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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梅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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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院穹顶在猩红阵纹中寸寸崩裂,各法门咒者接连祭出的金光符咒如雨点般落下,却在触及血月光晕的瞬间化为虚无。无论是净化术、封印符、还是云岭法门的看家术法——九曜锁链,所有华丽术法在溟月回溯阵前都如水滴入海,激不起半点波澜。阵中无数月华丝线与洛颐的执念紧密缠绕,仿佛她与戊子年那个黄昏之间,横亘着一道连咒术都无法逾越的时光长河。
传说溟月回溯阵乃上古十大禁术之一,为月华所赋灵。此阵不似其他咒术依靠明力强弱定胜负,而是与执念深浅相呼应——执念越深,阵法越强。正因如此,以月华为底蕴修炼的咒者虽在平日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明力提升迅速,神志清明不易走火入魔,但在溟月回溯阵面前却成了最大的软肋。世间月华之力本同源共流,当阵法以血月为引开启时,所有修炼月华明力的咒者都会被强行纳入阵法循环,如同百川归海,无法挣脱。
云岭法门长老面色惨白,望着自己指尖渗出的血珠在月光下蒸腾:“此阵最可怕之处,非在杀伐,而在'情痴'。一旦开启,所有月华修炼者都将被迫与阵主共享执念,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们的明核此刻已与阵法共鸣,若强行切断联系,只会导致明核爆裂。“他话音未落,身后已有数名从法门接连赶来的弟子因承受不住阵法牵引,明核寸寸碎裂,化作血雾消散于半空。
血月当空,云岭法门十二道白虹破空而来时,缪存立于最前。他一身白衣胜雪,面容清俊,眉心一点朱砂痣在血月映照下如泪。这位云岭法门最年轻的九曜星君,生来便与月华有着难以割舍的羁绊——三岁那年被遗弃在云岭山脚,是初升的月光为他驱散寒夜;七岁入门时,唯有他能在无星无月的暗夜中感应到月华残息;十八岁那年,他在月蚀之夜独自守卫宗门,以血肉之躯接下邪祟的致命一击,胸前从此烙下与月轮同形的疤痕。
嫉恶如仇与情感沛然,从始至终都缭绕他的平生。
“以月为心,以华为骨“,这是云岭法门的至高心法,也是最大的桎梏。此刻,宗主下令“以身化锁,封其阵眼“,缪存第一个咬破指尖,在虚空画下古老符咒。银辉自他指尖流淌,在血月映照下形成微弱却坚韧的光网。
“师尊,让我先去。“缪存声音清越,不带一丝犹豫,“我修《太阴真经》二十三载,与月华共鸣最深。若有人能入阵而不立刻被吞噬,非我莫属。“
宗主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个最得意的弟子,缓缓点头。其余八位星君同时结印,九道银光交织成网,试图压制阵法蔓延。然而每当银光触及血月阵纹,便有数名云岭弟子惨叫着倒地,明核在体内爆裂,鲜血从七窍涌出。
缪存瞳孔骤缩,他看见同门师兄的明核如琉璃般碎裂,那曾经在月下教他辨认星图的手,此刻无力垂落。
“不——”缪存的眼里全是血泪,他实在是接受不了自己的亲人一个一个如同豆腐被利刃切开般软瘫倒下,在情绪的极致刺激下,好像他那些遗忘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一年,好像也是某年某月,西部寒族,同样是这样的血月之夜,他偷偷溜出宗门,只为看一眼人间戏台。那时他还未入道门,只是个被月光眷顾的孤儿,在戏台边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一只小手拉住他的衣袖,将他拽到石案旁。
那是个梳着双髻的小女孩,眉眼清澈,递给他一杯仅有残渣的黄水:“哥哥,你一个人看戏,不闷么?“
下一秒,缪存将舌尖利落一咬,强行逼自己清醒过来。他快速回忆此阵法的相关资料,忽然心中一点灯蓦然照亮,看着眼前吞噬同门的血月阵纹,缪存意识到:此阵以情为引,以执念为薪。
“以我之躯,承尔之痛;以我之魂,渡尔之执!“缪存长啸一声,手中符咒陡然变化。他竟将自身与月华灵息彻底融合,白衣寸寸碎裂,露出胸前密密麻麻的阵法刺青——此乃云岭法门禁忌秘法的“月殇契“,一旦缔结,施术者将承受阵法中所有时空业力,神志稍有动摇,便是万劫不复。
对于寻常咒者,明力消散后尚可重修;但对云岭一脉而言,月华已融入骨血,一旦神志被阵法清空,肉身便会如雪遇沸汤,顷刻消融。
宗主失声:“不可!那是——“
“师尊,“缪存回眸一笑,眼中映着血月倒影,“弟子曾问您,修道为何?您说'为苍生'。今日,我终于明白。“他踏步向前,每一步都在地面留下银色脚印,每一步都让他的身影更加透明,如同被月光渐渐消融的薄霜。
当他踏入阵眼三丈之内,血月映照下,阵中央所佩翡翠平安扣的少女忽然转头,眼中闪过一丝清明:“你...也曾在戊子年看过戏么?“
