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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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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廿一,春分。
苍澜宫苑的琼华台上,春日宴如期开席。白玉栏杆边垂着新绿的柳绦,台下碧桃粉杏开得云蒸霞蔚,阳光暖融融地洒在锦毯上,一切都透着刻意营造的祥和。
晏无师被安置在谢相知身侧的矮榻上。他今日穿着件素青的春衫,外头松松罩了件月白纱氅,膝上盖着薄毯,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看起来像个久病初愈的静雅公子——如果忽略他过分苍白的脸色和身下那张特制的、铺着厚厚软垫的坐榻。
谢相知今日心情似乎很好。他穿了身浅碧色绣银竹纹的常服,墨发半束,正含笑与邻座的五皇子温景行说着什么。温景行一身杏黄锦袍,温润含笑,不时颔首。
国师沉舟侧坐在稍远些的位置,一身靛蓝道袍,面前只摆着清茶一盏,目光淡淡落在台下盛放的玉兰上,仿佛周遭的喧嚣与他无关。
宴至中途,酒过三巡。
台上丝竹悠扬,舞姬水袖翩跹。春风裹着花香拂过,混着酒气与笑语,醺醺然让人忘却烦忧。
就在这时,谢相知忽然轻轻拍了拍手。
丝竹声戛然而止。舞姬敛袖退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主位。
“春光正好,枯坐饮酒未免无趣。”谢相知微笑着开口,声音清朗,“本王近日得了个新玩意儿,正好给诸位助兴。”
他目光转向晏无师,眸中含笑,温柔得近乎诡异。
“无师近来养病辛苦,也该松快松快。”
晏无师心头一紧。
谢相知已抬手示意。几名内侍抬着一件用红绸覆盖的物事走上台来,轻轻放置在台中央。看轮廓,像是个不小的笼子。
红绸掀开。
台下传来几声压抑的惊呼。
那是个精巧的金丝笼,笼中关着的不是鸟雀,而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兔子。兔子不过巴掌大小,毛色纯净如新雪,一对红宝石般的眼睛怯生生地转动着,长耳微微颤抖,缩在笼角,楚楚可怜。
“西域进贡的玉兔。”谢相知缓步走到笼前,俯身看着那只瑟瑟发抖的小东西,“说是极有灵性,能辨人心,通人意。”
他伸手打开笼门。
白兔没有立刻出来,只是更紧地缩成一团。
谢相知也不急,转身看向晏无师,微笑着朝他招手:“无师,过来。”
折枝推着晏无师的坐榻上前,停在笼边。
“摸摸看。”谢相知说,语气温和如常,“这小东西很乖。”
晏无师看着那只兔子。那么小,那么白,在偌大的金丝笼里,像个精致的玩物。
他迟疑地伸出手。
指尖将要触到那柔软的绒毛时——
“且慢。”
沉舟侧的声音忽然响起。
他已起身走来,靛蓝道袍在春风里轻扬,面色平静,眼底却是一片冷冽。
“殿下。”沉舟侧在笼前停步,目光扫过那只白兔,“此物恐非凡品,还是小心为上。”
谢相知挑眉:“国师此言何意?”
沉舟侧不答,只是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铜铃。铃身古朴,刻着细密的符文。他轻轻一摇。
“叮铃——”
清脆的铃声在台上回荡。
笼中的白兔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它原本温顺的红眼睛瞬间充血,发出“嘶嘶”的怪叫,猛地朝笼外扑来!
晏无师下意识地缩手。
就在白兔即将扑出笼门的刹那,沉舟侧另一只手已拈起一张符纸,轻轻一抖。符纸无风自燃,化作一道青烟,笼门“咔”地一声自行关闭。
白兔撞在笼栏上,摔回笼底,发出痛苦的呜咽。它蜷缩着,浑身颤抖,雪白的毛皮下,竟隐约透出几缕暗青色的纹路,像是……血管?
不。晏无师瞳孔骤缩。
那纹路太规整了,像是……某种符文?
