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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梧桐叶落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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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风裹着夏末残存的热意,卷过教学楼后的老梧桐,碎金般的阳光透过层叠叶片,在地面投下晃眼的光斑。赵怀阳缩着肩膀蹲在墙根,后背紧贴着粗糙的砖墙,指尖死死攥着皱巴巴的练习册,指节泛白。
“喂,赵怀阳,这周的‘保护费’呢?”黄毛男生一脚踩在他摊开的练习册上,鞋印狠狠碾过印着红叉的习题页,“别装傻,上次就说没钱,真当我们好糊弄?”
旁边两个男生跟着起哄,其中一个伸手拽住赵怀阳的校服领口,把他硬生生拉起来。布料摩擦着后背刚结痂的伤口,钝痛顺着脊椎蔓延开来,赵怀阳却没皱一下眉,只是仰着头,眼底带着点不服输的亮,声音却放得软:“真没有,我妈这个月工资还没发,下次……下次我一定给你们带吃的,行吗?”
他知道硬碰硬没用,爸爸走得早,妈妈打两份工撑起这个家,他不能再给家里添乱。就算后背疼得厉害,就算校服裤膝盖处被蹭破,露出底下青紫的瘀伤,脸上也得挂着点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好欺负,又不至于激怒眼前这些人。
黄毛“嗤”了一声,抬手就要往他脸上扇:“谁要你的破吃的?今天不给钱,就别想走……”
手腕却在半空中被稳稳攥住。
力道不算重,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黄毛愣了一下,转头瞪过去:“你他妈谁啊?少管闲事!”
赵怀阳也顺着方向看过去,逆光里站着个男生,身形比他们都高些,穿着和他们同款的蓝白校服,却洗得格外干净挺括,领口扣得整齐,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线条干净的手腕。阳光落在他发顶,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看不清五官,只觉得周身的气质和这满是尘土的墙角格格不入,像被精心呵护的温室植株,突然闯进了杂草丛生的荒地。
“老师在找你们。”男生的声音很清,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却没什么温度,攥着黄毛手腕的力道又重了几分,“再不走,我就去告诉班主任。”
黄毛挣扎了两下没挣开,脸上有点挂不住,却又莫名怵对方的眼神——明明没看清表情,却总觉得那双眼看向自己时,带着淡淡的疏离和压迫感。他啐了一口,狠狠瞪了赵怀阳一眼:“算你小子运气好,下次再敢没钱,看我怎么收拾你!”
说完用力抽回手,带着两个同伴骂骂咧咧地走了,临走时还踹了一脚旁边的垃圾桶,发出哐当的声响,在安静的角落格外刺耳。
等人走远了,那男生才松开手,转过身看向赵怀阳。
这时候赵怀阳才看清他的脸,眉眼长得很周正,鼻梁挺直,唇线清晰,皮肤是那种养得很好的白皙,和自己常年在外跑晒出的浅麦色截然不同。眼睛很亮,像盛着初秋的湖水,看着他的时候,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打量,却没什么嫌弃或同情的神色。
