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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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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烧》这个名字,像一颗被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两人之间漾开圈圈无声的涟漪后,水面似乎又恢复了平静。但水面之下,有些东西已然不同。
报告得到了教授的高度评价,尤其提到了对“边缘空间情感特质”的独特洞察力。小组作业顺利结束,按理说,两人之间那层由课业维系的、脆弱的桥梁也该完成了它的使命。
然而,并没有。
校园生活依旧。他们不再有必须见面的理由,但某种惯性,或者说,某种更深层的引力,让他们依旧维持着那种奇特的伴生状态。
图书馆那个角落,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据点。不再是小组合作,更像是……各自栖息。林序会带着他的素描本和色彩斑斓的马克笔,涂涂画画一些天马行空的设计草图,或者干脆看些与专业无关的闲书。江屿则依旧埋首于他那本黑色笔记本,或是一些厚重艰涩的理论著作,偶尔,他会带上那个相机,但不再像之前去工厂那样带着明确的猎取目的,更多时候只是放在手边,像一个沉默的护卫。
他们依旧不怎么说话。但沉默不再是令人窒息的坚冰,而更像是一种……舒适的留白。
有时,林序画到一半,会咬着笔杆,盯着某处出神。江屿的目光会从书页上抬起,极快地掠过他微微蹙起的眉心,然后又落回文字间,仿佛只是不经意的一瞥。
有时,江屿会因为某个难题而长时间僵坐,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林序会从书本里抬起头,看一会儿他紧绷的侧影,然后轻轻推过去一颗水果糖,或者一小包独立包装的饼干。江屿通常不会立刻去动,但过一会儿,那糖或饼干总会消失不见。
这种互动细微到几乎不存在,却像蛛网般,悄无声息地将两人缠绕。
直到那天,在公共选修课《艺术心理学》的课堂上。
教授正在讲解创伤与艺术表达的关系,投影幕布上闪过一系列历史上著名艺术家的作品,那些作品大多充满了扭曲、痛苦和挣扎的意象。课堂气氛有些沉重。
“……创伤经历,往往会内化为一种持久的情感结构,甚至生理记忆,”教授的声音平稳,“它可能表现为对特定色彩、形状、气味的敏感,或者,在艺术创作中,固着于某些反复出现的主题……”
林序坐在靠走道的位置,江屿在他里面。一开始,林序还保持着惯常的、略带松弛的姿态,但随着讲座的深入,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指节渐渐收紧,变得苍白。他微微侧过头,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窗外,下颚线绷得很紧。
江屿原本垂着眼,专注地看着自己的笔记本,但他敏锐地感觉到了身旁气息的变化。那是一种极力压抑的、细微的颤抖,像被风吹动的琴弦。
他抬起眼,看向林序。
林序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浅短。他今天穿了一件圆领的T恤,锁骨下方那道伤疤被衣领半遮半掩,但此刻,他无意识抬起的手,正死死地按在那个位置,用力到指关节泛出青白色。
江屿的瞳孔微微收缩。他记得那幅画,记得那道狰狞的“蜈蚣”。
教授还在继续,屏幕上换了一张新的作品,那是一幅色调暗红、笔触狂乱,充满了撕裂感的抽象画。
“比如这幅作品,艺术家在童年时期曾目睹……”
“哐当!”
林序猛地站起身,动作大得撞到了身后的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噪音。他脸色煞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眼神里是猝不及防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痛苦和恐慌。他看也没看周围,几乎是踉跄着,低头快步冲出了教室后门。
整个教室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窃窃私语声响起。
教授停顿了一下,皱了皱眉,但很快又恢复了讲课。
江屿坐在原地,身体僵硬。他看着林序空出来的座位,看着那本掉在地上的、画满了卡通涂鸦的笔记本,听着周围那些好奇的、探究的低语。
他放在桌下的手,缓缓攥紧。那冰冷的、熟悉的自我封闭感似乎又要包裹上来,让他退回安全的阴影里。
但是……
他眼前闪过林序苍白的脸,闪过他死死按住锁骨的手指,闪过那幅名为《燃烧》的画,闪过那碗他煮的、冒着热气的番茄鸡蛋面,闪过雨夜里,伞下那短暂而拥挤的并肩。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束缚。
然后,在全班同学惊讶的注视下,江屿也站了起来。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沉默地、快步走到教室门口,弯腰捡起了林序掉落的笔记本,拍了拍上面的灰,然后头也不回地追了出去。
走廊里空荡荡的,早已不见了林序的身影。
江屿站在原地,胸口微微起伏。他环顾四周,一种陌生的、焦灼的情绪在他心口蔓延。他该去哪里找?
