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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映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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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澜王宫的最高处,是位于玄武殿后的观星台。
那是一座以整块玄冰岩砌成的巍峨高台,通体漆黑,在雪光映照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台高九丈九尺,取“极数”之意,寓意王权至高无上,与天同齐。台侧有千级冰阶盘旋而上,阶面狭窄陡峭,终年覆着永不消融的薄霜,踏足其上,寒气侵骨。
此刻,谢相知正站在这座高台之巅。
距离他重伤初愈、离开晏无师寝殿,已过去半月有余。肋骨虽已愈合,肩胛处的骨裂却仍需时日调养,每逢阴雪天气,仍会隐隐作痛。但他坚持要搬回西殿,苍澜王也未再阻拦。
只是这西殿,早已不复从前模样。
殿内陈设焕然一新,暖阁四壁嵌了温玉,地龙烧得极旺,连窗纸都换成了能御极寒的鲛绡纱。侍从增至十二人,个个低眉顺眼,行事恭谨。御医每日必来请脉,汤药膳食皆经三重查验。
一切都被安排得妥帖周到,无懈可击。
却也冰冷得令人窒息。
晏无师自他搬回西殿后,便再未踏足。两人同处王宫,却仿佛隔着无形的天堑。偶尔在宫道上远远望见,也只是隔着重重宫人侍卫,遥遥一瞥,随即各自转身,形同陌路。
仿佛那场长达半月的、近乎扭曲的朝夕相处,那些喂药时的沉默凝视,那些深夜烛火下的低语,那些隐晦的试探与更隐晦的回应……都只是一场漫长而荒诞的梦境。
唯有胸口偶尔传来的隐痛,和午夜梦回时唇齿间残留的、若有若无的血腥与药苦,提醒着谢相知——那不是梦。
那是真实发生过的、鲜血淋漓的纠缠。
而他,至今仍困在这纠缠的余波里,无法挣脱。
此刻,他屏退左右,独自登上这观星台,便是想从这王宫的最高处,看一看这困住他的囚笼,究竟有多大。
寒风如刀,割面而来。
谢相知裹紧狐裘,极目远眺。
整座苍澜王宫尽收眼底——连绵起伏的琉璃殿顶在雪光中闪耀如鳞甲,九重宫阙层叠递进,无数回廊拱桥如血脉般纵横交错,将这片巍峨建筑群编织成一张精密而冰冷的巨网。
更远处,是苍澜都城“冰魄”。百万人家,灯火如星,沿着地势铺展至天际线,与远处覆盖着永恒冰雪的苍茫山脉融为一体。
这是一个庞大、强盛、且秩序森严的帝国。
而他,只是这张巨网边缘,一颗微不足道、随时可以被碾碎的尘埃。
“高处风大,世子伤势初愈,当心着凉。”
一道温润沉静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谢相知没有回头。
能在这时辰、这地点,悄无声息登上观星台的,整个苍澜王宫,不过寥寥数人。
“国师。”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
一道身着素白道袍的身影走到他身侧,与他并肩而立。
来人约莫四十许年纪,面容清癯,须发乌黑,眉眼间蕴着经年累月观星演卦沉淀下的深邃与沉静。正是苍澜国师,沉舟侧之父,沉不言。
“世子在此处,看什么?”沉不言问,目光也投向远方。
“看这王宫。”谢相知顿了顿,“也看这囚笼。”
沉不言微微一笑,那笑容淡得像远山的雪雾:“世子觉得,这是囚笼?”
“难道不是?”谢相知反问。
“是,也不是。”沉不言缓缓道,“对有些人而言,这是囚笼。对另一些人而言,这是舞台。”他侧过头,看向谢相知,“世子觉得自己是哪一种?”
谢相知沉默。
沉不言也不催促,只静静站着,任凭寒风吹动他素白的袍袖。
许久,谢相知才缓缓道:“国师此来,应当不只是为了与我看风景,论囚笼。”
沉不言点了点头。
“三日前,溯零遣使抵京。”他缓缓开口,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清晰,“递交国书,愿以边境三城、矿脉三条、航道五处,换世子归国。”
谢相知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沉不言:“陛下……应允了?”
沉不言摇了摇头,目光深远:“陛下将国书留中不发,只让使臣暂居驿馆,等候消息。”
留中不发。
这意味着,苍澜王在犹豫,在权衡。
也在……等待什么。
“世子可知,陛下为何犹豫?”沉不言问。
谢相知垂眸:“因为代价不够?”
“不。”沉不言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因为有人……不愿放世子走。”
谢相知心头猛地一跳。
他抬眼,看向沉不言。
沉不言也正看着他,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睛里,映着远处宫灯明明灭灭的光。
“是谁?”谢相知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
沉不言没有直接回答。
他转过身,面向北方。那里,是王宫深处,苍澜王的寝宫所在。
“陛下有七子。”沉不言缓缓道,“大皇子景行止,骁勇善战,军功赫赫,朝中武将多附之。三皇子温文尔雅,擅诗词文赋,得文臣清流推崇。五皇子母族显赫,财帛丰盈……”
他一一点过,最后,声音微微一顿:
“而七皇子晏无师……自幼失恃,性情孤冷,不结党,不营私,唯陛下之命是从。”
谢相知静静听着。
“这样的皇子,”沉不言缓缓道,“在陛下眼中,最是稳妥,也最是……好用。”
好用。
两个字,冰冷如这观星台上的玄冰岩。
“所以,”谢相知缓缓开口,“陛下将质子交由他看管,是试探,也是……磨刀石?”
