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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笼中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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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殿的第一个夜晚,晏无师没有睡。
他坐在窗前的地毯上,看着窗外苍澜王宫的夜景。灯火通明,飞行器在夜空中划出优雅的弧线,一切都秩序井然,与他记忆中溯零王宫那种温暖杂乱的烟火气截然不同。
窗台上的蜘蛛终于织成了一张残缺的网,在夜风中微微颤动。
凌晨三点,殿内的智能管家发出柔和的女声:“检测到您尚未休息,需要助眠服务吗?”
“不用。”晏无师回答。
他的声音在空荡的殿宇里显得格外清晰,清晰得让他意识到自己真的孤身一人了。
智能管家沉默片刻:“已为您关闭语音提示。如需任何服务,请呼唤‘西殿’。”
“西殿”是这个牢笼的名字。晏无师想笑,却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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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六点,殿门准时开启。
两名侍从端着托盘走进来,上面放着苍澜风格的早餐和一套崭新的衣物。
“世子,请更衣。一小时后,您需要前往觐见厅,接受陛下的正式接见。”
侍从的态度恭敬却疏离,像是经过精密校准的机器。
晏无师看着托盘上那套浅灰色的礼服——苍澜贵族常见的日常装束,但比他昨日穿来的溯零礼服简朴许多。这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你已不再是世子,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质子。
他沉默地换上衣服。布料柔软舒适,剪裁合体,却像另一层皮肤般让他不适。
早餐是他从未见过的食物:晶莹的凝胶状营养块,散发着淡淡的果香。他尝了一口,口感奇特,味道寡淡。
“这是特制的营养餐,符合您的身体状况监测数据。”侍从解释道。
连吃饭都要被监控。晏无师放下餐具:“我吃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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觐见厅位于王宫主殿的西侧,比晏无师想象中小许多,却也更加私密。这不是正式的朝会,而是一场针对他这个特殊“客人”的私人接见。
厅内已有数人等候。晏无师一眼就看见了谢相知。
王子今天穿着深蓝色的军礼服,比昨日那套更加正式。他站在王座右侧稍后的位置,与几位年长的贵族低声交谈。当晏无师走进来时,他抬眸看了一眼,目光依旧冷淡,随即又转回去继续交谈。
那种被彻底无视的感觉,比直接的羞辱更让晏无师难堪。
“溯零世子晏无师,觐见陛下——”
侍从官拉长的声音在厅内回荡。
王座上,苍澜国王谢渊端坐着。他看起来五十岁上下,面容威严,眼神锐利如鹰。与谢相知相似的深灰色眼睛,却更加深沉,像是能将人看透。
晏无师按照溯零的礼仪行跪拜礼——这是他出发前,苍澜方面特意要求的。
“抬起头来。”谢渊的声音浑厚。
晏无师依言抬头,与国王的目光相触。
谢渊打量他片刻,缓缓道:“你父亲是个有骨气的人,可惜不识时务。”
一句话,轻描淡写地否定了溯零的抵抗,也否定了晏无师父亲的生命。
晏无师感觉血液冲上头顶,但他强迫自己保持平静。不能动怒,不能失态。他现在没有这个资格。
“既然来到苍澜,就安心住下。”谢渊继续说,语气像是在安抚一只不安分的宠物,“只要安分守己,苍澜不会亏待你。相知——”
谢相知上前一步:“父王。”
“世子在宫中的一切,由你负责安排照看。”谢渊的目光在儿子和质子之间扫过,“他是重要的客人,明白吗?”
“明白。”谢相知的声音没有起伏。
重要的客人。多么讽刺的称呼。
“好了,退下吧。”谢渊挥了挥手,像是处理完一件琐事。
整个接见过程不到十分钟。
晏无师再次行礼,退出觐见厅。门在他身后合上时,他听见里面传来隐约的笑语——那是胜利者之间的轻松谈笑,与他这个战败国质子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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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主殿,谢相知跟了上来。
“你的课程安排已经制定好了。”他递给晏无师一个薄薄的电子板,“上午学习苍澜历史与律法,下午有语言课和礼仪课。晚上是自由时间,但不得离开西殿区域。”
电子板上密密麻麻的日程,精确到分钟。
“我需要一名溯零语的老师。”晏无师说,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向谢相知提出要求。
谢相知停下脚步,看着他:“为什么?”