“你没事吧?”男生开口问,声音比刚才温和了些。
赵怀阳赶紧低头拍了拍校服上的灰尘,又捡起地上的练习册,小心翼翼地擦着上面的鞋印,嘴里连忙应着:“没事没事,谢谢你啊。”
后背的痛感还在蔓延,膝盖也隐隐作痛,他却尽量挺直腰板,抬起头冲对方笑了笑,露出两颗浅浅的虎牙,眼底的亮意更甚,像淬了光的星辰,丝毫不见刚才被霸凌后的颓丧。
男生的目光落在他破损的校服裤和泛红的耳尖上,又扫过他手里皱巴巴、满是污渍的练习册,没说什么,只是弯腰捡起刚才被黄毛碰掉在地上的笔——那是一支最普通的黑色水笔,笔帽已经掉了,笔身有些磨损,却被握得光滑。
他把笔递过去,指尖不经意间碰到赵怀阳的手,对方的手带着点薄茧,温度比他的低些,触到的瞬间,赵怀阳像被烫到似的缩了一下,连忙接过笔,攥在手里,小声道:“谢谢。”
“我叫江辞。”男生先报了名字,语气平静,“高二(1)班的。”
“赵怀阳,高二(3)班的。”他连忙回应,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些,“刚才真的谢谢你,要是你没来,我今天估计得被堵到放学。”
江辞“嗯”了一声,目光落在他后背——校服后背的布料被蹭得有些破,隐约能看到底下深色的印记,应该是伤口渗出来的血。他皱了下眉,从书包里拿出一包纸巾,递过去:“擦擦吧,身上有灰。”
那是一包包装精致的抽纸,和赵怀阳平时用的粗糙纸巾完全不一样,他愣了一下,没好意思接:“不用不用,我身上脏,别蹭脏了你的纸。”
“没事。”江辞直接把纸巾塞到他手里,“擦干净些,不然伤口容易感染。”
赵怀阳握着柔软的纸巾,指尖有点发烫,心里也暖暖的。他知道自己和眼前的人不是一个世界的,光是看对方的穿着、手里的纸巾,就知道家境肯定很好,不像自己,连支新笔都要犹豫好久才舍得买。平时班里的同学大多要么怕惹麻烦疏远他,要么像那些霸凌者一样欺负他,老师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有时候还会因为他成绩中等、家境不好而区别对待,很少有人会这样主动帮他,还递给他这么好的纸巾。
他低着头,飞快地用纸巾擦了擦脸上和手上的灰尘,又小心翼翼地擦了擦练习册上的污渍,动作轻得像在对待什么珍宝。江辞就站在旁边看着他,没说话,只是目光落在他认真的侧脸,看着他即使处境窘迫,眼里却依旧亮得惊人,没有一丝阴霾,像雨后初晴的天空,干净又有韧劲。
“那个……江辞,纸巾多少钱?我下次给你带过来。”擦完后,赵怀阳攥着剩下的纸巾,抬头看向他,眼神带着点局促。他不想欠别人的,哪怕只是一包纸巾。
江辞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不用,不值钱。”
“不行的,该给的还是要给。”赵怀阳很坚持,他知道自己没什么能回报对方的,只能尽量不欠人情,“不然我心里不安。”
看着他执拗的眼神,江辞没再拒绝,随口说了个很低的价格,其实那包纸巾的价格远不止这些,但他知道如果说多了,眼前的人肯定会更不安。
赵怀阳点点头,认真地记在心里,又冲他笑了笑:“那我下次记得给你。谢谢你啊江辞,你真是个好人。”
他的笑容很干净,带着少年人的纯粹,像秋日里最暖的阳光,落在江辞心里,轻轻漾开一圈涟漪。江辞见过太多带着目的性的笑脸,家里的亲戚、爸爸生意上的伙伴,甚至班里的同学,大多对他带着讨好或敬畏,这样毫无杂质的笑容,倒是少见。
“不用谢。”江辞移开目光,看向远处的梧桐树,叶片被风吹得沙沙作响,落下几片枯黄的叶子,“他们经常欺负你?”
