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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尾声 ...

  •   望清归乡后的第一个秋天,李家坳被一场透雨泡得发胀。雨丝像缝衣线似的,把灰蒙蒙的天和黄澄澄的地密密实实地缝在一起,空气里飘着湿土混着玉米秸秆的腥甜。他跟着父亲在田里收玉米,金黄的棒子攒在筐里,压得竹筐“咯吱”响,堆在地头像一座座矮胖的小山,玉米须子沾着雨水,亮晶晶的。

      父亲的动作比去年又慢了些,弯腰掰玉米时,先要扶住膝盖喘半分钟,再攒着劲把棒子从秸秆上拧下来,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像老树根上的疙瘩。望清走过去,从父亲手里接过沉甸甸的筐:“爸,我来。”

      父亲没争,只是往后退了半步,站在田埂上看着他。望清的动作算不上利落,虎口被玉米皮磨得通红,渗出细密的血珠,混着雨水和泥土,疼得他龇牙咧嘴。可他没停,腰杆挺得笔直,每一下拧、掰、扔,都透着股跟土地较劲儿的踏实。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流进眼睛里,涩得他睁不开眼,他就用袖子胡乱一抹,继续埋头干活。

      “歇会儿。”父亲递过水壶,壶身被体温焐得温热。

      望清直起腰,接过水壶灌了一大口,凉丝丝的井水滑过喉咙,带着股山泉水特有的清甜。“不累,爸。”他抹了把脸,水珠顺着下巴滴在胸前的蓝布褂子上,洇出一小片深色,“您看这玉米,个个都这么饱满,今年收成错不了。”

      父亲望着自家的三亩地,嘴角咧开个豁口,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眼里的满足像要溢出来:“雨水足,土又肥,能不好?”他顿了顿,忽然笑了,“你小时候总嫌玉米秸秆扎腿,蹲在地头哭,说啥也不往前走,现在倒不嫌弃了。”

      望清也笑了,耳根有点发烫。他想起上小学那会儿,跟着父亲来地里送饭,刚进玉米地就被秸秆划了小腿,红一道紫一道的,他坐在田埂上哭得天昏地暗,非让父亲背他回家。父亲没办法,只好背着他,手里还拎着给母亲的饭篮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地里,后背被他的小屁股硌出两道印子,却连句重话都没说。

      “那时候不懂事。”望清低下头,继续往筐里装玉米,“现在觉得,这秸秆扎人,才实在。”

      父亲没接话,只是蹲在田埂上,掏出旱烟袋,慢悠悠地装烟、点火。烟锅里的火星在雨雾里明明灭灭,像他没说出口的心思。

      收完最后一筐玉米时,天已经擦黑了。望清把玉米筐扛在肩上,步子迈得稳当,筐绳勒在肩膀上,疼得他咬牙,却比当年穿着西装被人恭维时更自在。父亲跟在后面,拄着拐杖,一步一挪,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山曲儿,调子土得掉渣,却让望清心里暖烘烘的。

      到家时,母亲早已烧好了热水,倒在粗瓷盆里,冒着白气。“快洗洗,看这一身泥。”母亲拿过干净的布巾,往他手里塞,“锅里温着玉米粥,还有你爱吃的蒸红薯。”

      望清洗漱完,坐在炕桌前,捧着粗瓷大碗喝玉米粥。粥熬得稠稠的,玉米的清香混着柴火的味道,熨帖得胃里暖暖的。蒸红薯摆在盘子里,红瓤的,甜得流油,他拿起一个,掰开,热气腾腾的,忽然想起在监狱里,有次劳动改造得了“先进”,管教奖励他一个烤红薯,他啃着啃着就哭了——那味道,像极了母亲蒸的。

      “村东头的王婶,昨天去镇上看病,说是肺上有点毛病,得住些日子院。”母亲扒着粥,忽然说,“她家那几棵苹果树,果子都红透了,没人摘,眼看着要烂在树上,怪可惜的。”

      望清放下碗:“明天我去帮忙摘。”

      父亲抬眼看了他一下,没说话,只是往他碗里夹了块最大的红薯。

      第二天一早,望清揣了两个馒头,提着篮子就往王婶家去。王婶家的果园在半山坡上,十几棵苹果树长得枝繁叶茂,红通通的果子挂在枝头,像缀了满树的小灯笼,有些熟透的已经掉在地上,摔出黏糊糊的汁水,招来不少蜜蜂。

      王婶的男人早逝,儿子在外打工,家里就她一个人。望清推开虚掩的院门时,王婶正躺在床上咳嗽,盖着厚厚的棉被,脸咳得通红。“清娃?你咋来了?”王婶挣扎着要坐起来,被望清按住了。

      “婶,您躺着吧,我来摘苹果。”望清放下篮子,拿起墙角的木梯,“您告诉我,哪棵树的果子该摘了。”

      “让你受累了……”王婶抹着眼泪,“都怪我这身子不争气。”

      “看您说的,邻里邻居的,客气啥。”望清把梯子稳稳地靠在树干上,爬上梯子,伸手摘苹果。他动作小心,手指托着果子底部,轻轻一拧,果子就落进手里,生怕碰坏了果皮。摘下来的苹果个个饱满红润,他码在篮子里,一层一层摆得整整齐齐。

