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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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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相知醒来时,已是三日后的深夜。
意识像是从深不见底的黑水中缓慢上浮,耳边先捕捉到的是炭火细微的噼啪声,还有窗外隐约的风雪呼啸。然后,是疼痛。
无处不在的疼痛。胸口像是被巨石碾过,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钝痛;肩背处火辣辣地灼烧着;嘴唇干裂刺痛;连喉咙都像吞了炭火般灼烫。
他试图睁眼,眼皮却沉重得如同铅铸。
“水……”声音嘶哑得几乎发不出来。
有人立刻靠近了。
冰凉的杯沿抵上他干裂的唇,温热的液体缓缓流入。是清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甜的味道,像是掺了蜜。
谢相知贪婪地吞咽了几口,才勉强攒起一丝力气,艰难地睁开眼。
视线模糊了片刻,才渐渐清晰。
他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锦帐低垂,炭火在角落的铜盆里静静燃烧,将室内烘得温暖如春。空气里弥漫着苦涩的药味和一丝极淡的、干净的冷香。
床边坐着一个人。
墨青色的外袍,素白的寝衣,乌黑的长发松散地披在肩头,几缕垂落颊边。是晏无师。
他手里还端着那只白玉杯,正垂眸看着他,眼神幽深难辨,脸上没什么表情。
谢相知心头猛地一沉。
他想起来了。昏迷前最后的记忆——那个带着血腥味的、冰冷的吻,自己那失控的一脚,还有……雪地上刺目的红。
“你……”他刚开口,就剧烈地咳嗽起来,胸口撕裂般的疼痛让他瞬间蜷缩起来,额上冒出冷汗。
一只微凉的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力道不重,却不容他再动。
“别动。”晏无师的声音很平静,甚至称得上温和,与那夜风雪中的冰冷刻薄判若两人,“御医说,你断了两根肋骨,内腑有淤血,肩胛骨也有骨裂。需要静养至少一个月。”
谢相知喘着气,忍着痛,抬眼看他。
晏无师也正看着他,眼神专注,却又像是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他伸手,用指腹轻轻擦过谢相知嘴角残留的一点药渍,动作很轻,却让谢相知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怕什么?”晏无师察觉到了他的僵硬,唇角极淡地勾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我若真想对你如何,你昏迷的这三日,有无数次机会。”
他说着,收回手,将白玉杯放回旁边的矮几上。
“这是哪里?”谢相知哑声问,环顾四周。这不是西殿。这里的陈设更精雅,也更……私密。空气里那股冷香,是晏无师身上惯有的味道。
“我的寝殿。”晏无师回答得很自然,“你伤得太重,挪动不便,父王特许你在此养伤。”
他的寝殿?
谢相知的心脏重重一跳。质子住进王子的寝殿养伤?这于礼不合,也……太过暧昧危险。
“不必。”他立刻拒绝,试图撑起身,“我回西殿……”
“你回不去。”晏无师按住了他,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西殿正在修葺。况且,你现在的样子,能自己走回去吗?”
修葺?这么巧?
谢相知盯着他,试图从那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出破绽。可晏无师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幽深得像古井,看不出丝毫情绪。
“为什么?”谢相知问,声音低哑,“为什么救我?又为什么……让我住在这里?”
那夜他下了死手,晏无师应该恨他入骨才对。
晏无师沉默了片刻。
他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谢相知。窗外夜色浓重,雪光映着他单薄的背影。
“你是溯零送来的质子。”他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融进窗外的风雪声里,“你若真死在我手里,或是因为我的缘故死在苍澜,会带来很多麻烦。父王不会允许,我……也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理由很充分,很理智。
可谢相知不信。
若只是为了麻烦,只需将他丢回西殿,让御医治着便是。何必要带到自己的寝殿,亲自照料?
“只是这样?”他问。
晏无师转过身,看着他。
炭火的光芒在他脸上跳跃,映得他的眼睛明明灭灭。
“不然呢?”他反问,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殿下以为,还会是怎样?”
谢相知语塞。
是啊,还能是怎样?难道指望这个冰冷刻薄、恨他入骨的质子,对他有什么别样的心思不成?
