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约定 ...
-
缪存拼尽全力,避开了那道身影。冰冷断簪擦过耳际的瞬间,他看清簪尾刻着的云岭法门徽记,那就是九轮冰月环绕雪峰的纹样!与他胸前月轮疤痕如出一辙。
只是,幻想中扮演梅香的男单旦倒下的模样在他瞳孔里灼烧:喉间血珠滚落戏服,水袖还保持着甩袖的弧度,眼睫毛上粘着未干的泪痕。明明原身只是一个稚气未干身形软媚的小男孩,这会子却如同艳鬼一般被束缚,仿佛是被人刻意引诱至此诱杀。
他胃里翻江倒海,指甲抠进掌心渗出血丝,上百年来,云岭法门的戒律清清楚楚写着“不杀生灵”,为何同门要用宗门信物行此凶事?可怖的疑云啃噬着他的理智,明明已经破碎的月华明核在胸腔里尖啸震颤,仿佛随时会裂开。
他跌撞着冲向堂屋后院,足尖踢翻的烛台在青砖上拖出蜿蜒血痕。梁上垂挂的红绸被气流掀起,新绸如活蛇吐信,旧绸似枯皮剥落,层层叠叠缠上他的脚踝。他无暇分辨那些绸缎是喜宴余烬还是棺椁遗物,只觉布料摩擦声如无数人临终喘息,每一片触到皮肤的绸缎都带着陈年血锈的腥甜。当最后一丝力气耗尽时,他倚着冰凉的廊柱滑坐在地,喉间溢出幼兽般的呜咽。
死寂骤然降临。
“簌啦——”整座堂屋的霎时间红绸同时脱落,漫天血雾般的绸缎腾空而起,月光穿透窗棂的刹那,缪存看见绸面浮现出密密麻麻的指印,在朦胧月色的分辨下,他识别出有孩童圆润的掌痕,有妇人枯瘦的抓痕,甚至还有未干的泪渍在绸缎上晕开诡异的水痕。
它们随着漫天红绸如蛛网般裹住他的四肢,冰凉的布料钻进衣领贴上脊背时,他听见无数细碎哭声从绸缎纤维里渗出:“...疼啊...”
“别碰我的嫁衣,求求你……”
“九月初七,说好来迎……亲——“
“滚开!“缪存嘶吼着撕扯红绸,指尖却勾出半截褪色的同心结。绸缎突然收紧,勒进他腕间旧伤,温热的血顺着月白法袍漫开。虽然他的肉身已经在法阵中全部磨灭,可是精神实体却还是记得他曾经身躯中的每一处弱点。
更骇人的是,那些染血的绸缎竟开始模仿他的身形蠕动,一寸寸覆盖他的躯干,新绸裹住腰腹时像情人的指尖,旧绸缠上脖颈时如吊死鬼的麻绳。他疯狂挣扎,后脑却重重撞上廊柱,月光刺入眼帘的瞬间,所有感官轰然炸裂。
耳中灌满婴啼与唢呐的混响,鼻腔塞进香烛与尸臭的纠缠,舌尖尝到合欢花酒变质的酸涩。他看见自己七岁那年在云岭雪峰捡到的弃婴襁褓,与眼前红绸的纹路严丝合缝;他摸到十八岁守卫宗门时被邪祟刺穿的胸口伤疤,此刻正被绸缎上的金线细细缝合。最致命的是心口——月殇契刺青在红绸压迫下灼烧如烙铁,戊子年记忆的碎片如刀锋剜进脑海:南州水乡的戏台边,梳双髻的小女孩递来粗陶碗,碗底沉淀着浑浊的茶渣,她腕间翡翠平安扣在月光下泛着青芒...
只是记忆并不容他再度忆苦思甜,硕大的阴阳镜从半空袭来,伴随着道人的“桀桀”笑声,半旧的镜面上里散发着封印的强光,照出缪存此刻的哀影。
“不!这不是我!“缪存发出濒死的生嚎。
红绸已在他身上织成嫁衣轮廓,腰封束紧的刹那,他清晰听见肋骨断裂的脆响。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那分明是个凤冠霞帔的艳鬼,眉心朱砂痣被红绸勾勒得妖异。
八枚镇魂钉一般的活物如簪子“嗤”地刺入他发髻时,从未感受过的剧痛降临,那不是寻常的刺痛,而是神魂被千年寒冰凿穿的剧颤。想他堂堂云岭法门最为年轻的九曜星君,从小天资卓越,养的一身浪荡沛然的情绪。上有师傅与师兄赏识,中有平辈亲切友爱,晚辈视他如榜样奋力追赶,恭敬有加,从未有过如此发肤被生生摧残的境地。平日里,连指尖拂过剑穗都带着云岭清风的从容,何曾料到有朝一日,发肤竟被寸寸钉穿,如牲畜般困在霉墙蛛网的囚笼。戒律“不杀生灵”的清音尚在耳畔,可此刻连自保都成了奢望,云岭的月光再照不进这血锈腥甜的婚堂。
他双膝砸在霉湿的青砖上,指甲抠进砖缝,血混着冷汗滴落,空荡婚堂吞没了所有声响,唯余红绸窸窣如鬼爪搔刮,烛火将他的影子钉在墙上——那影中凤冠霞帔的艳鬼,正咧开淌血的唇。
嘶哑的求饶从撕裂的喉管挤出,在梁上垂挂的千条红绸间撞出层层回音:“停下……我愿做任何事!任何事!”每一个字都像吞下碎玻璃,云岭法门的清规戒律在脑中寸寸崩断,师傅的训诫化作齑粉,师兄的期许碎成尘埃,只剩脊椎深处炸开的求生本能,如野兽般撕咬着他残存的神智。溃逃,成了唯一活着的理由。
