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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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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分后的第七个夜晚,月色极好。
玄武殿的庭院被洗成一片清辉,白玫瑰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银泽,那些花瓣上的纹路淡得几乎看不见了,仿佛真的只是一丛寻常的花。
晏无师靠在窗边的软榻上,膝上搭着薄毯。他已经能自己坐起,虽然双脚依然无力,但至少不必终日卧床。折枝刚为他施过针,此刻正收拾药箱。
殿门轻响。
谢相知走了进来。
他今日未着华服,只穿了身素白的深衣,墨发松松束在脑后,手里提着一只小巧的玉壶,壶身透亮,隐约可见内里琥珀色的液体。
“都下去吧。”他淡淡道。
折枝躬身退下,殿门无声合拢。
谢相知走到软榻边,在晏无师身侧坐下。他将玉壶放在小几上,又从袖中取出两只白玉杯,杯壁薄如蝉翼,在烛光下几乎透明。
“今日本王得了些好酒。”他斟满一杯,递到晏无师面前,“西域进贡的葡萄酿,用冰山雪水酿制,埋在地窖里十年才起出。尝尝?”
晏无师看着那杯酒。琥珀色的液体在玉杯中轻轻晃动,映着烛火,漾开细碎的金芒。
他没有接。
谢相知也不恼,只是将酒杯凑到自己唇边,轻呷一口,满足地喟叹:“果然甘醇。”
他放下酒杯,侧身看向晏无师。月光从窗外洒进来,落在他侧脸上,将那俊美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银边。
“还在想那只兔子?”他问,语气轻柔。
晏无师垂下眼帘。
谢相知笑了。他伸手,指尖轻轻拂过晏无师额前的碎发,动作温柔得像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放心,它活得很好。”他说,“就在院子里,每日啃食那些玫瑰的嫩叶,长得肥了不少。”
晏无师抬眼看他。
谢相知的笑意更深了。他凑近些,声音压低:“你猜,它现在是什么颜色?”
晏无师一怔。
“它吃了那些玫瑰的叶子。”谢相知慢条斯理地说,“那些白色的、带着纹路的叶子。于是它的毛色,也从雪白,渐渐染上了……”
他的指尖停在晏无师脸颊,轻轻一点。
“淡淡的粉。”
晏无师屏住呼吸。
“很奇妙,是不是?”谢相知收回手,又斟了杯酒,这次他没有自己喝,而是再次递到晏无师唇边,“万物相生相克,彼此侵染。你喂它什么,它便成什么颜色。”
他微微倾身,酒杯抵着晏无师的唇。
“就像人一样。”谢相知的声音很轻,像情人耳语,“你给他什么,他便成什么样。”
晏无师看着近在咫尺的酒杯,看着杯中晃动的琥珀色液体,看着谢相知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许久,他缓缓张口。
酒液入喉,清冽甘醇,带着葡萄特有的果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冰雪般的凉意。暖意从喉间化开,蔓延至四肢百骸,驱散了春夜的微寒。
谢相知满意地笑了。他收回酒杯,自己也饮了一口。
“好喝吗?”他问。
晏无师点了点头。
“那就多喝些。”谢相知又为他斟满,“今夜月色这么好,不醉可惜。”
两人就这样对坐着,一杯接一杯。谢相知的话渐渐多了起来,说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御苑哪株玉兰开得最好,膳房新来了个江南的厨子,做的荷花酥堪称一绝,昨日在朝堂上,某个老臣说了句蠢话,惹得父皇拂袖而去……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微醺的慵懒,在寂静的殿宇里缓缓流淌。晏无师静静听着,酒意渐渐上涌,脸颊泛起薄红,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柔和的暖光。
月光移过窗棂,洒在两人身上。
谢相知忽然停下话头,静静看着晏无师。
“你醉了。”他说。
晏无师摇头,声音有些飘:“没有……”
谢相知笑了。他放下酒杯,伸手捧住晏无师的脸。掌心温热,带着薄茧,触感清晰得让晏无师浑身一颤。
“脸这么红,还说没醉。”谢相知拇指轻轻摩挲过他的脸颊,眼神幽深,“不过,醉了也好。醉了……更真实。”
他凑得更近,气息拂在晏无师脸上,混着葡萄酿的甜香。
“知道本王最喜欢你什么吗?”谢相知低声问。
晏无师看着他,眼神迷蒙。
“最喜欢你现在的样子。”谢相知说,指尖滑过他微烫的脸颊,“不躲,不藏,就这么看着本王。眼睛里,只有本王的影子。”
他的拇指停在晏无师唇角,轻轻按压。
“就像那丛玫瑰,那只有兔子。”谢相知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柔,“本王给它们什么,它们便成什么样。你也是。”
晏无师想说什么,喉间却只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
谢相知笑了。他低头,吻了上去。
不是浅尝辄止的触碰,而是一个真正的吻。唇齿间还残留着葡萄酿的甜香,温热的气息交融,舌尖轻探,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与占有。