荒唐。
他闭上眼,不再说话。身体的疼痛和精神的疲惫一同涌上,让他几乎又要昏睡过去。
“把药喝了。”晏无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谢相知睁开眼,看见晏无师又端着一碗浓黑的药汁坐回了床边。药味苦涩扑鼻。
“我自己来。”谢相知伸手想去接碗。
晏无师避开了他的手。
“你右手有伤,端不稳。”他淡淡道,然后,做了一件让谢相知彻底僵住的事——
他舀起一勺药汁,送到自己唇边,轻轻吹了吹,然后,递到了谢相知唇边。
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
谢相知震惊地看着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喝。”晏无师只吐出一个字,语气平静,却带着某种无形的压迫。
谢相知盯着那近在咫尺的汤匙,又抬眼看晏无师。晏无师也正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做的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僵持了片刻。
最终,谢相知还是微微张开嘴,接下了那勺药。
苦。极苦。
他眉头狠狠一皱。
晏无师似乎几不可察地弯了下唇角,又舀起一勺,递过来。
一勺,又一勺。
谢相知沉默地喝着药,目光却始终落在晏无师脸上。他看着晏无师垂眸时纤长的睫毛,看着他那苍白却精致的侧脸轮廓,看着他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睛。
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
喂完药,晏无师又用干净的帕子,仔细擦了擦谢相知的嘴角。动作轻柔,却让谢相知浑身不自在。
“睡吧。”晏无师替他掖了掖被角,“御医说你需要多休息。”
说完,他起身,走向内室另一侧的一张软榻——那里显然是他这几日休息的地方。
“等等。”谢相知叫住他。
晏无师停下脚步,回头。
“那夜……”谢相知声音艰涩,“我……”
“那夜的事,不必再提。”晏无师打断他,声音依旧平静,“殿下好好养伤便是。”
说完,他不再停留,走到软榻边,和衣躺下,背对着谢相知的方向。
寝殿内重新陷入寂静。
只有炭火的噼啪声,和两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谢相知躺在床上,看着帐顶繁复的纹路,心中一片混乱。
身体的疼痛是真实的。
晏无师反常的“照料”也是真实的。
可这底下,究竟藏着什么?
是真的怕他死掉引来麻烦,还是……别有用心?
他想起晏无师喂药时平静的眼神,擦嘴时轻柔的动作,还有此刻背对着他、看似毫无防备的睡姿。
这一切,都像一张精心编织的、柔软的网。
而他,是落在网中的猎物。
一个重伤的、无法反抗的猎物。
谢相知缓缓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锦褥。
接下来的日子,晏无师的“照料”可谓无微不至。
每日亲自喂药、擦身、换药。御医来诊脉时,他必定在一旁安静听着,仔细记下每一条医嘱。谢相知的饮食也经过他亲自过目,清淡却精致,甚至偶尔会根据御医的建议,添一些温补的药膳。
他话不多,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做着这些事。动作轻柔仔细,眼神平静专注,仿佛照顾谢相知就是他此刻唯一重要的事。
可越是这样,谢相知心中的警惕就越是高涨。
这太反常了。
一个恨他入骨、甚至被他踹到吐血的人,怎么可能如此尽心尽力地照顾他?
一定有目的。
谢相知开始仔细观察。
他发现,晏无师虽然总是待在内室,但偶尔会外出,时间不长,回来时身上有时会带着一丝极淡的、风雪的气息,有时眼底会有一闪而过的疲惫或烦躁。
他也发现,自己寝殿外的守卫似乎增加了。虽然那些人隐藏得很好,但谢相知毕竟在军中待过,能察觉到那些似有若无的视线和气息。
他还发现,晏无师有时会看着他发呆。不是那种带着恨意或算计的审视,而是一种……茫然的、近乎困惑的凝视。仿佛在透过他,寻找某个模糊的影子。
每当这时,谢相知就会刻意弄出一点声响,或直接开口询问。而晏无师会立刻收回目光,恢复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仿佛刚才的失神只是错觉。
这种诡异的平静持续了七八日。
谢相知的伤势在御医的精心调理和晏无师近乎苛刻的“照料”下,终于有了起色。胸口虽然还疼,但已能勉强靠坐起来,说话也不再那么费力。
这天午后,晏无师照例喂他喝完药,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卷书,似乎打算在这里看一会儿。
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他苍白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他垂眸看书的样子,安静得有些……脆弱。
谢相知靠在床头,看着他,忽然开口:
“你父亲……和我父王,很熟?”
