探着伸向光明的藤蔓,似乎又在无人察觉的夜色里,悄然生长了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