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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复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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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少时而起,洛颐就极爱幻想一些神奇的事物,每天做着游离的幻梦。现在上班了,还是不能够改变这一点。
今天在甲方的食堂,本来敲了一天底稿昏昏欲睡,走在路上跟飘了一样。忽然,在这个地方,她好像看见了一个熟人。高高的个子,皙白的皮肤,配着一副极为纤细的金框眼镜,再走近一步定睛一看,那双镜片都掩盖不住的飞扬丹凤眼,她几乎下意识就要脱口而出:“李俣!”
只是,此男同其他人说话时稀碎且拮据敖牙的口音下意识让她清醒过来,不,这不是李俣,不是那个开口如清泉汀淙口齿极其清晰的少年。
待那男人落座,身边一群女生围绕,洛颐又想起来那个晚自习的黄昏,教室中明黄的光线萧疏,蓝白相间的校衫套在李俣身上显得格外清瘦,立一只手靠坐于桌上。身侧的女生明明在和她咬耳朵,但是余光却在李俣的方向上下徘徊。洛颐心下了然,哪怕可儿已经有了心上人,面对李俣的目光投射,也无法不去聚焦在这样俊逸的面庞上。
食堂中的口音男还在持续不断地输出脏话,现实与过去的环境场景在不断切换,地下负一层的白炽灯如此刺痛,赤裸裸的现实在不断鞭笞她谨言慎行,要死死攥住手里的每一分钱,下个月的房租、下个月的水电、先用后付的偿还额度……一件一件事情压迫得她的神经无处释放。
她又陷入了过去,那个高中柔光灯充斥的教室,所有的遗憾和心愿都能在晚霞中释然于走廊上的从前。
那是2021年的暑假。
洛颐从大学退学,她的过敏在岭南发作得令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恰巧家里出生的弟弟终于安分守己度过了躁动期,她跪在母亲面前一遍又一遍承认莫须有的罪名,忏悔对于母亲莫须有的伤害,三跪九叩,终于换得母亲轻蔑一笑,同意了她复读的祈求。
明明是她苛待自己,让自己次次靠近过敏原,身上起了无数荨麻疹,一次又一次涂上没有用的十块钱乡土医生骗钱良方;明明是她暴躁易怒,次次跳起用衣架将洛颐打得皮开肉绽;但这些清晰的事实,却需要洛颐自己更改事件发生的双方,然后以压迫者的姿态向那个上位者道歉。
母亲脸上斑驳的黑点仿佛厕所马桶中淅淅沥沥没有冲干净的金汁,只能慌张用口呼吸掩盖靠近作呕的恶臭。她抬头、低头,一上一下;膝盖伸缩、并拢,重复着拜佛标准的礼仪,只是南山寺彩绘的观音变成了莲台上的生母,她只是在做一个敬神的动作,仿佛世间的沧桑与她无关。
毕竟岭南的瘴气更可怕,每逢季节交替,那密密麻麻的漏水渗到被子上,引发连绵不断凹凸不平的硬包,撕刮的血痕交错相生,所结黑紫斑驳的血痂如死胎尸体般僵硬难剥。加之同寝室的女生似有若无黑夜的呻吟,热爱将头皮屑一片片扣落再飘至下铺,洛颐的蚊帐上堆叠满了形形色色的“雪片”。那样朱砂与皮肤鳞片缠绵作呕的日子,洛颐不想再经历了。
所以她宁可拜佛。
她找到了高中欣赏她的老师,走了后门,回到了高三零班。再从母亲那获得绵薄的生活费,和自己寒暑假每日十二小时在餐厅打工的微薄银钱,开始了复读生涯。
家里的房子她不敢肖想居住,于是委托哥哥帮自己在校门口租赁了一处房子,八百块一个月的房租,堪堪可以。只是她第一日上学的时候,发现后头跟着一条长长的影子,身上仿佛千手观音一样伸出无数爪牙,仿佛要将她拉入十八层地狱。洛颐笑笑,看向破落小区零星的绿化,不过是树枝的岔影罢了,所处界已是诤鬼,何惧无间?
新喻一中还是那个老样子,红色的砖瓦跟苍白无力的火焰一样,燃烧青春的生命力。她走进教室的时候,其余同学忙忙碌碌,都在搬桌子椅子。无穷无尽的孤独感瞬间盈满了她的心头,又要开始熟悉的战役了。
鼻尖开始红肿,仿佛又被毒药浸入,整个天地的氧气都被堵塞住了,洛颐开始惶惶不安,整个课堂开始昏昏欲睡。猛然间,她看见前排两个男生你侬我侬,她不禁瞪大了双眼,仔细一看,长得像发胖米老鼠的男生A在昏黄的男生B腿上摸来摸去,B一只手在A脸上亲昵摩挲,二人眼神含情脉脉,欲语还休。
洛颐有些震撼,民风已经开化到如此程度了么?周围同学视若无睹,讲台上生物老师侃侃而谈甚至向台下诸人投射慈爱与肯定的目光。洛颐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处于二十一世纪的内陆,这应该是拉斯维加斯的海港风景啊!