      太阳升到头顶时,村里的人路过果园,看到望清在摘苹果,都停下脚来瞅。有人认得他,是当年那个“飞黄腾达”的李望清,只是如今穿着蓝布褂子,裤脚沾着泥,跟个庄稼汉没啥两样。

      “这不是清娃吗?啥时候回来的?”是村西头的张大爷,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

      “张大爷。”望清从梯子上下来,笑着应道,“回来大半年了,帮王婶摘点苹果。”

      “好,好。”张大爷点点头,眼神里少了些当年的敬畏和疏远,多了些亲近,“王婶不容易,是该帮衬帮衬。你这孩子,现在看着实在多了。”

      望清心里一热,挠了挠头:“以前不懂事。”

      “谁还没年轻过。”张大爷笑了,“改了就好,改了就好。”他放下锄头,也拿起一个篮子,“我也搭把手,人多快。”

      没过多久,路过的村民都停下了脚步,有的回家拿篮子,有的扛梯子,不一会儿,果园里就热闹起来。男人们爬上梯子摘果子,女人们在树下捡果子、装筐,孩子们围着果树跑,捡落在地上的小苹果啃,笑声吵吵嚷嚷的,把王婶家冷清的院子填得满满当当。

      望清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他想起在城里时,住豪华公寓,吃山珍海味,却总觉得空落落的;如今在这果园里,汗流浃背,被树枝划破了胳膊,心里却踏实得很。

      傍晚时,十几筐苹果整整齐齐地码在院子里,红得晃眼。王婶的儿子从城里赶回来,看到满院子的苹果,又看看望清胳膊上的伤口,眼圈一下子红了:“清娃,我都听说了,真是……谢谢你。”他从兜里掏出一沓钱,往望清手里塞,“这点钱,你拿着,算我一点心意。”

      望清把钱推了回去:“叔,你这是干啥?王婶平时对我们家也不少照顾,这点活儿算啥。”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赶紧把苹果拉去镇上卖了,给婶治病要紧。”

      王婶的儿子还想再说啥,被张大爷拦住了:“让你拿着你就拿着?清娃不是那见钱眼开的人。赶紧去卖苹果,早一天卖,王婶早一天安心。”

      望清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父亲坐在院子里编筐,竹条在他手里像活了似的,一来一回,很快就编出个筐底。昏黄的灯泡挂在屋檐下,把父亲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地上,像幅水墨画。

      “爸,我也学学。”望清走过去,坐在父亲旁边的小马扎上。

      父亲递给她一根削好的竹条:“慢点,竹条脆,别扎着手。”

      望清拿起竹条,学着父亲的样子往筐底里插,可竹条总不听使唤,要么歪了,要么用力太猛,“啪”地断了。他急得满头大汗,父亲只是在一旁看着,不催也不骂,等他实在编不下去了,才拿起一根竹条,慢悠悠地说:“编筐得顺着竹条的性子,你硬来,它就断。力道要匀,转弯要缓,就像做人,心太急,路就走歪了。”

      望清看着父亲的手,粗糙的指腹捏着竹条,每一下都恰到好处,竹条在他手里温顺得像条小蛇。他想起以前在官场,总想着一步登天,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把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时候要是能听听父亲的话,或许就不会走那么多弯路了。

      “爸,我以前……太傻了。”望清的声音有点沙哑。

      父亲编筐的手顿了顿,没回头:“谁年轻时候没犯过傻?改了就好。”他把编好的筐底递给望清,“来,试试。”

      望清接过筐底,深吸一口气,学着父亲的样子,慢慢编起来。竹条还是会断,还是会歪,但他不再急了,断了就换一根,歪了就拆了重编。灯泡的光落在他手上,映出指关节上的茧子,那是种地、摘苹果、编筐磨出来的,比当年戴的金戒指更让他心安。

      冬天来时,望清把家里的几亩地翻了一遍。他借来村里的犁,套上邻居家的老黄牛,在地里犁出一道道深沟。黄牛走得慢,他也不急,跟着牛的步子,一步一步地走,犁铧切开冻土,发出“咔嚓”的声响,像在演奏一首古老的歌。

      翻完地,他去镇上买了新的麦种。卖种子的老板是个老庄稼汉,看他选种子时挑得仔细,忍不住问:“你是李家坳的?”

