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9、第 29 章 ...
-
海望市副市长办公室。
李昌明的沉稳的假象随着沈辞京的离开而彻底剥落,只余下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他烦躁的松了松领带,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来回踱步,脑海里飞快的思索着自己能动用的每一张底牌,以及动用之后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越想越觉得棘手。
就在这时,秘书王永昌拿着一份之前从省厅送达的文件,步履匆匆的走了进来。
“市长,您看,关于之前省厅下发的……”
“看什么看!”
李昌明没好气的打断他,指着外面,胸口因怒气跟焦躁而起伏,“这东西我早看过了!被送来的第一天我就看过了!这不就是上面下发的让沈辞京过来核查严家的文件吗?”
王永昌没有被他的怒气吓退,反而上前一步,将手中那份盖着红头印章的正式文件轻轻放在他旁边,手指精准的点在标题和核心段落上,声音压得很低,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李昌明心上:“市长,您再看一遍,关键是……范围。”
他语气带着一种点破迷障的清醒,“这份文件,从头到尾,白纸黑字,针对的只有严氏集团,及其关联企业涉嫌的重大经济问题,它的目标明确,界限清晰,只在严家,不在海望。”
“是我们自己会错了意,或者说,是被严家拖下了水,严世宏那个老狐狸,他肯定是提前得了风声,知道躲不过,这才把我们也绑上他的战车,想借我们的势,去硬扛沈辞京。”
李昌明猛的停下脚步,抓起文件迅速扫过,脸色越来越沉,王永昌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是啊,沈辞京所有的动作,无论是扩大调查范围还是直接调用数据,其核心指向,始终是严家,是他自己被严世宏许诺的巨大利益蒙蔽双眼,而且他有把柄落在严世宏手里,这才一听到调查二字就慌了神,迫不及待的跳出来构筑防线,结果……
“是我们冒进了!自己往枪口上撞!”
李昌明喃喃道,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瞬间冒出一头冷汗,他回想起沈辞京离开前那平静却又洞悉一切的眼神,那根本不是对同流合污者的警告,而是对不明真相胡乱插手者的……一种近乎怜悯的审视和不容妨碍的警告。
“市长,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
王永昌见他醒悟,立刻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这对我们来说完全是好事,沈辞京要查的是严家,只要我们及时表明立场,他未必愿意多树敌。”
李昌明眼神锐利的看向他,“你的意思是?”
“当务之急有两步。”
王永昌开口说道。
“第一,“疏”。”
“我们立刻去找沈善见老先生,他虽然已经退下来了,但他的话在沈家还是很有分量的,我们向他说明情况,表达我们完全是被严家误导,绝无与沈处长、与省厅对抗之意。”
“第二,“逼”。”
王永昌眼中闪过一丝冷光,“稳住严家,但不再是保他们,而是要让他们割肉止损。这一点,严世宏肯定不愿意,但我们必须让他明白,现在不是他愿不愿意的问题!他必须立刻推一个足够分量的替罪羊出来,并且,要将他之前许诺给我们的新港口工程利益,以及更多我们掌握的他其他领域的核心资产,无条件、且合法合规地转让出来,作为弥补我们此次政治风险和损失的代价,只有这样,我们才有理由,也才有业绩去向沈辞京那边交代,证明我们是在配合调查,清理门户,而非包庇纵容。”
李昌明听完,深吸一口气,浑浊的眼睛里重新凝聚起政客的精明与狠决。
王永昌的计划,虽然需要壮士解腕的勇气,但目前,放弃严家这块肥肉的确是唯一的能将自己从漩涡中摘出来,甚至可能是获取实利的办法。
“好!”
