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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百合囚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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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梦的生活,就像这满园盛放的狐尾百合,每一株都被精心挑选,每一片叶子都被细心修剪,生长在恒温恒湿的玻璃花房里,沐浴着最恰到好处的阳光,开得精致、完美,一丝不乱。
巨大的弧形玻璃花房,是楚梦在费家宅邸中最常流连的地方。午后阳光经过特殊玻璃的过滤,变得温和而均匀,洒在他及肩的、泛着柔和光泽的浅棕色长发上,镀了一层暖金。他穿着质地柔软的米白色羊绒家居服,赤脚踩在恒温的浅色柚木地板上,脚下触感温润。
他刚刚结束上午的声乐课,此刻正蜷在花房中央那张巨大的、铺着厚厚绒垫的沙发里。脚边散落着几本精美厚重的画册——文艺复兴时期的名画,古典芭蕾摄影,还有几本装帧童话。空气里弥漫着狐尾百合特有的、甜腻到几乎凝滞的香气,熏得人昏昏欲睡。
正面整面墙都是隐藏式的投影幕布,此刻正播放着影片。费柯为他筛选的片单,永远是不会引起任何激烈情绪波动的老式浪漫喜剧,或画面唯美、情节舒缓的文艺片。此刻屏幕上流淌的,是《百合山谷的传说》——一个关于与世隔绝的美丽山谷中,百合花精灵们永远快乐舞蹈、不知忧愁为何物的童话故事。
楚梦的目光有些散漫地落在屏幕上,精灵们正围着主角送上用露珠和星光编织的祝福。他的手无意识地搭在沙发扶手上,指尖微微动了动。
他想为自己倒一杯一直温在旁侧花草茶几上的洛神花茶。
右手伸向那只造型优美的骨瓷杯,手指合拢,握住杯柄——
突然,一种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失控感毫无征兆地袭来。
指尖的力道仿佛瞬间被抽空,手腕处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麻木。那只轻巧的杯子从他陡然无力的指间滑脱,“啪”地一声脆响,砸在光滑的木地板上,碎裂开来。深红色的茶汤泼洒出一片刺目的痕迹,迅速洇湿了浅色的地毯。
楚梦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右手。它看起来依旧修长白皙,完好无损,可刚才那一瞬间的“不听使唤”,却真实得可怕。
几乎就在瓷杯碎裂的同一时刻,花房那扇沉重的胡桃木门被无声推开。
费柯回来了。
他显然是直接从某个重要场合赶回,身上还穿着剪裁完美的深灰色三件套西装,领带系得一丝不苟,带着一身室外的微凉气息和淡淡的雪松尾调的古龙水味。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地上的狼藉,以及楚梦那怔忪的、带着一丝惊惶的脸上。英挺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蹙痕很快展开,被更深沉的情绪覆盖。
他没有先去查看碎裂的瓷杯或弄脏的地毯,而是快步上前,在楚梦面前单膝蹲下,急切却轻柔地握住了弟弟那只刚刚失控的右手。
“有没有伤到?”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目光如探照灯般仔细检查楚梦的每一根手指,掌心,“玻璃碴有没有溅到?”
楚梦任由他握着,掌心传来哥哥干燥温暖的触感,稍微驱散了些许心底莫名的寒意。他摇了摇头,声音有些轻:“没有伤到……哥哥,我的手刚才……”
“是哥哥不好。”
费柯打断了他未尽的言语,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充满愧疚的温柔。他松开手,转而将楚梦轻轻揽住,让他靠在自己肩头,另一只手熟练地拿起旁边备着的温热湿毛巾,敷在楚梦的手腕上,力道适中地按压、揉捏着穴位。
“最近给你安排的课程和康复训练太密集了。”他的声音在楚梦耳畔响起,平稳而令人信服,“你只是太累了,小梦。精神一直紧绷着,身体就会发出抗议。”
他一边按摩,一边用回忆般的声音低语:“记得吗?你十岁那年,为了那场国际儿童钢琴比赛,每天练琴超过八小时。也是像这样,练到后来手指发抖,连琴键都按不稳。把爸爸和我吓坏了。”
楚梦靠在他坚实温暖的肩头,鼻尖萦绕着熟悉的雪松香气,听着哥哥低沉耐心的叙述。那些久远的、被温柔包裹的记忆画面涌现出来,渐渐覆盖了方才那瞬间令人不安的失控感。
“……嗯。”他闭上眼,乖顺地应了一声,身体放松下来。心底那点微弱的、关于“为什么会这样”的疑虑,再次被这无微不至的、有“前例”可循的关怀妥善地安抚、包裹、沉入心底。
费柯感觉到他的放松,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快得无法捕捉。他继续耐心地按摩了一会儿,直到楚梦的手腕肌肤在他的指下彻底回暖、放松。
