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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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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迟岚后知后觉地摊开手,一颗用透明玻璃纸包裹着的橘色水果糖静静躺在手心里。
“这…这是……”
是他…留在送给陆洵纸袋里的糖。
陆洵迎着明亮的光线轻轻捏了捏那颗糖,对季迟岚掷地有声地说着:“是奖励。”
“你说得对,这糖很甜。”
他的声音里染上一点温和:“有时候累了或者需要集中精神的时候,含一颗,确实能让人缓一下。”
季迟岚彻底愣住了,陆医生…居然把他给的糖随身带着?还说是…奖励?
他的脸颊不受控制地慢慢泛起了红晕,从耳根开始一点点晕染开来。
玻璃纸凉凉的,但是好像带着对方掌心的温度。
很甜吗……
他用左手握了握这颗糖,第一次萌生出想要品尝的急切心情,只是没想到单手操作时糖纸格外难剥。
季迟岚尝试了两下糖果依旧纹丝不动,一丝窘迫爬上眉梢,让他尴尬的几乎想要把头埋进被子里。
就在这时,另一只左手自然而然地伸了过来。
陆洵覆上季迟岚的手,他没有拿走糖果,而是想让季迟岚自己体会一下剥开的成就感。
“我帮你,来,转这里……”
他主动握住糖果的一端,提醒季迟岚捏住糖纸另一边那个小小的封口,然后教他手腕一旋。
糖纸被温柔剥离,露出里面橙黄晶莹的糖球。
季迟岚的眼睛闪过一丝亮光:“开了……”
陆洵低下头示意他:“尝一尝?味道不错。”
季迟岚小声嗯了一下,将糖果含进嘴里。
清甜的柑橘味道在舌尖弥漫开,像是一路流到了心里,比他记忆中吃的任何一次糖都要甜。
陆洵看着他含着糖脸颊微红的样子,眼底的笑意加深了一些。
季迟岚微微抬起头,终于用目光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次陆洵。
糖块在口中慢慢滚动,甜意持续不断地扩散开来。
过了好一会,季迟岚才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用舌尖推了推糖块,带着甜味的询问:“陆医生,你…你真的觉得,刚才那样…算勇敢吗?”
他没有问出为什么这个词,而是换成了更不确定的算吗,仿佛要从陆洵这里得到再次确认,来加固自己心里那个摇摇欲坠的新认知。
陆洵身体微微前倾,缓声说着:“季迟岚,你觉得勇敢应该是什么样子?是面对持刀的歹徒毫不退缩,还是在万众瞩目的场合侃侃而谈?”
季迟岚被问住了,他抿了抿唇,糖块在脸颊一侧顶出一个小小的弧度。
这些离他都太遥远了,所以他也没有办法定义。
他低下脑袋闷闷不乐地说着:“予尧他们,还有你,面对危险的时候那么冷静,那才是真正的勇敢吧?我这样…只是说几句话都怕得不行,比起来也太没用了,对吧……”
陆洵没有直接回复他的自我否定,而是摩挲着下巴沉思了片刻:“那对一个在赛场上习惯了冲刺夺冠的短跑运动员来说,让他停下脚步,耐心地学习一步一步走路,算不算一种挑战?算不算一种需要克服焦躁和失落的勇敢呢?”
季迟岚搓捏着被角的手停了下来,这个比喻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勇敢,从来不是用一把固定的尺子去衡量所有人。”
陆洵放下手搭在膝盖上,注视季迟岚的眼睛:“你和源予尧、盛樾,甚至和我,都是不同的。每个人遇到的危机、解决问题的方式,也是不一样的。在以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你面对的是一个被否定被操控的自我,习惯了用沉默和顺从来做回答。”
他的语气里没有评判,只有温和的分析:“而现在,你想要尝试着发出声音,哪怕声音并不高,也是一种进步不是吗?”
“还记得你给我写的那张便签吗,上面每个字是你花了很长时间,用了很大的耐心,还经历了很多次写废了重来才完成的,对吗?”