沉不言默认。
“那如今呢?”谢相知追问,“刀已磨利,石当如何?”
沉不言沉默良久。
寒风吹过他素白的袍袖,猎猎作响。
“世子可知,”他忽然道,“七日前,陛下曾召无师入宫,问他对溯零使臣来意之看法。”
谢相知屏住呼吸。
“无师答……”沉不言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如冰裂,“‘质子去留,当视国利而定。然,晏无师其人……于国无害,于私……可留。’”
于国无害,于私可留。
八个字。
轻描淡写,却重如千钧。
谢相知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呼吸骤然困难。
于私……可留。
晏无师,竟敢在苍澜王面前,说出这样的话。
他究竟……想做什么?
“陛下听后,”沉不言继续道,“只问了一句:‘留至何时?’”
“无师答……”沉不言顿了顿,目光落在谢相知苍白的脸上,“‘留至……儿臣不再想留之时。’”
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谢相知脑中炸开。
留至……他不再想留之时。
这算什么?
宣告所有权?还是……另一种更隐秘、更危险的囚禁?
“陛下……如何说?”谢相知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沉不言缓缓摇头:“陛下未置可否,只让无师退下。”
未置可否。
在帝王心术中,未置可否,往往意味着……默许。
至少,是暂时的默许。
谢相知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抵上冰冷的玄冰岩栏杆,寒意瞬间穿透狐裘,刺入骨髓。
他想起晏无师喂药时平静的眼神,想起他深夜守在榻边的侧影,想起他说“我想要你活着”时,那双深沉如夜的眼睛。
原来,那不是关怀。
那是……占有。
是猎手对猎物的、不容反抗的宣告。
“世子,”沉不言的声音再次响起,将他从混乱的思绪中拉回,“老夫此来,并非为了恐吓,也非为了劝诫。”
他转身,面向谢相知,神色郑重:
“老夫只想告诉世子一件事。”
“何事?”谢相知哑声问。
沉不言缓缓抬手,指向高台之下,那片巍峨连绵的宫殿群:
“这王宫,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陛下年事渐高,诸皇子渐长,储位之争,已初现端倪。”
他的手指缓缓移动,指向西殿方向:
“世子身处漩涡边缘,本可作壁上观。但如今……你已身在局中。”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重。
“为何?”谢相知问,“因为我与晏无师……”
“不。”沉不言打断他,目光深邃如渊,“因为‘溯零世子’这个身份本身,就是一枚棋子。一枚……足以搅动棋局的棋子。”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大皇子欲以世子为质,胁迫溯零残余势力,巩固军权。三皇子欲借世子之事,攻讦无师行事失当,动摇其圣眷。五皇子母族与溯零旧商道有千丝万缕联系,亦对世子有所图谋……”
他一一道来,如数家珍。
谢相知越听,心越冷。
原来,他从来不只是晏无师的“战利品”。
他是各方势力眼中,可用的筹码,可争的猎物,可毁的……棋子。
“那晏无师呢?”谢相知听见自己问,“他又想用我这枚棋子,做什么?”
沉不言沉默良久。
最终,他缓缓摇头:
“老夫……看不透。”
“无师此子,心思之深,性情之冷,非常人可测。他留世子在侧,或许真有私心,或许……另有谋算。”
他看向谢相知,目光复杂:
“老夫只能告诫世子——在这王宫之中,莫要轻信任何人,也莫要……轻易动心。”
动心。
这两个字,像冰锥一样刺进谢相知的心脏。
他猛地抬眸,看向沉不言。
沉不言却已移开目光,望向远处苍茫的夜色:
“情之一字,于常人或是蜜糖,于这宫闱之中……往往是穿肠毒药,刮骨钢刀。”
“世子,”他缓缓转身,素白道袍在寒风中飘拂,声音悠远如从天际传来,“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停留,沿着那千级冰阶,缓步而下,身影渐渐没入深沉的夜色与缭绕的寒雾之中。
谢相知独自站在观星台之巅。
寒风呼啸,卷起漫天雪沫,扑打在他脸上、身上。
他却感觉不到冷。
只觉心头一片冰封的死寂。
沉不言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打开了他一直不敢深窥的、黑暗的真相。
原来,他所以为的囚禁、纠缠、甚至那点荒谬的悸动……都不过是这场庞大棋局中,微不足道的一角。
他是棋子。
晏无师是棋手。
而他们之间……或许从来就没有过真正的“私情”。
有的,只是利用、试探、算计,和一场不知何时才会落幕的、冰冷的博弈。
谢相知缓缓抬手,按住胸口。
那里,伤口早已愈合,却在此刻,传来一阵尖锐的、空荡荡的疼痛。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
既然身在局中,既然避无可避。
那便……入局吧。
看看这场棋,究竟会下到何种地步。
看看这穿肠毒药、刮骨钢刀,究竟能狠到何种程度。
也看看……
那颗他曾以为或许与众不同的、冰冷的心,究竟能硬到何种地步。
雪越下越大了。
将这座巍峨的观星台,连同台上那个孤绝的身影,一同吞没在茫茫风雪之中。
远处宫钟响起,沉浑悠长,穿透风雪,回荡在漆黑的天穹之下。
像是为这场注定血腥的棋局,敲响了第一声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