提到这个,赵怀阳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却没什么委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也还好,就是偶尔找我要些钱,或者找事逗逗我,不算太过分。”
他不想说太多,那些藏在背后的疼和委屈,没必要让别人知道,更何况是刚认识的江辞。说了也没用,只会让别人同情自己,而他不需要同情。
江辞转头看他,见他眼底依旧亮着,没什么低落的情绪,心里莫名松了口气。他其实刚才早就看到这边的动静了,从教学楼出来找老师拿东西,路过墙角就看到赵怀阳被几个人围着,明明看着瘦弱,却硬撑着不肯低头,那样的模样,让他莫名停下了脚步。
“以后他们再欺负你,就告诉老师,或者找我。”江辞顿了顿,补充道,“我教室在三楼最东边,有事可以去叫我。”
赵怀阳愣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用力点了点头:“好,谢谢你!不过应该不用麻烦你,我自己能应付。”
他不想总麻烦别人,尤其是江辞,看着就像是那种不会掺和这些糟心事的人,今天能出手帮他,已经很不容易了。
江辞没再说什么,只是看了看手表,道:“快上课了,回去吧。”
“嗯!”赵怀阳连忙应着,把练习册和纸巾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里,拉链拉到一半,又想起什么似的,抬头冲江辞挥了挥手,“那我先走啦,江辞,下次见!”
说完就转身往教学楼跑,蓝白的校服在阳光下划出一道轻快的弧线,后背的破洞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却丝毫不影响他的脚步,像只挣脱束缚的小鸟,带着蓬勃的生命力,很快就消失在走廊尽头。
江辞站在原地,看着他跑远的方向,风卷起地上的梧桐叶,落在他脚边。他弯腰捡起一片,叶片边缘已经泛黄,带着秋意的萧瑟,却依旧带着淡淡的草木清香。
脑海里莫名浮现出赵怀阳的笑脸,干净、明亮,像藏在乌云后的太阳,哪怕身处阴翳,也能透出温暖的光。
他握紧手里的梧桐叶,转身往教学楼走去,步伐依旧沉稳,心里却比刚才多了点不一样的东西,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浅浅的波纹,久久不散。
赵怀阳跑回教室的时候,预备铃刚好响起,他悄悄从后门溜进去,回到自己靠窗的座位上。刚坐下,后背就传来一阵钝痛,他龇了龇牙,轻轻揉了揉,脸上却忍不住扬起笑容。
今天运气真好,遇到了江辞。
他从书包里拿出那包没用完的纸巾,小心翼翼地放在抽屉里,又摸出那支磨损的水笔,攥在手里。阳光透过窗户落在笔身上,反射出微弱的光,像他此刻的心情,满是暖意。
他转头看向窗外,老梧桐树的枝叶在风中摇曳,几片叶子缓缓飘落,落在窗台上。初秋的风带着凉意,却吹不散他心里的热意,他想起江辞清隽的眉眼,干净的校服,还有那句“有事可以去叫我”,嘴角的笑意又深了些。
或许,这个秋天,会和以前不一样呢。
上课铃响起,老师拿着课本走进教室,目光扫过全班,落在赵怀阳身上时,带着点淡淡的嫌弃,没说什么,转身开始讲课。赵怀阳早已习惯这样的目光,收回思绪,翻开皱巴巴的课本,挺直腰背,认真听了起来。
后背的疼还在,心里却满是力气,就像每次遇到困难时那样,只要咬咬牙,就能撑过去。更何况现在,他知道,有个人或许会在他需要的时候,伸出援手。
窗外的梧桐叶还在飘落,阳光透过叶片的缝隙,在课本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少年的侧脸在光影里显得格外专注,眼底盛满了对未来的期许,像破土而出的嫩芽,在逆境里,努力生长,向阳而生。
而三楼的教室里,江辞坐在靠窗的位置,偶尔抬头看向窗外,目光会不自觉地落在对面教学楼的方向,脑海里偶尔闪过那个带着虎牙的笑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梧桐叶,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快得让人捕捉不到。
两个截然不同的少年,在这个梧桐叶落的初秋,于满是尘土的墙角相遇,像两条原本平行的线,突然有了交点,往后的岁月里,终将缠绕出无数温柔的篇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赵怀阳没再遇到那几个霸凌者,或许是怕了江辞,或许是暂时转移了目标,他难得过上了几天安稳日子。每天上课、放学,帮妈妈做些家务,偶尔会在走廊上遇到江辞。
大多时候只是点头示意,偶尔会说上一两句话,大多是赵怀阳主动打招呼,江辞回应一声,语气依旧淡淡的,却比初见时温和了些。赵怀阳也兑现了承诺,下次遇到江辞时,把纸巾钱给他,江辞推脱了两下,见他坚持,便收下了。
他们的交集不算多,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彼此的心里留下了浅浅的印记。赵怀阳知道江辞家境好,身边总围着些讨好他的同学,而自己只是个普通甚至有些窘迫的学生,两人之间隔着看不见的距离,却又因为那次相遇,多了份莫名的牵绊。
这天放学,赵怀阳收拾好书包,刚走出校门,就看到江辞站在不远处的梧桐树下,旁边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应该是来接他的司机。江辞似乎在等什么人,目光落在校门口的方向,看到赵怀阳时,眼神动了动。
赵怀阳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冲他挥了挥手:“江辞,你还没走啊?