李昌明猛的一拍桌子,“就按你说的办!你立刻去联系,务必要见到沈善见老先生本人!我去给严世宏打电话……这次,该让他尝尝什么叫切肤之痛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绝。
在绝对的利益与安危面前,向曾经的“盟友”举刀这种事屡见不鲜。
……
王永昌的车经过三道森严的岗哨,手持特殊通行证,经过身份核验和电话确认后,才被放行进入这片静谧得近乎肃杀的区域。
这里没有普通医院的嘈杂,走廊宽阔明亮,地面光可鉴人,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高档板材混合的冷冽气味,每隔一段距离,便有持枪的武警,身姿如松柏般挺立,眼神锐利如鹰。
王永昌被一名穿着军装,面无表情的护理人员引至走廊尽头一扇厚重的门前。
敲门进入,病房极其宽敞,更像一个设施齐全的套房,窗外是精心打理却带着军事化管理痕迹的园林。
沈善见半靠在升降病床上,身上盖着薄被,手臂上还连着监测仪的软管,脸色带着病态的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依旧如同蛰伏的老龙,深邃、冰冷,带着洞悉一切的威压。
王永昌心中更凛,姿态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更低,几乎是小步快走来到床前,微微躬身,将那个装着歙砚的锦盒轻轻放在床头柜上。
“沈老,冒昧来医院打扰您静养,李市长和我都万分过意不去。”
他语气充满了恰到好处的担忧与恭敬,“实不相瞒,其实,李副市长一直都想来看望您,但一来是真的怕打扰了您的休养,二来实在是抽不开身,他对此心急如焚,这不,今日特意让我送来这方旧砚,给您赏玩,盼您早日康复。”
沈善见的目光掠过锦盒,没有丝毫停留,直接落到王永昌脸上,那目光沉甸甸的,让王永昌感觉脊背发凉。
“是辞京那小子……在海望,动静太大,惊着你们了?”
他的声音比之前略显沙哑,但那股金石般的冷硬底色未变,甚至因环境的反差,更添几分不容置喙的意味。
王永昌连忙摆手说不惊扰不惊扰,将之前那套说辞更加恳切地重复了一遍,反复强调是“误会”,是“配合不当”,绝无他意。
沈善见静静的听着,在只有仪器轻微嗡鸣的病房里,他的呼吸声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令人心慌,直到王永昌说完,他才缓缓闭上眼,片刻后复又睁开,淡淡道:“人老了,身体不中用,但脑子还没糊涂。”
他语气平缓,却字字千斤,“辞京办事,有他的章法,你们地方……做好辅助,别添乱。”
他微微偏头,看向窗外那片被严格规整的绿色,下了逐客令:“东西带走,我这里,不缺这些,告诉昌明,稳住心神,办好差事。”
王永昌不敢多言,知道此行目的已达到,再次躬身:“是,沈老您安心休养,我们一定把工作做好。”
他小心翼翼的拿起锦盒,倒退着离开了病房。
……
沈辞京从李昌明处回到招待所套房时,夜色已深。
他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是应付官场交锋后留下的痕迹。
他没有先回自己房间,而是径直走向了用作临时办公室的客厅,令他有些意外的是,江拂衣还坐在电脑前,屏幕的冷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周牧正站在他身旁,低声跟他交代着什么。
沈辞京眉宇间那丝因官场周旋而产生的沉郁,在目光触及江拂衣专注侧影的瞬间,竟如被清风拂过的薄雾般,无声消散。
“处长。”
周牧见他回来,立刻打招呼。
江拂衣也闻声抬起头,看到沈辞京,他像是有些紧张,下意识的想起身。
“坐着。”
沈辞京抬手虚按了一下,走到他们身边,目光落在屏幕上,“还在弄?”
周牧脸上带着一丝赞许,开口道:“是,处长,江先生学习能力很强,我之前跟他分析的关于严家利用离岸公司进行资金循环、虚增贸易规模的核心要点,他已经基本掌握,刚才,他协助我初步整理了一份,关于严氏集团与特定离岸公司关联交易异常特征的分析摘要。”
这份分析摘要,正是沈辞京最初计划中的关键一环,一份由江拂衣亲手参与的,并留下思考痕迹的文件,是他即将与江家割裂的实证。
沈辞京目光微动,看向江拂衣:“哦?你弄的?”
江拂衣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轻轻点了点头,用手语比划:博士指导的,我只是……把要点归纳了一下。
沈辞京俯身,一只手撑在江拂衣身侧的桌沿,另一只手越过他的肩膀,去操作鼠标,这个姿势,几乎将江拂衣半圈在了自己与书桌之间,形成一个极具压迫感和占有意味的空间。
温热的呼吸似有若无地拂过江拂衣的耳廓和颈侧,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江拂衣的身体瞬间僵硬,下意识的想要缩紧肩膀,却又不敢有大动作,只能微微偏开头,垂着眼睫,盯着键盘,白皙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一层薄红。
沈辞京仿佛没有察觉他的窘迫,他滚动着文档,目光快速扫过那些条理清晰的归纳和用红色高亮标出的关键疑点。
“这里,”
沈辞京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响在江拂衣耳边。
他用手指点了点屏幕上关于“资金回流周期与货物物流周期不匹配”的条目。
“解释一下,为什么这是核心疑点?”