这是这些天来,他第一次主动提起与两国、与过去相关的话题。
晏无师翻书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多熟?”谢相知追问。
晏无师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同窗,也曾并肩作战。”他抬起眼,看向谢相知,眼神有些复杂,“父王提起你父亲时,曾说……他是少数几个,能让他真心敬重的对手。”
谢相知心头微震。
真心敬重的对手……所以,父王战败自刎后,苍澜王才会留他一命,以礼相待?
“所以,”他盯着晏无师,“你照顾我,是因为你父亲的命令?因为那份‘旧日情分’?”
晏无师与他对视着,眼神幽深。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很轻:
“如果我说不是呢?”
“那是什么?”谢相知紧追不放。
晏无师没有立刻回答。
他放下书卷,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谢相知。
窗外又开始飘雪了。
“我也想知道。”他忽然说,声音低得像自语,“我也想知道……到底是什么。”
这话没头没尾,却让谢相知的心猛地一沉。
晏无师转过身,看向他。阳光被飘雪切割成细碎的光斑,落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谢相知。”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语气平静,却带着某种奇异的重量,“你有没有过那种感觉……明明恨一个人入骨,恨不得他立刻消失。可当他真的快要消失的时候……”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谢相知苍白的脸上,落在那些尚未完全消退的伤痕上。
“……又会觉得,心里空了一块。”
谢相知瞳孔骤缩。
他看着晏无师,看着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翻涌着复杂情绪的暗色。
“你……”
“很荒谬,对吧?”晏无师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有些苍白,“我也觉得。”
他重新走回床边,却没有坐下,只是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谢相知。
“所以,别问我为什么。”他说,“我也不知道。或许,我只是想看看……”
他俯身,凑近谢相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变得危险。
温热的气息拂过谢相知的脸颊,带着药味的苦涩和那丝干净的冷香。
晏无师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毒蛇在耳边吐信:
“看看一个骄傲到骨子里的王子,被我踩在脚下,却又不得不依赖我活下去的样子……”
“看看这张说出刻薄话语、吻起来却带着血腥味的嘴,还能说出多毒的话……”
“也看看……”他的目光落在谢相知胸口包裹的绷带上,眼神幽暗,“我留下的这些痕迹,多久才能消退。”
谢相知呼吸一滞。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晏无师,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他那张苍白却艳丽如毒花的脸。
终于……
露出獠牙了。
这才是真正的晏无师。冰冷,刻薄,充满掌控欲和……某种扭曲的、近乎病态的好奇。
之前的“照料”,不过是驯服猎物前的、温柔的麻痹。
“所以,”谢相知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讥诮,“世子是在……豢养宠物?还是……禁脔?”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淬了毒的针。
晏无师的眼底,瞬间掀起惊涛骇浪。
他猛地伸手,捏住了谢相知的下颌!
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反抗的意味。
“宠物?禁脔?”他重复着这两个词,眼神危险地眯起,“殿下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他凑得更近,嘴唇几乎贴上谢相知的耳廓,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敏感的皮肤上:
“你不过是……我的战利品。一件有点特殊、暂时还不能损坏的……战利品。”
“我照顾你,是因为我不想让这件战利品太快坏掉。”
“我留下你,是因为……”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
“我想看看,骄傲如你,能为了活下去,做到什么地步。”
谢相知的下颌被他捏着,被迫仰头与他对视。
两人目光在空中激烈交锋,像两柄出鞘的利刃,狠狠撞在一起,迸溅出无形的火花。
寝殿内一片死寂。
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风雪呼啸的声音。
许久,谢相知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冰冷的决绝。
“好啊。”他说,声音平静无波,“那世子就……好好看着。”
“看看我这件‘战利品’,究竟有多……耐玩。”
晏无师瞳孔微缩。
捏着谢相知下颌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然后,他缓缓松开了手。
直起身,后退一步。
重新恢复了那副平静无波、却又深不可测的样子。
“我期待着。”他淡淡道。
说完,他转身,重新拿起那卷书,走回窗边的软榻坐下,仿佛刚才那场充满危险气息的对峙从未发生。
谢相知靠在床头,看着他的背影,胸口因刚才的情绪波动而隐隐作痛。
他缓缓闭上眼,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战利品?
禁脔?
好啊。
那就看看,这场囚禁与反囚禁、驯服与反驯服的游戏,最后……
究竟是谁,先被拖入深渊。
窗外,雪越下越大了。
将这座华丽的宫殿,连同其中那些隐秘的、危险的、纠缠不清的欲念与恨意,一同掩盖在纯白之下。
只待春暖雪融时,露出底下早已鲜血淋漓、面目全非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