季迟岚的脸颊慢慢又红了,这次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自己那点笨拙的努力被这么郑重地提起。
他轻轻点了点头:“嗯…写了好久,左手总是控制不好,字很难看……”
“并没有,”陆洵打断了他的自我贬低,用坚定的目光看着他,“我看到的不是难看,而是认真和坚持。”
“在没有人要求你,甚至没有人知道的情况下,你主动去做了一件对你来说非常困难的事。这和你今天在江储泽面前说出自己的想法,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用你不熟练的方式,打破之前的沉默。”
季迟岚用力眨着眼,他那些反复练习撕掉又重写的举动,在另一个人眼里,竟然被解读成了难得的韧性。
“我……”
好像有什么水光顺着眨眼的动作一起落了下来,他咬着嘴唇小声对陆洵这个唯一有耐心倾听的人剖白:“我……我今天就是有点…有点受不了,画没了的时候,我觉得好像有一部分自己也被烧掉了……”
季迟岚狼狈地擦去每滴泪水,他想要坚强一点,可是声音却止不住委屈地哽咽:“他说那是闹别扭,可是…不是的……那里面的每一笔都是我辛辛苦苦画出来的……”
过往的每一笔,每一抹颜色,都是他在无数个黑夜白昼的更替中,小心翼翼挖掘出来的光。
陆洵没有接话,也没有用空洞的安慰打断他。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用无限的耐心等待季迟岚吐露心里的情绪。
有些痛苦必须要说出来,才能真正开始融化。
嘴里的糖块已经化得很小,但那一丝顽固的甜,依然清晰地萦绕在舌尖上,像一根细弱却韧性十足的风筝线,牵着季迟岚远离黑暗的束缚。
“受伤以后,我…我试过重新画,”季迟岚声音嘶哑,带着浓浓的无助,“左手不听使唤,右手…右手画出来的线条是抖的,颜色是脏的,连最简单的形状都抓不住……”
他想起那些被揉成团丢进废纸篓的纸,每一张都让他意识到曾经引以为傲的掌控力消失殆尽,剩下的只有笨拙和失控。
“我看着那些歪歪扭扭的东西,觉得…觉得可能这辈子就这样了……”
他低下头,眼泪大颗大颗砸在白色的被单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大家都说…说画没了可以再画,人没事就好。可是…可是如果画不出来了呢?如果这只手…再也拿不起画笔了呢?”
他只会画画,如果连画都画不好了,还能干什么呢?
所以比起画室被毁,那份赖以生存的技能被剥夺才是让季迟岚彻底陷入绝望的地方,也是他这段时间以来在不经意间给自己施加的最重压力。
陆洵的呼吸停滞一刻,他瞬间理解了什么东西。
季迟岚的敏感与自卑,与其说是身边人打压造成的,不如说很大程度上是他基于这些延伸出来的对自己苛责。
那颗心脏在不知不觉中承受了越来越重的压力,以至于放上任何一点微不足道的东西都可以瞬间压垮他。
他…好像从来没有爱过自己……
“可是我记得……”
陆洵将心里那点泛着酸楚的情绪按了下去,对着季迟岚轻声开口:“你给我的那张便签里最后一行字,写得比其他地方都要稳一些。”
季迟岚怔怔地抬起泪眼,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虽然一开始的笔画是歪的,用力不均匀,”陆洵慢慢说着,让他能够回想起自己努力的一点一滴,“但是写到后来,尤其是感谢的那几个字,我能看出来,你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节奏。”
“我不懂画画……”
陆洵笑了笑,嘴角扬起一抹轻松的笑意:“但我想应该也是一样。学着用受伤的右手重新开始,就像让一个意外出事的人重新学习走路。第一步,第二步,甚至第一百步,都可能会摔倒,但是不意味着你失去了走路的能力,只是说明,你需要等待肌肉记忆的苏醒,去重新认识行走这件事。”
季迟岚愣住了,眼泪好像都忘了流。
陆洵弯起眼角,里面有一种懂得和鼓励:“你的一部分随着那些画被烧掉了,这很痛,我知道。但也许是为了强迫你空出了一块地方,让一些新的色彩有机会长出来。”
季迟岚呆呆地眨了眨眼睛,尽管声音里充满不确定,可是却意外地夹杂了一些微弱的希冀:“我…我真的可以吗?”
“我不知道。”
陆洵出乎意料地给出了一个不确定的答案。
但紧接着,他的语气变得无比坚定:“但我知道,唯一能验证可以或者不可以的人,只有你。”
季迟岚缓缓睁大了眼睛,任由眼里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至于勇敢,”陆洵看着他坠落的每滴眼泪,一字一句地说,“承认自己难过,为失去痛哭,会反驳出声,愿意把这份害怕和狼狈说给我听……”
“季迟岚……”
陆洵将那张填满明亮色泽的糖纸交到他的手上,用纸巾擦去他脸上的所有泪光:“这难道不是属于你的那份,最真实也最艰难的勇敢吗?”
