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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暗羽来谒 ...

  •   夜深得像化不开的浓墨,连最后一点星光也被不知何时聚拢的厚重云层吞噬殆尽。风停了,整个黑石镇陷入一种劫后余生的、深沉而疲惫的静默,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梦呓般的犬吠,很快也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

      垭零静静地立在简陋木窗的窗棂上,彩虹色的眼瞳在绝对的黑暗中,依然流转着微弱却清晰的、仿佛能洞察一切的光泽。它侧过头,目光落向屋内那唯一一张铺着干草和旧毯子的简陋木板床上。

      莱恩睡着了。

      小家伙显然累坏了,白天耗尽精神力和体力施展还不熟练的光弹,又被广场上血腥邪异的一幕惊吓,晚餐时强打精神,此刻终于支撑不住,陷入了沉沉的梦乡。他小小的身体侧蜷着,一只手无意识地搭在枕边,另一只手软软地垂在身侧。呼吸均匀而绵长,带着孩子特有的、毫无防备的安稳节奏。

      借着垭零在黑夜里自身超凡的视觉,能看清他稚嫩的脸庞在睡梦中显得格外恬静。长长的、卷翘的淡金色睫毛,如同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方投出浅浅的阴影。粉嫩的嘴唇微微嘟着,随着呼吸轻轻翕动。柔软微卷的金发有些汗湿地贴在光洁的额角,让他看起来像个不小心坠落凡尘、此刻正在休憩的幼小天使。只是这“天使”的睡相实在算不上雅观——白天那床苏珊婶婶好心送来的、打着补丁但还算厚实的旧棉被,早已被他蹬开了一大半,胡乱堆在腰间,两只穿着旧袜子的小脚丫都露在外面,脚趾还不安分地偶尔动一下。

      ‘啧,’垭零无声地在心底“啧”了一下,彩虹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人性化的、混合了嫌弃与无奈的情绪,‘睡个觉也这么不安分,被子都不会盖,真是让人操心的小鬼。’

      话虽如此,它还是轻盈地飞了过去,落在床沿。用小巧的喙和爪子,有些笨拙地、却异常轻柔地将那床旧被子重新拉扯、整理,小心翼翼地盖回莱恩身上,一直拉到他的下巴,仔细掖好被角,确保那单薄的小身体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做完这一切,它又低头看了看男孩在睡梦中无意识蹭了蹭枕头、显得更加柔软无害的侧脸,眼神深处那丝不易察觉的柔和一闪而逝。

      ‘好了,这下应该不会着凉了。’它轻轻“咕噜”了一声,像是完成了什么重要的任务。

      再次确认莱恩呼吸平稳,睡得香甜,垭零才转过身,轻盈地拍打翅膀,从窗户那一道特意留下的缝隙中,如一道真正的影子般滑了出去,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外面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夜风微凉,带着镇外荒野特有的草木和泥土气息。垭零没有飞高,而是贴着低矮房屋的阴影,如同一个最老练的潜行者,循着白天、以及晚餐时感知到的、那几道若有若无、却始终如影随形的视线方向,悄无声息地飞去。它的速度极快,在黑暗中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只有那双彩虹色的眼瞳,如同两点冰冷而神秘的星火,在夜色中划过。

      目的地不远,就在镇子边缘,靠近西奥多家后院那片小树林的方向。垭零落在一棵老橡树最高、枝叶最茂密的一根横枝上,收拢翅膀,将自己完美地隐藏在层层叠叠的墨绿叶片之后。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呼吸(如果乌鸦需要像人类那样明显呼吸的话)的韵律都调整到与夜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同步。

      它在等待,也在观察。

      树下是一片不大的林中空地,月光被云层和树冠遮蔽,这里几乎是绝对的黑暗。然而,就在垭零落定后不到三个呼吸的时间,空地上方的空间,仿佛水面被投入石子般,泛起了极其细微的、常人根本无法察觉的涟漪。

      下一瞬,两道高挑纤细、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人形轮廓,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空地上。他们并非“走”来,而是如同从阴影中“析出”一般,出现得突兀而自然。

      来人是一男一女,看起来都很年轻。男子身形挺拔,穿着一身利落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纯黑色贴身劲装,面容在黑暗中有些模糊,但能看出轮廓深刻,带着一种夜行动物般的敏锐与沉静。女子则稍矮一些,同样一身黑,但身形曲线曼妙,长发在脑后束成利落的马尾,即使在黑暗中,也能感觉到她目光的灵动与锐利。

      两人甫一现身,没有丝毫犹豫,动作整齐划一地单膝跪地,右手握拳,稳稳地抵在左胸心脏的位置,头颅深深低下。一个低沉克制、一个清脆悦耳,却同样充满敬畏与激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林中空地清晰响起:

      “第三代暗枝,‘乌影’,参见圣主冕下!”

