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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归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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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尾声：归乡
五年后的春天来得早，李家坳的山桃花开得泼泼洒洒，粉白色的花瓣从山坡上漫下来，铺了村口的路，像一场温柔的雪。
望清站在老槐树下，手里提着个帆布包，带子磨得发亮。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是父亲当年寄给他的那件，袖口接了段新布，是母亲缝的。裤子上沾着赶路时蹭的泥土，鞋子是在县城地摊上买的解放鞋，十块钱一双，踩在地上踏实。
五年了。他在里面学会了种地，学会了认错，学会了在黑夜里数着星星想李家坳的方向。减刑通知书下来那天，他没哭，只是把那顶旧草帽戴在头上，对着镜子笑了——镜子里的人，两鬓有了白发，眼角有了皱纹，却比任何时候都像他自己。
“笃笃笃”，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从村口传来。望清猛地回头，看见父亲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慢慢走来。
父亲更老了，背驼得几乎要碰到地面，头发白得像落了场雪，稀疏地贴在头皮上。可那双眼睛，还是那么亮，像李家坳夜晚的星星。他看到望清，愣了一下，手里的拐杖“哐当”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望清快步跑过去，捡起拐杖，递到父亲手里。他的手指碰到父亲的手，那双手比记忆里更瘦了，指关节肿得像老树根，布满了裂口，有些地方还沾着没洗净的泥土。望清的喉咙一紧，哽咽着喊了声：“爸。”
父亲看着他，嘴唇哆嗦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回来啦。”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他抬起手，想去拍望清的肩膀，手举到半空，又像怕碰碎什么似的缩了回去，转而抓住望清手里的拐杖，紧紧攥着。
“嗯，回来了。”望清点点头，眼眶发热，赶紧别过脸，假装看远处的山，“妈呢？”
“在家炖鸡呢，知道你今天回来，天不亮就去鸡窝抓了只最肥的。”父亲的声音轻快了些，拉着他往村里走，“走，回家。”
脚下的路还是小时候的土路，雨后有些泥泞，望清下意识地想避开积水，却被父亲拉住了。“踩过去。”父亲说，“咱庄稼人，不怕泥。”
望清愣了愣，跟着父亲一脚踩进泥水里，冰凉的泥水漫过解放鞋，渗进鞋底，那种踏实的触感让他鼻子一酸——他终于不再是那个穿着锃亮皮鞋、怕沾一点灰的“李科长”了。
家门口的篱笆上爬满了牵牛花，紫的、蓝的，开得热热闹闹。母亲正站在灶台前忙活，听见动静，手里的锅铲“哐当”一声掉在锅里，转身就跑了出来。
“清娃！”母亲的头发全白了，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看见望清，眼泪瞬间就下来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上上下下打量着，“瘦了，也黑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望清任由母亲拉着，看着她鬓角的白发，想起在里面收到的那些烟盒背面的短信，喉咙像堵了块棉花，只能反复说：“妈，我回来了，让您受苦了。”
饭桌上，炖鸡的香味弥漫了整个屋子。母亲一个劲地给望清夹肉，碗里堆得像座小山。父亲坐在对面，不怎么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喝酒，喝着喝着，眼泪就掉进了酒碗里。
“爸，少喝点。”望清想夺过父亲的酒壶，却被父亲按住了。
“今天高兴。”父亲抹了把脸，笑着说，“我儿子回来了，比啥都强。”
午后，望清跟着父亲去地里。春风吹过麦田，掀起一层绿色的波浪，带着青涩的麦香。父亲指着地里的麦苗说：“这几垄是春麦，再过俩月就能收了。你小时候总爱蹲在这儿看蚂蚁，说要给蚂蚁搭个家。”
望清笑了，那些被欲望和虚荣掩埋的记忆，像被春风吹醒的种子，一点点冒了出来。他想起自己曾趴在麦田里，看蚂蚁搬家看一下午，父亲就坐在田埂上抽烟，不催也不骂，只是等他玩够了，再背着他回家。
“爸，以后这地我来种吧。”望清说，“您年纪大了，歇着。”
父亲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你刚回来，先歇着。种地不是一天两天的活儿，得慢慢学。”他蹲下身，拨开麦叶，指着根部的泥土，“你看，这土得松，不然麦根扎不深，风一吹就倒。人也一样，根扎不牢，站不稳。”
望清跟着蹲下来，学着父亲的样子拨开泥土，指尖触到湿润的土地，那种带着生命力的温热让他心头一颤。他知道，父亲说的“根”，不只是麦根。
接下来的日子，望清像个学徒似的，跟着父亲学种地。春天播种，夏天除草，秋天收割，冬天整地。他的手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肩膀晒脱了几层皮，却比任何时候都踏实。
他不再刻意回避过去，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他听见了，也只是笑笑，继续低头干活。有一次，当年被污染的村子里有人来找他，带着个半大的孩子，正是那个得怪病的孩子。
孩子的病好多了，只是脸上还有些淡淡的疤痕。望清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又跟村里贷了款，凑了十万块钱递过去，红着眼圈说：“对不起，是我害了你家。这钱不够，我以后慢慢还，直到还清为止。”
孩子的父亲愣了愣，接过钱，叹了口气：“过去的事，不提了。你能回来好好做人，比啥都强。”
那天晚上，望清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星星，父亲走过来，递给他一支烟（父亲抽的是自己卷的旱烟，劲儿大）。望清摆摆手：“戒了，在里面就戒了。”
父亲点点头，自己点燃一支，抽了一口说：“人这一辈子，就像种麦子，有好年成，也有灾年。灾年过了，好好侍弄地，下一季照样能有好收成。”
望清看着父亲被烟火映亮的脸，突然明白了。所谓救赎，不是抹去过去，而是带着愧疚好好活下去。他失去了曾经追求的一切，却在黄土地里找回了更珍贵的东西——踏实，本分，还有重新开始的勇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