“所以这颗糖,奖励的就是这份勇敢。”
季迟岚猛地吸了一下鼻子,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他紧紧咬牙擦着越流越多的眼泪。
长久以来,他的痛苦要么被无视,要么被曲解成不懂事不体谅。
但是此刻,这种名为痛苦的勇敢第一次被另一个人这么郑重地承认了。
“陆医生……”
他明明是落着泪的,可是嘴角扬起的那抹弧度却是陆洵见过最灿烂的笑容。
“这颗糖……”
季迟岚哑着嗓子,又哭又笑:“真的好甜……”
陆洵看着他算得上是狼狈的笑,眼底的柔和展露的更加彻底:“嗯,我也觉得。”
城西老厂房区像是被时间车轮碾碎的一片荒芜之地,残旧的墙体上涂满了斑驳的痕迹,空气中到处混杂着尘土的味道。
盛樾换了身深灰色的夹克,穿行在狭窄的小巷子里。
他来到外围几处出租屋聚集点,拿着源予尧传来的王德成照片,以寻找走失亲戚为由向周围正在聊天的人们描述他的特征。
大多数人都说不知道,直到一个正收拾空瓶子的老板娘抬起了头。
“这个人……”老板娘用围裙擦了擦手,眯着眼凑近盛樾的手机,“我好像有点印象……是不是个头不高,背有点驼?”
盛樾不动声色地回应:“对,您最近见过吗?”
老板娘努了努嘴,指向巷子更深处的方向:“前几天见过一次吧,也不算见,就是瞅见他在前面那个游来小旅馆门口晃悠过,还跟旅馆老板老赵说了几句话,你去问问他,他应该知道。”
盛樾道了声谢,顺着老板娘指的方向向前走。
游来旅馆看着有些年头了,招牌已经褪色得不行,盛樾走进略显昏暗的前台,里面一个戴着老花镜的中年男人正在看报纸。
“你说他啊?”
旅馆老板老赵推了推眼镜,打量了盛樾几眼:“这人两三天前是来过,不过不是来住店的,是来找人的。找谁我不能说,毕竟是人家的隐私。”
老赵微微仰起头仔细回忆:“不过他好像挺急的,问了好几遍,还塞了包烟给我,那烟可不便宜啊。”
看着老赵一副不愿意多说的样子,盛樾知道再问也很难有收获,于是道了句谢走出店门。
火灾以后王德成在这里活动过,不是落脚,而是找人,而且还用上了不便宜的烟打点。
他在找谁?
是江储泽还是涉及到火灾的其他人?
盛樾拿出手机,给源予尧发去简短消息:「少爷,查到了一些情况,王德成两三天前在城西游来旅馆附近出现过,好像在着急找人。」
几乎在消息刚发出的瞬间,源予尧的电话就打了进来,语气里夹杂着发现重大秘密的急切:“师兄,我这边也有发现!我联系到一个以前跟王德成做过短期装修的工友,他说王德成大概半个月前喝酒的时候吹过,说接了个来钱快又省事的私活,预付了不少。但奇怪的是,火灾后那两天,王德成突然跟几个还欠他小钱的工友催债,口气很急,还抱怨上家拖尾巴,好像尾款没结清,或者出了什么岔子让他需要钱跑路。”
“上家拖尾巴……”
盛樾站在墙边重复着这个词:“那个人有没有说王德成可能躲在哪里?或者他有没有提过上家的什么信息?”
“没有具体地点,但工友说,王德成提过一句那老板看着斯文,心挺黑,还说过事成之后要去邻省避避风头。”源予尧顿了顿,“看着斯文……这形容,和江储泽有点吻合。”
所有的线索都在脑海中一一汇集,盛樾将它们全部串联起来。
“所以王德成着急找的这个人可能就是江储泽,因为火灾尾款问题他们发生了一些纠纷,或者是纵火以后出现了预料之外的状况,导致江储泽想拖延时间……”
“甚至……灭口……”
这个推测让电话两头的人都沉默了几秒。
源予尧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连忙着急地站起身:“师兄,你现在还在那边吗?要不要我过来?或者我们报警!”
盛樾沉思片刻说着:“暂时不用,报警缺乏直接证据,容易打草惊蛇。王德成急用钱,也许会再次联系他认为能拿到钱的人,或者去他认为安全的地方。我继续在这里摸摸情况,少爷您试着通过工友的渠道,看看能不能套出王德成可能藏身的地方。”
源予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只有得到的线索越多,师兄才会越安全。
他立刻答应:“好!我这就去问!”
落日渐渐坠入地平线以下,就在盛樾准备转向另一片出租屋密集区的时候,他的余光瞥见小巷尽头的拐角处,有一个身影一闪而过。
那人戴着帽子,身形佝偻,步伐有点异样。
盛樾心头一凛,加快脚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