“嗯,等司机拿点东西。”江辞点头,看向他手里的书包,“放学了?”
“对啊,准备回家帮妈妈做饭。”赵怀阳笑着说,露出两颗虎牙,“你呢?回家还有事吗?”
“没有。”江辞顿了顿,看向他的膝盖——上次被蹭破的地方已经结痂,只是校服裤的破洞还没补,“伤口好了吗?”
赵怀阳愣了一下,没想到他还记得,连忙点头:“好了好了,早就不疼了。”
正说着,司机拿着东西走过来,恭敬地对江辞说:“小少爷,东西拿来了,可以走了。”
江辞“嗯”了一声,转头看向赵怀阳:“我走了。”
“好,再见!”赵怀阳挥了挥手。
江辞转身坐上轿车,车窗缓缓降下,他看向窗外,看着赵怀阳背着书包,沿着路边慢慢往前走,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像株倔强生长的小草,平凡却有力量。直到车子转弯,再也看不到那个身影,他才收回目光,指尖轻轻敲着膝盖,心里有些异样的情绪在蔓延。
赵怀阳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落在他身上,暖融融的。他想起刚才江辞问他伤口的样子,心里暖暖的,脚步也轻快了些。虽然他们依旧不算熟悉,却总觉得彼此之间有了点不一样的联系,像冬日里的一缕阳光,微弱却足够温暖。
他抬头看向天边的晚霞,橘红色的光芒铺满天空,格外好看。他想,或许以后,他们还会有更多的交集,或许,这个原本有些灰暗的青春里,会因为江辞的出现,多很多明亮的色彩。
走到家门口,他推开门,喊了一声“妈,我回来了”,里面传来妈妈温柔的回应。他放下书包,挽起袖子,准备去厨房帮忙,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不管生活有多难,只要有妈妈在,只要心里有希望,就总能熬过去,更何况,现在还有了一份不经意的温暖,落在心底,生根发芽。
而轿车里的江辞,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脑海里反复浮现出赵怀阳的笑脸,干净、纯粹,带着不屈的韧劲。他从小生活在优渥的环境里,见惯了虚伪和算计,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像一道光,闯进了他平静无波的世界,让他忍不住想要靠近,想要了解更多。
他拿出口袋里的梧桐叶,叶片已经有些干枯,却依旧带着淡淡的清香。他轻轻摩挲着叶片的纹路,嘴角扬起一抹浅浅的笑意,心里默默想着,下次再遇到赵怀阳,或许可以和他多说几句话。
两个少年,在各自的世界里,因为一次偶然的相遇,悄悄埋下了缘分的种子。往后的日子里,这颗种子会在时光的浇灌下,慢慢发芽、生长,终将枝繁叶茂,缠绕出属于他们的温柔岁月。初秋的风依旧吹着,梧桐叶不断飘落,却吹不散心底的暖意,也挡不住缘分的悄然靠近,那些未说出口的温柔,那些藏在眼底的在意,终将在往后的朝夕相处里,一一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