“我需要继续学习母国的文化。”晏无师平静地回答,“作为质子,我应当了解自己的根源,以免遗忘。”
这句话说得滴水不漏,却暗藏锋芒——我不会忘记自己是谁,来自哪里。
谢相知沉默了片刻。阳光从走廊的拱窗洒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有那么一瞬间,晏无师似乎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复杂的情绪,但转瞬即逝。
“我会安排。”最终,谢相知说,“但教师需要经过审查。”
“我明白。”
对话到此为止。谢相知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晏无师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然后他低头,再次看向电子板上的日程。
每一天,从早晨六点到晚上九点,都被安排得满满当当。学习、训练、修养,像一个被精心设计的程序,要将他塑造成苍澜期望的样子。
他轻轻触摸袖口,感受那枚芯片坚硬的边缘。
它还在那里。这是他唯一没有被搜走的东西——或者,是苍澜人根本没有发现。
“西殿。”他轻声呼唤。
智能管家的女声响起:“我在,请问您需要什么?”
“我想知道,这座宫殿的历史。”
“西殿建于念渊7021年,最初是为来访的外国元首准备的行宫。过去四十年间,共接待过十七位贵宾,平均居住时间为三个月零七天。”
“最长的居住记录呢?”
“三年两个月,星辉联邦的军事顾问团。”
晏无师笑了笑。他会打破这个记录的。质子,通常意味着长期居留。
他走到窗边,那只蜘蛛的网在晨光中闪着微光。一只小飞虫撞了上去,挣扎着。
蜘蛛迅速从角落爬出,开始享用早餐。
晏无师静静看着这一幕。
在这个金色的牢笼里,每个人都在挣扎求生。
而他,必须比蜘蛛更有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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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语言课,教师是一位面容严肃的中年女士。她让晏无师重复苍澜语的发音,一遍又一遍,直到完全准确。
“很好。”在晏无师完美复述了一段复杂的宫廷用语后,她难得地露出一丝赞许,“您的语言天赋很高。”
“谢谢。”晏无师用苍澜语回答。
下课时,教师收拾教材,状似无意地说:“王子殿下吩咐,明天会有一位溯零语教师过来。她曾是溯零王宫的文书官,在战争中被俘。”
晏无师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叫什么名字?”
“林晚。殿下特意选了她,因为她对溯零王室很熟悉。”
林晚。晏无师记得这个名字。她是母妃身边的文书官,字写得极漂亮。母妃曾说过,林晚是宫里最有学问的女子。
“谢谢您告知。”他保持声音平稳。
教师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晏无师独自坐在教室里,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谢相知为什么要特意选一个认识他的人?是监视,还是别的什么?
他想起接见厅里谢相知那转瞬即逝的复杂眼神,想起他指尖摩挲军装褶皱的小动作。
这个冷漠的王子,也许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简单。
窗外的天色渐暗,王宫的灯火逐一点亮。晏无师收拾东西,准备返回西殿。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回荡。走到一个岔路口时,他忽然听见压低的声音从拐角处传来。
“...要盯紧他,特别是那个芯片...”
晏无师立刻停下脚步,屏住呼吸。
“王子殿下已经知道了?”
“当然。但陛下吩咐,先不动,看他要做什么。”
沉默片刻。
“一个质子,能翻起什么浪?”
“别忘了,他父亲是怎么抵抗到最后的。有些人,骨子里就不懂屈服。”
脚步声响起,谈话的两人朝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晏无师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他们知道。他们一直都知道芯片的存在。
这场游戏,从他踏进苍澜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
而他,必须在规则的夹缝中,找到那条生路。
夜色完全降临,王宫笼罩在一片璀璨而冰冷的光华中。晏无师抬头,看向主殿最高处那个亮着灯的房间——那是国王的书房,也是谢相知经常出入的地方。
他想起蜘蛛的网,脆弱却坚韧。
想起那只撞上网的小飞虫,徒劳挣扎。
然后他转身,朝西殿走去。
步伐稳定,没有丝毫迟疑。
有些战争,不在沙场。
有些抵抗,沉默如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