“以蛊饲兔,取血为引。”沉舟侧的声音冷如寒冰,“殿下,此等邪物,不宜示人。”
台上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谢相知。
后者却笑了。那笑声清朗,甚至带着几分愉悦。
“国师果然慧眼。”他赞道,仿佛在夸赞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不错,此兔确是本王命人以南疆秘术饲养。取其血可入药,皮毛可制香,最妙的是……”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晏无师。
“它的眼睛。”
谢相知伸手入笼。白兔瑟缩着,却不敢再挣扎。他轻而易举地捏住兔子的后颈,将它提了出来。
那么小的一个雪团,在他修长的手指间瑟瑟发抖。
“南疆有古法,以玉兔之目为引,混以朱砂、孔雀胆、七步蛇毒,可炼制一种奇香。”谢相知将兔子举到眼前,仔细端详那双血红的眼睛,“此香名曰‘长相思’,闻之可令人心神俱醉,忘却前尘,只记得施香之人。”
他转向晏无师,微笑着问:“无师可想要?”
晏无师浑身冰凉。
谢相知却不等他回答,径自从袖中取出一柄小巧的金剪。剪刀不过三寸,刀口薄如蝉翼,在日光下泛着冷冽的寒光。
“来,本王教你。”
他一手捏着兔子,一手执剪,凑到晏无师面前。
“眼睛要这样取。”谢相知的声音温柔得像在教孩童习字,“先剪开眼皮,要轻,不能伤到眼球。然后……”
他将金剪递向晏无师。
“你自己试试?”
晏无师僵在那里,盯着那柄递到眼前的金剪。剪刀的寒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映进他瞳孔深处。
台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温景行握紧了手中的酒杯,指节泛白。沉舟侧面色沉冷,袖中的手几不可察地捏了个诀。就连侍立的宫人内侍,都下意识地垂下了头,不敢再看。
只有谢相知依旧含笑,耐心地举着剪刀,等着晏无师伸手。
春风拂过,吹动晏无师额前的碎发。他缓缓抬起眼,看向谢相知。
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着他的脸——苍白的,颤抖的,脆弱的,像个一碰就碎的瓷人。
还有那只兔子。雪白的,小小的,在他指间瑟瑟发抖,红宝石般的眼睛惊恐地睁大,倒映着这满台衣香鬓影,锦绣繁华。
以及,即将落在它身上的,冰冷的剪刀。
晏无师的手颤抖着抬起。
指尖将要触到剪刀时——
“够了!”
温景行猛地起身,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七弟,春宴之上,何必如此!”
谢相知转眸看他,笑意不减:“五哥这是做什么?不过一只兔子罢了。”
“兔子也是一条性命!”温景行面色发白,“何况以邪术饲养,取目制香,此等行径,有违天道人伦!”
“天道?”谢相知轻轻笑了,“人伦?”
他松开捏着兔子的手。小白兔摔落在锦毯上,瑟瑟发抖,却不敢跑。
谢相知缓缓站起身,手中的金剪在指间转了一圈。
“五哥可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人,连只兔子都不如?”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字字如冰,“他们活着,被人踩着,死了,被人忘了。他们的眼睛,他们的血,他们的命,轻贱得不如一粒尘埃。”
他走向温景行,步步逼近。
“本王不过取一只兔子的眼睛,五哥便如此激动。”谢相知停在温景行面前,微微俯身,与他平视,“那若本王取的是人的眼睛呢?五哥会如何?”
温景行脸色煞白,嘴唇颤抖,却说不出话。
谢相知直起身,环视台上众人。所有人都避开了他的目光。
“看来诸位都觉得,本王太过残忍。”他轻轻叹息,转身走回晏无师身边,重新俯身看他,“无师,你觉得呢?”