江拂衣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提问和过近的距离扰乱了心神,手指有些慌乱地抬起来,手语姿势都不太标准了,但沈辞京还是看懂了:因为……正常的贸易,钱和货的流动应该是匹配的,如果钱很快转了一圈回来了,但货还在海上飘着,或者根本不存在……就可能是假的。
他的解释带着初学者的生涩,却精准的抓住了要害。
“理解得不错。”
沈辞京的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但他并没有立刻直起身,他的目光从屏幕移开,落在了江拂衣泛红的耳廓和那微微颤抖的睫毛上,停留了数秒。
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丝线在缠绕,绷紧。
周牧早已识趣的退到稍远的地方,假装整理文件。
“明天,在这份摘要上,签上你的名字。”
沈辞京终于直起身,拉开了那令人窒息的距离,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清,下达了最终的指令。
江拂衣仿佛这才得以喘息,轻轻呼出一口气,点了点头。
这个签名一旦落下就意味着很多事再无转圜余地。
沈辞京看着他顺从的模样,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有掌控局面的冷静,有将其拖入泥潭的决绝,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那片刻靠近和对方显而易见的慌乱而产生的极其微妙的满足感。
他没有再多言,转身离开了客厅。
江拂衣在他走后,才缓缓放松了紧绷的身体,指尖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依旧发烫的耳垂,眼神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晦暗不明。
……
沈辞京刚回到自己在招待所的套房,还没来得及脱下西装外套,内线电话便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号码,是来自军区总医院的专线,沈辞京神色微凝,接了起来。
“爷爷。”
他声音平稳。
电话那头传来沈善见略显微弱却不失威严的声音,将王永昌来访之事简单提了一句,末了道:“……李昌明那边,已经明白过来了,知道再挡下去是螳臂当车,不会再干扰你办事了。”
沈辞京并不意外,只淡淡嗯了一声。
沈善见话锋却忽然一转,带着老年人特有的,仿佛陷入回忆的语调:“辞京啊,你知道爷爷这辈子,最敬佩的古人是谁吗?”
他没等沈辞京回答,便自顾自说了下去:“是郭嘉。”
“郭嘉,郭奉孝,辅佐曹操,算无遗策,他最擅长的,并非攻城略地的猛将之勇,而是,驱虎吞狼,坐观成败的制衡之道,十胜十败论,更是将人心大势看得透彻。”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继续道:“我们沈家能走到今天,靠的不全是雷霆手段,更多时候,是这种微妙的平衡。”
“我说这些,你别嫌我啰嗦,人老了,就爱唠叨几句。其实我说不说,你心里都有数。”
沈辞京握着话筒,眼神平静无波,他当然明白沈善见的弦外之音,他此行的目的明确且单一,只是严家,他甚至只计划停留两天,快刀斩乱麻,没有扩大战火的打算,是李昌明自己愚蠢,非要跳出来充当拦路石。
而沈善见特意点出的,“驱虎吞狼”与“制约平衡”,是在提醒他:李昌明此人或许不堪,但他背后代表的家族势力盘根错节,不宜彻底得罪。
调查严家可以,但要注意分寸,不必将李昌明及其背后的势力往死里逼,像现在这样维持一种表面上的“平衡”,对沈家更为有利。
沈辞京本性中确有刚正不阿、不屑与蝇营狗苟之辈为伍的一面,这是他身为执法者的底色,但他更是沈家倾力培养的继承人,家族利益与大局观早已刻入骨髓,所以,他懂得在原则与权术之间找到那个最有利的平衡点。
“爷爷,您放心。”
沈辞京的声音依旧冷静,却带着让人安心的沉稳,“我心里有数。”
“拿到关于严家的核心资料,这边的事情一了,我立刻返回,明天晚上就能到家。”
他没有直接回应关于沈善见“驱虎吞狼,制约平衡”的教诲,但他这句“心里有数”,和明确的归期,已然是对沈善见担忧的最好回应。
他在告诉沈善见:他会完成目标,不会节外生枝。
挂断电话,沈辞京站在窗前,望着海望市的夜景,城市的灯火在他冷静的眸中明明灭灭。
沈善见的提醒像是一根细微的指针,在他内心那架衡量着“法理”与“利益”的天平上,轻轻的、却又不可忽视的拨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