缪存一怔,看见她额间浮现出与自己胸前相同的古老刺青。刹那间,无数片段如潮水般强行涌入他的脑海中,红木戏台,百年桂树下蹲着的小小身影,还有那个总是在无人处演习琵琶的少年……
“原来如此...“缪存苦笑,终于明白为何宗主袖中滑落的玉珏也刻着“戊子年“三字。这溟月回溯阵,不只为一人而开,而是连接着所有在戊子年留下执念的灵魂。他张开双臂,任由血月穿透胸膛:“若你所求是真相,我愿为你承担这回溯之痛。“银辉与血光交缠,缪存的身影开始消散,化作点点星光,融入阵法核心。
此时此刻,缪存来到了戊子年的秋日晚间,他好像在戏台上不受控制地舞动,唱着锁麟囊中梅香的词。薛湘灵正在拿乔嫌弃下人换购的嫁妆,而梅香活灵活现学着薛湘灵的唱腔,引得满堂喝彩,这可是配角赵家女都没得到的殊荣。青衣对他好像有些恼怒,在台上狠狠瞪了他一眼。
银辉与血光彻底交融的刹那,缪存的形骸已如薄霜消尽于月华。他并未坠入虚无,而是被一股汹涌的执念裹挟着,沉入时光长河沉重的漩涡。
戊子年秋晚的凉意,实在令人作呕,骤然刺透骨髓。
桂香浮动的夜风里,红木戏台的灯火摇曳如泪,百年老桂的枝影在青石板上婆娑起舞。缪存发现自己恍惚间竟立于台心,身不由己地旋身甩袖,喉间溢出的是不知何人所写的唱词:“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声音清亮却非己愿,仿佛一具提线木偶,被无形的月华丝线牵引着每一个关节。
画面又是一转,他的灵魂仿佛被塞进了一具身体,此时正值午后。台下满座喧腾,玻璃灯折射的光芒映着张张痴迷的脸。正对处,薛湘灵(青衣扮相)正蹙眉拂袖,对着箱笼里粗陋的绸缎发嗔:“这等俗物也配作我的嫁妆?还不速速换去!”话音未落,他扮的梅香已活灵活现地佝偻着腰,捏着嗓子学她拿乔的腔调:“哎哟哟,金线蟒袍要苏州绣,珍珠冠子要南海珠……”
满堂顿时爆开喝彩,连廊柱后偷看的孩童都拍红了掌心,只是这等喧宾夺主的殊荣,连正角赵家女都未曾得过。忽地,一道寒刃似的目光刺来:台侧的薛湘灵猛地扭头,水袖半扬,凤眼里淬着冰,狠狠剜向他——那眼神分明在斥责这丫鬟逾矩的喧哗,不过也是半真半假,往常的薛湘灵都是半掩面作娇羞状。
待到中场下台休息,周围的人都用怜悯的目光看向缪存,缪存虽说不解具体何意,但是他素来机敏,已经猜到五六分。这怕是刚刚在戏台上太过出彩,得罪了那个主角。他勉强喝了口热茶,想着脑海中的唱词,计划着下一步登台。
只是他在台旁边候场时,蓦然看见一个少女,无聊地拨着茶盖,身侧的糕点也分文不动。在一众如痴如醉的观众中格外显眼,其他女眷若是不感兴趣则交头接耳,唯独她淡淡的。还不等他多看,旁边的京胡开始拉奏,血月业力如熔岩灌顶,缪存独立思考的神志在《锁麟囊》唱腔中寸寸碎裂。他困在梅香的躯壳里,水袖甩出的每道弧光都非本心,如同被提线木偶的丝线操纵一般。
锣鼓经骤急,该是梅香挤兑赵家女贫寒花轿的桥段。木梆子敲在心尖上,他喉头溢出刻薄唱词:“破轿子漏风又漏雨,怎载得千金小姐过门去?”可尾音未落,傀儡般的躯体竟不受控地垂首往下看,台下那清冷的少女正倾身向前,眼睫如蝶翼般扫了扫,盯着赵父(老生扮相)拍案怒斥势利家丁:“今日嫁的分明是我掌珠!纵使家徒四壁,也要把这面铜锣敲得震天响!”
缪存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身体又开始不受控制地下台。当他缓过心神再往那少女方向看去,看见那少女直愣愣眼里滴着泪,追随着赵父所跟随的方向。
幕布垂落,锣鼓喧天的唱腔如淬毒的钢针扎进神髓。缪存残存的意志在血月业力中寸寸崩解,月殇契的刺青在皮下疯狂游走,银辉明核被阵法抽成缕缕血丝,他恍惚坠入无边寒渊。
再睁眼时,子夜的寒气已刺透骨髓。他竟立在一间荒废的喜房中央,四壁垂挂的红绸如凝固的血痂,陈年霉味混着香烛残烬在喉间翻涌。窗棂破洞灌入的风呜咽如泣,吹得红绸簌簌蠕动,竟似无数垂死之人的喘息。更骇人的是。明明是无月的深夜,一盏油灯也无,可东墙那幅最大红绸上,竟映出一个清晰的人形轮廓! 那身影佝偻着背,左手虚按腰间,似握着某样信物,右手却高高扬起,五指痉挛地抓向虚空,仿佛在撕扯无形的枷锁。轮廓边缘泛着磷火般的青白,随着红绸起伏,竟在墙上投下活物般的颤影。
缪存踉跄后退,脊背撞上冰凉的妆台。铜镜裂痕中映出他半透明的躯体——胸前月轮疤痕正渗出银雾,白衣边缘已如雪融般消散。
“不……这不是戏文……”喉间腥甜翻涌,月殇契的业力乘虚而入。他看见人影轮廓突然转向自己,青白指尖在红绸上划出刺耳的“吱啦”声,似要穿透布帛攫住他的咽喉。更致命的是,胸前刺青骤然灼烧——洛颐的执念正将他拖向人影脚边:那红绸褶皱深处,赫然压着半张泛黄婚书,墨字被血渍晕染:“戊子年九月初七,某氏女……”
血月业力在颅内尖啸,缪存指甲深陷掌心。他忽然笑出声,银辉从唇角溢出:“原来……你执念的从来不是戏台团圆,而是这方红绸盖棺……”话音未落,墙上人影的指尖已刺破红绸——三寸寒芒直指他心口,那分明是一截断裂的、刻着云岭法门徽记的断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