他凭着直觉,跑向教学楼通往天台的楼梯间。那里通常没什么人去,阴暗,安静,像是一个适合独自舔舐伤口的巢穴。
推开沉重的防火门,天台的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得他衣袂翻飞。
然后,他看到了林序。
他蜷缩在巨大的水箱投下的阴影里,背对着门口,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被风吹散,断断续续地传来。他不再是那个永远试图发光的小太阳,此刻的他,脆弱得像一片随时会碎裂的玻璃。
江屿的脚步停住了。他站在门口,看着那个颤抖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闷闷地发疼。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安慰的话语对他来说太过陌生,肢体接触更是禁忌。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守望者。
过了不知道多久,林序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细微的抽气声。
江屿这才慢慢走过去,脚步很轻。他在林序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然后将手里那本卡通封面的笔记本,轻轻放在了他身边的地上。
林序的身体僵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风声在天台上呼啸。
江屿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尝试了几次,才发出极其低哑、几乎被风吹散的声音:
“……都过去了。”
这四个字,简单,笨拙,甚至有些苍白无力。对于深陷创伤记忆的人来说,可能毫无意义。
但林序蜷缩的背影,却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
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用手背狠狠擦了一下眼睛,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闷闷地传来:
“……你怎么知道在这里?”
江屿沉默了一下,回答:“……猜的。”
又是一阵沉默。
林序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他的眼睛红肿,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看起来狼狈又可怜。他看向江屿,那双总是盛满阳光或刻意伪装的眼底,此刻只剩下赤裸的、未加防备的脆弱。
“那幅画……”林序的声音沙哑,“《燃烧》……我画的时候,满脑子都是消毒水的味道,还有……碎玻璃的声音。”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以为我忘了。”
江屿看着他,看着他眼底深不见底的痛苦,看着他强撑起来的、摇摇欲坠的平静。他发现自己无法移开视线。
他向前走了一小步,缩短了两人之间那点微不足道的距离。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动作——他抬起手,有些僵硬地、迟疑地,轻轻放在了林序的头顶,揉了揉他柔软微湿的发梢。
动作生涩,甚至带着点不知所措的笨拙。
“……别想了。”他说,声音依旧低哑,却似乎比刚才多了点什么。
林序彻底愣住了,仰头看着他,红肿的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
江屿的手停留了几秒,便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收了回来,垂在身侧,指尖微微蜷缩。他别开脸,耳根似乎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融在傍晚昏暗的光线里,看不真切。
天台风大,吹得两人头发凌乱。
林序看着江屿别扭的侧脸,看着他泛红的耳尖,看着他垂在身侧、微微颤抖的手指。忽然间,他心底那冰封的、尖锐的痛楚,仿佛被这笨拙到极点的触碰,悄然融化了一角。
他低下头,将脸埋进膝盖里,肩膀又开始轻轻耸动。
但这一次,不再是崩溃的哭泣。
而是一种混杂着巨大委屈、释然、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暖意的颤抖。
江屿站在他身边,沉默地,为他挡住了身后吹来的、大部分的风。
天台之下,校园里人来人往,喧嚣而充满生机。
而在这被遗忘的角落,两个带着伤痕的灵魂,在一片狼藉的废墟上,用一种近乎笨拙的方式,完成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无声的靠近。
天台的风带着凉意,卷起尘土,吹动了林序柔软的发梢,也吹散了空气中那份浓稠得化不开的悲伤。江屿那只笨拙地落在他头顶、又迅速收回的手,像一块投入冰湖的石子,打破了绝望的冰层,涟漪之下,是猝不及防的暖流。
林序将脸埋在膝盖里,肩膀细微地耸动着,不再是崩溃,而是一种情绪剧烈宣泄后的余波,夹杂着被那笨拙安慰触及的、酸涩的暖意。他感觉到江屿没有离开,就沉默地站在他身前,像一堵沉默的、并不宽阔却莫名让人安心的墙,挡住了大部分呼啸的风。
过了许久,林序才慢慢抬起头,眼睛和鼻尖都还红着,脸上的泪痕被风吹得有些紧绷。他看向江屿,对方依旧侧着脸,望着远处城市模糊的天际线,耳根那抹可疑的红晕似乎还未完全褪去,紧抿的唇线和紧绷的下颌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持。