晏无师与他对视。
许久,他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风:“殿下想让我觉得什么,我便觉得什么。”
谢相知笑了。
那笑容终于有了几分真实的愉悦。
“聪明。”他赞道,将金剪轻轻放在晏无师膝上的毯子上,“这剪刀,送你了。”
说完,他弯腰,捡起那只仍在发抖的白兔,抱在怀里,轻轻抚摸它雪白的背毛。
兔子渐渐安静下来,蜷在他掌心,像是找到了庇护。
谢相知抱着它,转身看向沉舟侧。
“国师方才说,此物是邪物。”他微笑道,“那依国师之见,该如何处置?”
沉舟侧静静看着他,眸色深沉如夜。
“殿下心中已有定夺,何必问贫道。”
“也是。”谢相知颔首,抱着兔子走回自己的座位,在晏无师身旁坐下。
他将兔子放在膝上,一手轻抚,一手端起酒杯,朝众人举杯。
“春宴继续。”
丝竹声重新响起,却已失了先前的欢快,多了几分仓皇的急促。
舞姬重新上场,舞步僵硬如傀儡。
台上众人强颜欢笑,推杯换盏,却再无人敢往主位方向多看一眼。
晏无师垂着眼,盯着膝上那柄金剪。
剪刀很轻,却重得他几乎拿不起来。
他缓缓伸手,将它握在掌心。
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皮肤,一直凉到心底。
宴席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继续。
谢相知似乎浑然不觉,依旧含笑与温景行说着话,时不时低头抚摸膝上的白兔,温柔得像在对待什么珍宝。
只有晏无师看见,他抚过兔子背毛的手指,偶尔会停在某个位置,轻轻按压。
每按一下,兔子就会剧烈地颤抖。
雪白的毛皮下,那些暗青色的纹路便会更清晰一分。
像某种烙印。
像某种惩罚。
宴至黄昏,终于散了。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起身告辞。
谢相知抱着兔子,推着晏无师的坐榻,缓缓走下琼华台。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春日的□□上,拖曳出扭曲的轮廓。
回到玄武殿时,天已擦黑。
庭院里的白玫瑰在暮色中静静绽放,洁白的花瓣上,隐约可见细微的纹路。
谢相知将兔子放在玫瑰丛边。
小白兔瑟缩着,不敢动。
“以后,你便住在这里。”谢相知对它说,语气温柔,“陪着这些花,陪着他。”
他转身,看向轮椅上的晏无师。
暮色里,晏无师的脸苍白如纸,唯有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倒映着渐渐暗下来的天光,和庭院里那些白得刺眼的玫瑰。
“今日玩得可开心?”谢相知问。
晏无师沉默许久,才缓缓开口:“殿下开心吗?”
谢相知笑了。
他走到晏无师面前,俯身,轻轻捧起他的脸。
“本王很开心。”他低声说,气息拂在晏无师耳畔,“看着你,看着他们,看着这一切……”
他的拇指抚过晏无师的唇角。
“本王从未如此开心过。”
说完,他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玫瑰丛边的兔子,转身离去。
暮色彻底吞没了他的背影。
晏无师独自坐在轮椅上,看着庭院。
白玫瑰在夜风里轻轻摇曳。
兔子蜷在花根处,瑟瑟发抖。
他低头,看着掌心那柄金剪。
剪刀在暮色里泛着幽冷的光。
像一滴凝固的血。
像一只永远闭不上的眼睛。
他缓缓收拢五指,将剪刀紧紧攥住。
金属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可这痛,比起今日所见,比起那只兔子眼中倒映的、属于自己的、苍白惊恐的脸——
又算得了什么?
夜风渐起,吹动玫瑰花瓣。
那些洁白的、看似无辜的花朵,在黑暗中,仿佛都在无声地注视着他。
注视着他掌心那柄剪刀。
注视着他心中那片,正在缓慢滋生的、冰冷的黑暗。
春日的夜晚,原来也可以这么冷。
冷得刺骨。
冷得让人,想将一切都握进掌心,捏碎,揉烂,化成粉末。
然后,洒在这些永远洁白、永远无辜的玫瑰花瓣上。
让它们也染上颜色。
染上,该染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