“我叫人进来收拾。”他最后轻轻拍了拍楚梦的手背,站起身,按了内线通话器,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沉稳简洁。
很快,训练有素的佣人悄无声息地进来,迅速而利落地清理了地板,换上了新的地毯,仿佛那场小小的意外从未发生。
费柯又陪着楚梦坐了一会儿,看着他喝下新换的安神花茶,才起身道:“我还有个跨国视频会议要开。你就在这里好好休息,看看电影,嗯?晚上想吃什么,告诉厨房。”
“好。”楚梦仰起脸,对他露出一个依赖的、全然信任的笑容。
费柯也回以微笑,揉了揉他的头发,转身离开了花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将那甜腻的百合香气,和楚梦,一同关在了这个恒温的、完美的玻璃世界里。
花房重归宁静,只有投影幕布上的百合精灵们还在不知疲倦地欢歌曼舞。
楚梦却没有再看。
他慢慢蜷缩起身体,将自己更深地陷进柔软的沙发里。目光落在地毯上那几本精装童话上,停顿了片刻。然后,他伸出手,从沙发靠垫和扶手的缝隙里,小心地抽出了一本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书。
那是一本封面素净的散文集——林清玄的《心田上的百合花》。
书脊已经有些微的磨损,显然被反复翻看过。这是他不久前,趁着哥哥和父亲都不在,偷偷让一个面相老实、不太多话的年轻助理去书店买来的。助理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将书递给他,眼神平静。
楚梦翻开书,精准地找到了夹着书签的那一页。书签是他自己用晒干的细小百合花瓣手工压制的,薄如蝉翼,几乎透明。
他的指尖划过那些早已熟记于心的、滚烫的文字:
【“我要开花,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有美丽的花;我要开花,是为了完成作为一株花的庄严使命;我要开花,是由于自己喜欢以花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不管有没有人欣赏,不管你们怎么看我,我都要开花!”】
野百合在断崖上的宣言,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烧红的炭,烙印在他的心口。又像一颗投入看似平静无波的死水的石子,在他灵魂深处漾开一圈又一圈无法止息的涟漪。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洁净的玻璃,望向窗外那些被园丁们精心侍弄的狐尾百合。它们一株株整齐排列,叶片碧绿油亮,花朵硕大洁白,在自动灌溉系统和补光灯的照料下,开得灿烂无比。
很美。
美得标准,美得毫无瑕疵,美得像博物馆里陈列的标本。
可是,没有一株,拥有书中那株野百合那般,不顾一切想要冲破悬崖、证明自己存在的、近乎悲壮的生命力。
楚梦抱着膝盖,将书紧紧搂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汲取那文字中灼人的力量。甜腻的百合香气无所不在,包裹着他,也禁锢着他。
日子在这甜香凝滞的空气中,一天天安静地流淌。楚梦的身体依旧会偶尔“罢工”——一次散步时脚踝突然无力;一次想拿起画笔时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清晨醒来时,偶尔会觉得舌根发木,吐字有些微的含糊。
每一次,费柯或父亲总会在第一时间出现,用最合理的解释(肌肉疲劳、睡眠不足、轻微感冒),最周全的“保护”(取消后续活动、安排更细致的体检、聘请新的康复师),和最温柔的态度,将那些细微的异常轻轻掩盖过去,仿佛它们只是精致生活里无关紧要的小小瑕疵。
楚梦渐渐不再主动提起。他学会了在感觉到不对劲时,立刻停下,等待那股无力的感觉过去,或者,在哥哥关切的目光投来之前,先露出一个“我没事”的微笑。
他开始更长时间地、沉默地待在花房里。有时看书,有时只是看着那些园丁工作。
然后有一天,花房里来了一个新的花匠。
佣人领着他进来时,他正低头拍打着工装裤上沾着的泥土,动作自然,不像其他花匠初见主人时那般拘谨。他看起来年纪很轻,身量清瘦却挺拔,自我介绍非常简短,只说了句“我姓苏”,声音干净,没什么起伏。
费柯那天正好在家,闻言只是淡淡点了点头,吩咐道:“按原来的章程照顾好这些花就行。”目光甚至没在年轻花匠身上多停留一秒,仿佛那只是又一个无关紧要的、负责维护这完美布景的工具。
楚梦却注意到了他。
或者说,注意到了他侍弄那些狐尾百合时的样子。
之前的园丁们,动作规范得像在操作精密仪器,修剪、施肥、浇水,严格按照时间表和手册进行。而这个姓苏的年轻花匠不同。
他会蹲在百合丛边,仔细观察叶片的色泽和朝向,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他会调整盆栽的位置,让每一株都能得到更均衡的光照;浇水时,他会用手指测试土壤的湿度,而不是死板地按照日程。
他看那些植物的眼神,很干净。不是看一件昂贵摆设或工作对象的眼神,倒像是在看有呼吸、有灵魂的生命个体。
某天下午,楚梦窝在沙发里,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沉默忙碌的身影。