“喂,”林序的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沙哑地开口,“我没事了。”
江屿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瞬,但依旧没有转回头,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林序尝试着站起来,腿因为长时间的蜷缩而有些发麻,身子晃了一下。几乎是在同时,江屿的手臂下意识地伸了过来,稳稳地扶住了他的肘弯。那触碰一触即分,快得像错觉,但手臂上传来的、隔着衣料的短暂而有力的支撑感,却无比真实。
“……谢谢。”林序低声道,这次的道谢,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江屿依旧沉默,但收回去的手,指尖微微捻了捻,仿佛在确认刚才触碰到的温度。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下天台。回到光线昏暗的楼梯间,仿佛从某个脱离现实的脆弱空间,重新踏回了布满尘埃的实地。
走到教学楼门口,傍晚的阳光变得柔和,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金边。熙熙攘攘的学生说笑着从他们身边经过,充满了蓬勃的生气,与刚才天台上那个绝望的角落恍如隔世。
“我……”林序开口,想说回宿舍,或者去吃点东西,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排这劫后余生的情绪。
“手。”江屿突然打断了他,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林序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手。刚才在教室里,他情急之下用手撑着桌子站起来,撞到椅子时,手背在粗糙的木料上擦过,留下了一道不深但沁着血丝的红痕。他自己都没注意到。
江屿的目光落在那道伤口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他从自己那个总是看起来空荡荡的背包侧袋里,摸索了一下,竟然拿出了一个独立包装的创可贴。是那种最普通的、肉色的。
他撕开包装,动作有些生硬,却异常仔细。然后,他伸出手,示意林序把手给他。
林序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总是低垂着、掩藏着太多情绪的眼睛此刻正专注地盯着自己手背上的小伤口,看着他苍白修长的手指捏着那片小小的创可贴。
他迟疑地,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江屿的手指微凉,触碰到他皮肤时,两人都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他没有看林序的眼睛,只是低着头,极其认真地将创可贴对准那道血痕,轻轻按压,抚平边缘。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与他阴郁气质完全不符的、近乎虔诚的细致,仿佛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贴好了。江屿迅速收回手,仿佛完成了某项重大任务,微微松了口气,随即又恢复了那副生人勿近的沉默模样,只是耳根似乎又有点泛红。
林序看着手背上那片妥帖的创可贴,边缘平整,没有一丝褶皱。一个小小的伤口,被如此郑重其事地对待。他忽然觉得鼻子有点发酸,不是想哭,而是被一种巨大的、柔软的酸涩感包裹了。
他抬起眼,看向江屿,夕阳的金光恰好落在江屿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细密的阴影。
“江屿。”林序叫他的名字,声音很轻。
江屿抬起眼,看向他。夕阳的光线里,他那双总是沉郁的眸子,似乎也染上了一点暖色。
“下次……”林序顿了顿,嘴角慢慢扬起一个极浅、却无比真实的弧度,带着点劫后余生的疲惫,也带着点新生的、微弱的勇气,“下次我要是再……那样,你不用找创可贴。”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那里,隔着衣物,是那道更深的、看不见的伤疤。
“就在这里,”他看着江屿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像刚才那样……就可以了。”
像刚才那样,笨拙地揉揉他的头发,或者,只是沉默地站在他身边,替他挡风。
江屿的瞳孔微微放大,像是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他看着林序眼中那不再伪装、坦诚流露的脆弱与依赖,看着那带着泪痕却努力扬起的笑容,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闷的,酸酸的,却又带着一种陌生的、悸动的暖意。
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那紧绷的下颌线,彻底柔和了下来。他极轻、极快地点了一下头。
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但林序看见了。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投射在身后教学楼的墙壁上。
他们依旧站在人来人往的路口,带着各自的伤痕和秘密。
但这一次,影子靠得很近。
非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