      “第三代暗枝,‘乌纱’,参见圣主冕下!”

      声音顿了顿,随即汇成一道更加恭敬的请罪之语:

      “属下姗姗来迟,护卫不力,恳请圣主冕下降罪!”

      垭零静静地立在枝头,纹丝不动,甚至连眼珠子都没有转一下,仿佛真的只是一只停在枝头歇息的普通乌鸦雕像。夜风吹过,它身上漆黑的羽毛微微拂动,唯有那双隐藏在阴影中的彩虹色眼瞳,深处有极其细微的光芒流转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时间,在这诡异的静默中缓缓流淌。每一秒,都仿佛被拉得无比漫长。

      跪在下方的一男一女——乌影和乌纱,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头颅低垂,姿态恭敬至极,但仔细看,能发现他们紧绷的肩膀肌肉,和那几乎凝滞的呼吸。圣主的沉默,如同无形的重压,让他们心中那点因终于寻到主上而升起的激动,迅速被不安和忐忑取代。

      终于,性子似乎更急一些的妹妹乌纱,忍不住微微抬起了头,虽然视线仍恭敬地垂落在地面,但清脆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急切和解释的意味:“圣主冕下,属下……属下不知您还记得多少,但我与兄长,是奉您……奉您当年最后的谕令,循着血脉印记与灵魂波动,一路追踪至此,只为护卫您周全,绝无半分异心!此心天地可鉴,血脉为证!”

      说完最后一句,仿佛是觉得言语不足以完全表达忠诚,也或许是为了证明什么,乌纱与身旁的兄长乌影交换了一个眼神。下一刻,两人的身形骤然模糊、收缩!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没有刺目的光芒。仿佛只是光线的一次微妙扭曲,空地中央跪着的两个人影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两只体型比垭零目前形态大了足足两圈、羽翼丰满、神骏非凡的纯黑色大乌鸦!

      它们静静地立在原地,收敛了羽翼,姿态依旧带着恭敬。奇异的是,这两只大乌鸦并非完全一模一样。左边那只,左眼下方、靠近喙部的脸颊位置,生着一小簇宛如紫水晶雕琢而成的、在绝对的黑暗中依然流转着幽暗光泽的深紫色绒羽,为它平添了几分神秘与威严。右边那只,同样的位置,则在右脸生着同样一簇深紫色绒羽,如同对称的标记。

      就在它们化出乌鸦本体的瞬间,一直如同雕塑般静立枝头的垭零,彩虹色的眼瞳中,终于清晰地掠过了一丝了然的波动。

      一种奇异的、微弱却真实不虚的“联系感”,如同被拨动的琴弦,悄然在他与下方两只大乌鸦之间建立起来。那并非契约,也非主仆强制性的束缚,而是一种更加古老、更加本质的……源于血脉同源、力量同根的隐约吸引与共鸣。仿佛失散许久的族人,终于在茫茫人海中感知到了彼此独特的气息。

      下方,左脸有紫羽的乌影再次开口,这一次,是直接以灵魂波动传递信息,声音直接在垭零的感知中响起,沉稳而清晰,带着汇报的严谨:

      “圣主冕下容禀。属下与舍妹循迹降临此方世界,落点便在黑石峡谷附近。甫一落地,便察觉此界有‘蚀魂兽’活动的污秽气息。为免这些污秽之物干扰圣主,亦为探寻圣主踪迹,属下等一路清理所遇蚀魂兽,同时追踪您可能留下的细微波动。”

      “线索在黑石峡谷与‘魔渊森林’交界之处变得极其微弱,几乎断绝。正当属下困惑之际,却感知到魔渊森林方向,传来远比峡谷附近浓郁、强烈得多的蚀魂兽聚合气息,其中甚至夹杂着数道颇为强横的变异个体波动。属下恐其汇聚成势,对圣主所在区域构成威胁,为谨慎计,决定先行前往魔渊森林查探究竟。”

      乌影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回忆起森林中所见,带上了一丝凝重:

      “那魔渊森林,据属下初步了解,乃是此地方圆千里内元素汇聚、魔物滋生之地。森林核心,有一株被当地生物称为‘天使之泪’的十级魔植,约莫十年一开花。其花蕴藏精纯光元素与生命本源,对高阶魔兽开启灵智、锤炼精神力有奇效,历来是森林中强大存在争夺的至宝。往常临近花期,森林外围便已魔兽躁动,争斗不休。”

      “然而此次属下深入查探,所见景象却大为诡异。”这次接话的是乌纱,她的灵魂波动更显急促,带着清晰的忧虑,“森林外围,大量低阶魔兽惊恐逃窜,仿佛身后有莫大恐怖追逐;许多低等魔植无故枯萎,生机断绝。而森林中腹区域,本该最为活跃、占据魔兽群落主体的中高阶魔兽,却反常地大批蛰伏,隐匿巢穴,气息晦暗沉滞,如同……如同死去一般。但属下以秘法感知,发现它们并非真死,而是生机被某种阴冷污秽的力量缓慢侵蚀、融合,正在向着某种非生非死的‘融合怪’蜕变!”

      “更令人不安的是,”乌影沉声补充,“那些等阶更高、实力更强、本该对‘天使之泪’最为渴求的顶级魔物,此刻的表现并非单纯的争夺前的暴躁,而是一种混合了极度焦虑、疯狂,甚至……恐惧的异常紧张状态。整片魔渊森林,仿佛被一张无形的、充满蚀魂兽气息的巨网缓缓笼罩,正在发生某种不祥的深层异变。”

      垭零安静地听着,彩虹色的眼瞳在黑暗中明灭不定。魔渊森林……天使之泪……蚀魂兽大规模侵染融合……高阶魔物的异常恐惧……

      一个个信息碎片在它那古老而深邃的意识中碰撞、组合。它几乎瞬间就勾勒出了一幅令人不安的图景。这绝不仅仅是零星蚀魂兽流窜为祸,很可能是某个侵蚀源盯上了这片森林,或者说,盯上了那株即将开花的“天使之泪”。而黑石镇,就紧邻着这片正在“病变”的森林。

      “据你们判断,”垭零终于开口了,它的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以一道平淡、却带着无形威仪的意念,清晰地在乌影乌纱的识海中响起,打断了他们的汇报,“那‘天使之泪’,距离开花尚有多少时日?”

      乌影立刻回答,语气肯定:“属下以血脉秘术感应森林核心的生命潮汐波动,其花期能量正在缓慢攀升,但距离峰值绽放……恐怕已不足一年之数。”

      不足一年……

      垭零心中了然。果然如此。

      “天使之泪”作为十级光系魔植,越是临近花期,凝聚的光元素与生命能量就越发庞大精纯。这股力量,对于蚀魂兽这类阴暗污秽的存在,既是致命的毒药,也是难以抗拒的诱惑,更是一种强大的天然压制。目前来看,或许是这株魔植即将达到的力量峰值,暂时“镇”住了森林中那些被侵蚀融合的怪物,也使得侵蚀的进程和怪物的活性被压制在一定程度。

      但……花期总是会结束的。一旦“天使之泪”开花、能量被争夺者吸收或自然散逸,那股压制力便会消失。届时,森林中那些已经被侵蚀、蛰伏的、数量恐怕惊人的“融合怪”,以及可能存在的、更可怕的侵蚀源头,会如何?

      它们会饥饿,会渴望生灵的血肉与灵魂来补充“蜕变”所需的给养。而距离最近、拥有大量“食物”的黑石镇,将会首当其冲。

      事情,比预想的还要棘手。这不仅仅是一个腐败税官和零星邪祟的问题,而是一场可能波及整个区域、源自魔渊森林深处的黑暗潮汐的前兆。

      “圣主冕下,”乌纱抬起头,漆黑的鸦眼中满是忧虑,“这片地域,尤其是这个村子,恐怕已非安全之所。蚀魂兽侵染如此之深,魔渊森林异变在即,此地危如累卵。属下恳请圣主,早作决断,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离开?