眼皮跟被噬心咒啃咬了一般,她又开始幻想了,倘若自己有一日功成名就,必然将那画壁上的和尚狠狠绞杀,问他为何破戒,然后不待他回答,便将他打入阿鼻地狱。
然后将那满脸斑驳的高大女人用藤条狠狠抽打,那藤条化作衣架的形状,在皮开肉绽间一点点变形,然后跪下的女人血汗一滴一滴往下沉淀,化作转生的泪状莲花,每一滴都足够让恶人皮开肉绽。
空间天旋地转,时间如乘白驹,恍然间来到了很多日后的中午,洛颐被亲人的绿茶女哄骗冷落至心情忽上忽下,中午在空荡的教室中独坐之时,李俣乘着清风走入。白衫清俊,步履轻勉。洛颐本不想理,传闻里他喜绿茶女,甚至愿意为了绿茶女的清净,当街怒骂一众女同学,虽说成绩甚好,可这品行实在是有些不对洛颐胃口。
李俣堪堪将饮水机旁本该是值日柔弱女同学应倒的弃水拎至厕所,洛颐见状心中有些微恙:“这样的品格,倒是稀奇。”
中午只有自己一个人,且微不足道,并不融于群体,成绩也不见长,就算自己看见亦无人赞誉。且自己容貌劣糙,他应并无任何想法,这样慎独的人,让洛颐有些好感。
只是千算万算没想到,他竟真的来到洛颐面前,询问她的来历。对她退学复读十分钦佩,洛颐并未据全将病情以告,只说自己不甘心普通双非罢了。李俣见状,只问她对绿茶女看法,洛颐脱口而出自己与绿茶女所有相交形状,且当面问之李俣传闻。李俣听罢,脸都气白了,毫不犹豫指出绿茶女空口白舌造谣,并为自己辩驳。不仅如此,一并作保了其余被排场的英俊男生,洛颐倒是觉得此人解释言语有状,口齿清晰,果然是心灵朗阔之人,心下生出几分相交之意,二人越来越投机,倒是引得此日中午洛颐竟未午睡。
下午势利的班主任讲课,小眼睛在几个富贵钉子户脸上打转逢迎,滴溜溜仿佛看见一座财山。洛颐又开始犯困了,幻梦之门张开,今夜不知又是谁的归属?
梦里仿佛南山寺里有干净的被褥,几百人居住的上下铺里没有连绵不绝的呼噜声,厕所里有一处不盈满块状稀状粪块的可蹲之地……
是啊,没有年年山洪骤雨的卷携,她也不用来到这是非之地。
还有多人共用的洗浴间,永远出不来的热水,你只感觉周围都是年老绝症的尸块,而自己是被恶魔献祭的羔羊,用最灵气活力的身体供她们吸吮。洗浴间常年昏黄,若是小孩儿单独路过,无人护持,便会淋浴别人洗过带着无数皮屑的微热水。
五岁身躯羸弱的你,若是在凉爽时节贪恋那一袭热水,便只能够蹭着那些体黄身丑的老女人周围努力剐蹭;若是身欲清志欲洁,便只能在不供应热水的阶段去找那出黄水不被占据的喷头,染上一身跳蚤。
这里没有能够逆天改命的魂师,助你走出这长廊,你只能在一个一个屙不出排遗物的下午,眼神戚戚然望着无尽浴室窗外的微光,怅然祈祷满天神佛。
然后佛光普照,再度将你拉入轮回,憋住肛肠,蹲在地上抵御腰间的涨感,日日微淋白、黄小鳞片纷飞的山泉引渡水,晚间轰隆打雷的周围散发出恶臭的体味,你不知道她们之中是否有人今夜走,亦或是失禁排出无数汁水。好容易熬到白天,庙里吃不完的恶菜所浸泡的惜福水生生被从你喉中灌下。
日复一日,每次那人都要在寒暑假母亲厌恶你的时候渡化你,骑乘仙鹤带你名正言顺飘入南山寺,门环上的饕餮对你呲牙裂嘴,饭桌上的亲戚屡屡羡慕你的得宠,“父母娇宠,承欢膝下,多么幸运啊颐儿!”
近乎白炽的光影简直要令人瞎目,明明大光明的前路,洛颐却不停往身后泛黄微光的黑暗处奔跑,一个化作骷髅的女童在昏暗处喑哑道,“快跑快跑,别回头!”
洛颐来不及回应,转头被那女童左手全部断裂的残肢摁入了昏黄的落魄黑径,眨眼间恍惚听见一道女声细细叹道,“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洛颐!洛颐?”李俣匆匆拍醒仿佛陷入噩梦的她,物理课上就看她昏昏沉沉,马上语文课了,二十分钟的大课间还不够她睡,难道是今天拖着她聊了太久吗?往常都是一到中午就抱了个巨大的玩偶睡觉,甚至饭都不吃,难得今日看见她没睡觉上前搭话,结果她下午连趴了好几节课了,李俣实在有些不安。
洛颐看向耳边的声源,映入眼帘的金丝框眼镜实在是令人眼前一亮,她分不清现实与幻境了。
哦,她依稀记得那天的语文课,李雯在讲台上引导众人温习古诗专题时,以常建的《题破山寺后禅院》作为以动衬静的精妙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