晏无师僵在那里,浑身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他睁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谢相知闭目的侧脸,看着那长长的睫毛在月光下投下的阴影,看着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此刻紧紧闭着,竟显出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这个吻很深,很久。
久到晏无师几乎要窒息,谢相知才缓缓退开。他的唇色被润泽得嫣红,在月光下泛着水光,眼底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暗色。
“甜吗?”他低声问,拇指再次抚过晏无师的唇角。
晏无师说不出话,只是急促地喘息,胸口剧烈起伏。
谢相知又笑了。他重新坐直身子,端起酒杯,将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
“来,”他放下酒杯,看向晏无师,“给本王唱支曲子。”
晏无师怔住。
“听闻溯零的民间小调,婉转动人。”谢相知单手支颐,侧头看他,“本王想听。”
晏无师垂下眼帘,手指在薄毯下微微蜷起。
“我……不会唱。”他低声说。
“不会?”谢相知挑眉,“本王记得,你七岁生辰宴上,曾为溯零王献唱一曲《春莺啭》,满座皆惊,赞你天籁。”
晏无师浑身一僵。
那是太久远的事了。久远得像上辈子。那时他还是溯零最受宠的世子,父王将他抱在膝头,母后在旁含笑看着,满殿烛火辉煌,他稚嫩的歌声在殿宇间回荡……
“忘了?”谢相知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没关系,本王教你。”
他清了清嗓子,竟真的轻轻哼唱起来。
调子是溯零的民谣《月下柳》,曲调婉转,词句缠绵。谢相知的嗓音低沉,唱起这小调来,竟有种别样的温柔。
“……月下柳,柳如烟,烟笼春水水连天。天上月,月照人,人间别离离恨绵……”
他唱得很慢,一句一句,在寂静的殿宇里缓缓流淌。月光从窗外洒进来,落在他素白的衣袍上,落在他低垂的睫羽上,落在他微微开合的唇上。
这一刻,他看起来那么温柔,那么无害。
像个真正的、月下吟诗的翩翩公子。
而不是那个,可以眼睛不眨地剪开兔子眼皮,可以轻描淡写地说“以血饲禽”的七皇子。
晏无师看着他,酒意和月光在眼前交织,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谢相知唱完一段,停下来,看向他。
“会了吗?”他问。
晏无师怔怔点头。
“那唱给本王听。”谢相知微笑,眼神却是不容拒绝的,“就唱刚才这段。”
晏无师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声音。
谢相知也不催,只是静静等着,眼神温柔而耐心。
许久,晏无师终于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很轻,有些抖,但调子是对的。
“……月下柳,柳如烟,烟笼春水水连天……”
谢相知闭上了眼睛,静静听着。月光落在他脸上,那神情竟有几分沉醉。
晏无师继续唱着,一句一句,声音渐渐平稳。那些遥远的记忆,随着曲调,一点点浮现在脑海——母后教他唱这首歌时的温柔眉眼,父王在旁含笑打拍子的模样,宫中乐师为他伴奏的琴声……
还有那夜的烛火,那夜的欢声笑语,那夜的一切一切。
都那么远,那么远。
远得像一场梦。
一曲终了。
殿内陷入寂静。
许久,谢相知缓缓睁开眼。他看着晏无师,眸色深沉如夜。
“唱得很好。”他说,声音有些哑,“比本王唱得好。”
他伸手,将晏无师揽入怀中。
晏无师浑身僵硬,却不敢挣扎。
谢相知将脸埋在他颈间,深深吸了口气。
“你身上……”他低声说,“有玫瑰的味道。”
晏无师怔住。
“那些白玫瑰。”谢相知继续说,唇贴在他颈侧的皮肤上,气息温热,“本王命人用你的药渣浇灌,用你换下的纱布做肥。于是它们开出的花,便染上了你的气息。”
他抬起头,看着晏无师瞬间苍白的脸,笑了。
“很奇妙,是不是?”他重复着这句话,指尖抚过晏无师的唇角,“你喝下去的药,你流出的血,你呼出的气息……最后,都成了那些花的一部分。”
他的眼神温柔得像要滴出水来。
“所以现在,这院子里的一切——玫瑰,兔子,甚至每一寸泥土——都带着你的痕迹。”谢相知低声说,“它们都是你的一部分。你也是它们的一部分。”
他低头,再次吻上晏无师的唇。
这一次,吻得更深,更重,带着不容抗拒的占有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温柔。
晏无师闭上眼,任由那吻将自己淹没。
酒意,月光,玫瑰的香气,谢相知的气息……一切都混杂在一起,在唇齿间交融,在血液里奔流。
他仿佛真的醉了。
醉在这个温柔的、残酷的、充满玫瑰香气的吻里。
醉在这个月光如水的、看似美好的春夜。
醉在谢相知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
醉在,这个永远也醒不过来的梦里。
许久,谢相知终于退开。
他捧着晏无师的脸,拇指轻轻擦去他唇角的水渍,眼神温柔得近乎悲悯。
“睡吧。”他说,声音低柔,“本王守着你。”
他将晏无师放倒在软榻上,为他盖好薄毯,自己则在一旁坐下,依旧握着他的手。
烛火渐弱,月光渐明。
庭院里,白玫瑰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那只粉色的兔子蜷在花根处,红宝石般的眼睛在黑暗中,静静望向殿内。
望向那对,在月光下相依的身影。
那么近,那么远。
那么温柔,那么残酷。
像一场永远也醒不过来的梦。
晏无师闭上眼,沉入黑暗。
在意识彻底消散前,他仿佛听见谢相知在耳边轻声说:
“永远别离开本王。”
“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