      垭零站在枝头,小小的身躯在夜风中稳如磐石。彩虹色的眼瞳,似乎不经意地,朝着西奥多家那扇漆黑窗户的方向,极快地瞥了一眼。

      那个睡相不老实、会逞强、有点小聪明、血脉特殊的小鬼,还在那简陋的屋子里,盖着它刚刚掖好的被子,做着或许并不安稳的梦。他的父亲,他的朋友,他刚刚重新获得的、这点微不足道的“家”的温暖,都在这个“危如累卵”的村子里。

      被动离开,躲避危险,将可能降临的灾难留给这些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无辜凡人,然后看着那小鬼失去家园、亲人,变成无根浮萍,或许未来某天在得知真相后,用那双金色的眼睛,含着泪或带着恨质问它为何不阻止……

      这从来不是它垭零的风格。

      “逃避,从来不是吾的选择。” 垭零的意念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决断,清晰地回荡在乌影乌纱的识海,“正面压制,解决麻烦,才是吾的风范。”

      他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更何况,契约者还在这里。他可不想看到那小子哭哭啼啼、无家可归的可怜样。

      意念微顿,垭零的目光重新落回下方两只恭敬肃立的大乌鸦身上,那平淡的意念中,带上了一丝属于上位者的、自然而然的命令口吻:

      “魔渊森林之事,吾已知晓,自有计较。你们既寻来,有心护卫,便暂留下。但既入此局,便需守我的规矩。”

      乌影与乌纱同时低头,灵魂波动中传递出毫无保留的顺从:“谨遵圣主谕令!”

      “第一,寻个由头,以寻常镇民的身份在此落脚。身份须得干净,来历须得寻常,言行须得贴合常人。平日里,便如寻常镇民一般生活劳作。凡吾有令,随叫随到,但不得随意以本来面目或能力现身人前,更不得干扰此镇寻常运转与生活。”

      “是!”

      “第二,继续监视魔渊森林动向,尤其是‘天使之泪’的能量波动与侵蚀气息变化,有异动即刻报我。但未得吾令,不得擅自深入森林核心,更不得与可能存在的侵蚀源头正面冲突。”

      “遵命!”

      “第三,”垭零的意念微微一顿,彩虹色的眼瞳深处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关于吾的存在,以及我与此地、与此地某人的关联,不得向任何外人——包括你们可能联系的其他‘暗枝’——透露半分。吾如今的状态与行事,自有缘由,你们只需听从指令即可。”

      这第三条命令,让乌影和乌纱心中同时升起一丝疑惑。圣主似乎对此地,对此地的某人,格外在意?而且,为何要如此隐瞒?以圣主之能,即便如今看似力量未复,又何必如此谨慎?甚至要对他们这些绝对忠诚的直属暗卫保密?

      但疑惑归疑惑,源于血脉与灵魂深处的、对“圣主”无条件的忠诚与服从,压倒了一切。两只大乌鸦没有丝毫犹豫,再次低头:

      “属下明白!绝不敢泄露分毫!”

      “很好。” 垭零似乎满意了,它轻轻拍了拍翅膀,“先退下吧。记住你们的任务,也记住吾的规矩。”

      “是!属下告退!”

      乌影与乌纱再次低头行礼,随即身形一晃,如同融入水中的墨滴,悄无声息地消散在浓郁的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林中空地,恢复了死寂,只有夜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垭零独自立在枝头,仰头望了望依旧被乌云遮蔽、透不出半点光亮的天空。彩虹色的眼瞳中,倒映不出星辰,只有一片深沉的思虑。

      不足一年……魔渊森林……天使之泪……侵蚀的阴影……

      时间不算宽裕,但也不算紧迫。至少,足够它做些准备了。

      那个小鬼的天赋,或许比想象的更有用。老神父的教堂,西奥多的骑士身份,或许也能成为助力。还有这个镇子……虽然贫瘠落后,但未必没有隐藏的力量。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小镇,那些在黑暗中沉默伫立的简陋屋舍,此刻在他眼中,似乎有了不同的意义。

      风暴正在远方聚集,而它,要在这风暴降临之前,为这个勉强算是“窝”的地方,也为那个麻烦却有点意思的小契约者,撑起一片不至于被轻易摧垮的天空。

      又静静伫立了片刻,感受着夜风中残留的、那两道同源血脉气息已经彻底远去、隐匿,垭零才轻轻振翅,如同一片真正的落叶,悄无声息地滑下枝头,朝着那扇透着无尽黑暗、却让他莫名感到一丝“归属”意味的窗户,飞了回去。

      长夜依旧深沉,但某些变化的种子,已然在无人知晓的暗处,悄然埋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暗羽来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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