苏省眠抱着一盆需要更换的百合植株,准备移到阳光更好的位置。他经过楚梦所在的沙发区域时,因为手中的花盆有些遮挡视线,脚步稍微调整了一下方向。
那一瞬间,午后明亮的光线恰好穿透玻璃穹顶,毫无阻碍地落在他低垂的侧脸上。
楚梦清晰地看到,在他左眼下方,靠近颧骨的位置,有一颗极小的痣。
不是普通的褐色或黑色。那痣的形状非常特别,并非圆点,而是……一个极其微小、却轮廓清晰的五角星形状。颜色也比周围皮肤略深,在透亮的光线下,边缘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极其微弱的、星芒般的莹润光泽。
它静静地缀在那里,随着他睫毛轻颤,那星芒似乎也跟着闪烁了一下。
像漆黑夜空中,一颗遥远、孤独、却倔强亮着的星辰。
猝不及防地,楚梦的心跳,漏了一拍。一股莫名而强烈的悸动,攥紧了他的心脏。
苏省眠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没有抬头,抱着花盆,安静地走远了。
楚梦久久地凝视着他消失在百合丛后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怀中散文集的硬质封面。
野百合的呐喊,破碎瓷杯的脆响,指尖失控的麻木,哥哥温柔却不容置疑的解释,父亲遥远而忙碌的身影……还有刚才那一闪而过的、星形的泪痣。
无数细微的、断裂的画面和感受,在他脑海中盘旋、碰撞。
他忽然感到一阵窒息。不是生理上的,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这满眼洁白无瑕、香气甜腻的百合,这恒温舒适、一尘不染的玻璃花房,这被安排得妥帖无比、无需思考的生活……这一切曾经让他感到安全、幸福的事物,此刻却像一层柔软而坚韧的膜,紧密地包裹着他,温柔地剥夺着他呼吸的自由。
他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
目光再次投向那个年轻花匠消失的方向,又缓缓环视这片囚禁了他不知多久的百合花海。
甜腻的香气仿佛变得稀薄,某种被长久压抑在灵魂最深处、连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觉的东西,正在奋力顶破坚硬厚重的土壤,渴望见到一丝天光。
他走向苏省眠刚才工作的那片区域。年轻的园丁正背对着他,蹲在一丛百合前,仔细地检查着叶片背面。
楚梦在他身后停下脚步。
他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奇异地染上了一丝自己都未意识到的、微弱却真实的坚定:
“苏先生。”
苏省眠的背影似乎僵了一下,然后,他慢慢站起身,转了过来。工装沾着新鲜的泥土,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平静地看向楚梦,等待着他的下文。
楚梦迎着他的目光,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百合的甜香似乎变得刺鼻。
他抿了抿唇,脑海中,书中那株断崖野百合迎风怒放的影像,与戏外费舸递给他的那盆深红带刺的玫瑰,诡异地重叠在一起。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而清晰地响起:
“可以把这些百合……换掉吗?”
苏省眠看着他。眼神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对这个请求毫不意外,又仿佛早已透过这身精致的皮囊,看到了那内部正在悄然裂变、挣扎求生的灵魂。
他没有问原因,没有质疑,甚至没有一丝惊讶。
只是极短地沉默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好。”
一个字,轻飘飘地落地。
却像一把尘封已久的、锈迹斑斑的钥匙,被无形的手拿起,稳稳地、决绝地,插入了命运的锁孔。
“咔哒”一声轻响。
锁,开了。
楚梦站在原地,看着苏省眠重新蹲下身,开始检查哪些百合需要移走。阳光依旧温暖,百合依旧甜香,玻璃花房依旧完美无瑕。
可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而他没有察觉到,在他身后,别墅主体建筑二楼,那扇永远拉着薄纱帘的书房落地窗前。
费柯不知何时结束了会议,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的目光穿透玻璃和薄纱,遥遥地落在花房中弟弟那单薄却挺直的背影上,也落在那个蹲在弟弟身前、沉默如泥土的年轻花匠身上。
夕阳的光将他英挺的侧脸轮廓勾勒得清晰分明,也让他眼底深处那一片幽暗的、沉静如暴风雨前极度压抑的海面,显得愈发深不可测。
窗玻璃上,映出他微微抿紧的薄唇,和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冰冷而复杂的暗芒。
起风了。
花园里,第一批被苏省眠移出的狐尾百合,洁白的花瓣在晚风中,轻轻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