      “嗯。”望清点点头。

      “我知道你,李望清。”老板笑了,“以前是个大官,后来……”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拍了拍望清的肩膀,“能回来种地,是好事。这土地不欺人,你对它好,它就给你长庄稼。”

      望清心里一暖:“谢谢您。”

      “谢啥,我也是听说的。”老板抓了把麦种,递给他,“你看这种子,饱满,有劲儿,种下去错不了。”

      望清选了二十斤麦种,揣在怀里,像揣着宝贝。回到家,他把麦种摊在簸箕里,放在阳光下晒,时不时翻动一下,让每颗种子都晒足太阳。父亲说:“种子得晒透了,才有劲儿发芽。”

      播种那天,是个晴天。望清和父亲扛着种子,提着锄头,来到地里。父亲在前面用锄头开沟,望清跟在后面,抓一把麦种,均匀地撒进沟里,动作熟练了不少。阳光洒在他身上,暖洋洋的,泥土的腥气钻进鼻孔,他忽然觉得,这些种子落在土里的声音,比当年签批文件时的印章声更动听。

      “爸,您说这些种子,能长出好麦子不?”望清问。

      “只要你好好侍弄,错不了。”父亲用锄头把土盖在种子上,“人勤地不懒,就像做人,踏实肯干,总有回报。”

      望清点点头,继续撒种。他知道,这些种子不只是麦子,也是他的希望。

      开春后的一天,望清正在地里锄草,村支书领着两个穿干部服的人来找他。“清娃,这是县纪委的同志,来看看你。”村支书说。

      望清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擦了擦手上的泥,有些局促。

      带头的同志笑着伸出手:“李望清同志,我们是县纪委的,今天来,是想看看你最近的情况。”他的手宽厚有力,握上去很踏实。

      “我……我挺好的,谢谢你们关心。”望清有些不好意思。

      “我们听村支书说了,你回来后帮了村里不少忙,还种了地,不错。”同志说,从包里拿出几本法律书,“这是我们给你带的书,有空多看看,以后的日子还长,要懂法、守法,好好生活。”

      望清接过书,封面上“法律基础知识”几个字烫得他手心发热。“谢谢你们,我一定好好看。”他红着眼圈说,“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了,一定好好做人。”

      “看到你现在这样,我们也很高兴。”同志拍了拍他的肩膀,“记住,犯错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改。这土地能孕育庄稼,也能孕育新生,只要你肯扎根,就能长出新的希望。”

      送走纪委的同志,望清回到地里,继续锄草。阳光洒在他身上,暖洋洋的,他把那几本书小心翼翼地放在田埂上,觉得心里亮堂了不少。

      没过多久,望清在村里开了个小杂货铺。铺子就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是间闲置的土坯房,他自己刷了白灰,钉了货架,收拾得干干净净。货架上摆着油盐酱醋、针头线脑、肥皂牙膏,都是村里人常用的东西。

      开业那天,他没放鞭炮,只是在门口贴了副对联,是自己写的:“老实做人,踏实做事”。村里人都来捧场,张大爷买了袋盐,放下钱说:“清娃,以后这铺子就靠你了,可别像以前那样……”

      望清知道张大爷想说啥,笑着说:“大爷您放心,我这铺子,童叟无欺,价格公道,假一赔十。”

      “好,好。”张大爷笑得合不拢嘴。

      望清的杂货铺生意渐渐好了起来。他记性好,谁家缺啥,他都记在心里,下次进货时就多进点;村里的老人腿脚不方便,他就送货上门;有时候孩子们来买糖,钱不够,他就先赊着,说“下次再给”。

      有天傍晚,铺子快关门时,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是赵强的父亲。赵大爷手里提着一篮鸡蛋,篮子上盖着块蓝布,布上还绣着朵不怎么像样的花。

      “清娃……”赵大爷的声音有些沙哑,脸上带着愧疚,“我来看看你。”

      望清赶紧搬了把椅子:“大爷,您坐。”

      “不坐了,我就是来跟你说句话。”赵大爷把鸡蛋往柜台上放,“赵强……在里面给我写了信,说他后悔了,以前不该拉着你学坏。他说等他出去了,想跟你学种地,学做人。”

      望清把鸡蛋推了回去:“大爷,鸡蛋您拿回去,赵强有这份心就好。”他顿了顿,看着赵大爷花白的头发,“过去的事,都过去了,谁也别再提了。赵强要是能改过自新,比啥都强。”

      赵大爷的眼圈红了:“清娃,你能这么想,真好。以前是我们对不住你……”

      “大爷,您别这么说。”望清叹了口气,“路是我自己选的,怨不得别人。”

      赵大爷没再坚持,提着鸡蛋走了,走了几步又回头:“清娃,有空……来家里坐坐,我给你炖鸡汤。”

      望清点点头,看着赵大爷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心里有些感慨。他想起赵强,那个曾经和他一起在李家坳的土路上追兔子的少年,后来却一起掉进了欲望的泥潭。希望他也能早点醒悟吧,就像这土地,不管曾经多贫瘠,只要肯耕耘,总会有收获。

      初夏的一个傍晚,望清锁好铺子,往家走。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村里的孩子们在打谷场上追逐打闹,笑声像银铃一样;老人们坐在墙根下晒太阳,抽着旱烟,聊着家常;远处的田埂上,父亲正牵着老黄牛往家走,黄牛甩着尾巴,走得慢悠悠的。

      晚饭的香味从家里飘了出来,是母亲炖的土豆炖鸡块,香得他直咽口水。他加快脚步,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和这片黄土地紧紧地连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

      他知道,过去的已经永远过去,那些光鲜与耻辱,都成了过眼云烟。现在的他,只是李家坳的一个普通庄稼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守着爹娘,守着土地,守着心里的那份踏实和安宁。

      这就够了。

      全篇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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