不知道是谁涣散的瞳孔里,倒映着墙角供桌上缓缓铺展的半张婚书。墨字被血渍晕染得模糊,唯有“戊子年九月初七“七个字,如烧红的铁钎烫进堂中人的魂魄。
供桌上的半张婚书被一双血手抓起,也许是无数双,纸页脆响如骨裂。缪存不敢看那“戊子年九月初七”的字迹,指尖也背叛了清朗道君的本心,狠狠一扯,婚书裂成两半,墨字在血渍中晕开如垂死的蝶。刹那间,心口月殇契刺青灼烫如烙铁,悲凉从骨髓里漫上来:他好像背叛了“慈心天下”的戒律,背叛了那个递粗陶碗的小女孩,更背叛了自己拼死想救的小男旦……可这悲凉竟无处扎根。
此时此刻,婚堂的压抑感烟消云散,仿佛所有的人和鬼都随着婚书的撕裂平静了下来。预期中红绸绞杀的窒息、冤魂噬心的诅咒并未降临。死寂的婚堂里,红绸如退潮般松脱,窸窣垂落,唯余月光静静铺在碎裂的婚书上,照见“九月初七”七个字正一寸寸化为飞灰——仿佛天地在低语:有些约定,破灭才是救赎。
缪存喘息着抬眼,泪血模糊的视线扫过空荡的堂屋。供桌旁,一道半透明的身影悄然凝实,她的长发及足,身形纤弱高挑,指尖被长袍堪堪遮住,抬手回眸间,自有一段风流态度,虽未窥得实貌,只是这姿身露出,便叫人见之忘俗,仿佛从来生活在天上人间的仙子。
她本该是撕心裂肺的失约者,此刻却对着他,唇角缓缓扬起。那笑容极淡,却像冰河解冻:眼底积压的阴戾散尽了,取而代之的是如释重负的澄澈。她虚幻的手轻轻抚过胸前褪色的同心结,身影随风渐淡,只余一缕叹息飘散在空气里:“……终于……不用再等了。”在缪存笑叹时,漫天紧锁的红绸骤然静止。
在缪存就这样沉浸于痛苦中无法自拔之时,忽然,空中传来了几声清脆的击掌。当时法阵中央所佩翡翠平安扣的少女凌空出现在缪存的身后,点了点他的命门,缪存瞬间清醒。下一秒,他毫不犹豫扣下杀招,向此女出招。少女蔑视地看了一眼,打了个响指,缪存可调动的月华之力瞬间消失。缪存打了个寒战,看来哪怕经历过这样可怕的折磨,阵中月华对于此女的认可度仍然远胜于他。才会形成如此悬殊之事。
“啪啪——”
几声清脆击掌如冰锥刺破死寂。他尚未抬首,一道清冽月华已自倾泻而下,当时法阵中央所佩翡翠平安扣的少女凌空出现在缪存的身后,身形呈半透明状,清晰而明冽。
女纤指轻点缪存的膻中,寒意如清泉灌顶,瞬间涤净他骨髓里的红绸阴毒,破碎的月华明核竟发出微弱共鸣,神智骤然清明。
缪存瞳孔骤缩,他喉间滚出野兽般的低吼,月殇契刺青在心口灼烫如烙铁,残存的月华之力自断裂的明核中疯狂抽取。左手结“九曜镇煞印”(云岭秘传杀招,可引星力绞碎魂魄),右手并指如剑,裹挟霜雪寒芒直刺少女眉心,毫不犹豫发动最强杀招。
这一击倾注了他全部修为:指尖撕裂空气的尖啸中,冰晶凝成九轮残月虚影,森然寒意冻结了周遭湿气,连梁上垂落的红绸残片都瞬间覆霜脆裂。
杀意纯粹决绝,他宁愿玉石俱焚,也不容“幻象”再噬心神。
少女却连衣袂都未拂动。她垂眸轻蔑一瞥,那眼神如看尘埃,仿佛在说:云岭法门的清贵星君,竟被恐惧碾碎了道心。
她仅是屈指一弹,清脆“啪”声如碎玉坠地。刹那间,缪存周身月华之力如潮退散,九轮残月虚影寸寸崩解,霜雪寒芒消弭无形。他踉跄跪地,寒战从脊椎炸开,猛然意识到,这不是法力枯竭,而是月华本质的剥离。阵中流转的幽蓝光晕不再响应他的意志,反而温顺地缠绕少女足踝,如归巢的灵雀。翡翠平安扣青芒大盛,映得她半透明的躯体如琉璃剔透,月华甚至自发凝成细小光点,为她修补衣袍破损处。
刹那间,缪存心口月殇契刺青的灼痛竟成了明灯。他猛然开悟:天地间的月华之力,本如云岭雪峰的清规,是可通过百年苦修赢得认可的冰冷法则;可这婚堂法阵截然不同,它不认星君尊位,不认破碎的月华明核,只认心头烙印的深浅。少女轻点他命门时,阵中月华如灵雀归巢缠绕其足踝;他扣杀招时,霜雪寒芒却被一记响指碾作齑粉。这般悬殊,并非因他修为不济,而是法阵以执念为薪柴:他的戒律寸寸崩断,神魂染了红绸血锈;而她守着戊子年婚誓至死不渝,连阴阳镜都照不穿她眼底的澄澈。正如此刻,她本可碾碎他如尘埃,却只以防御化解杀招——既未取他性命,又现身于击掌声中,分明是有所求。
“你现身,非为索命。”缪存声音沙哑,指甲掐进砖缝的旧伤渗出血珠,“是为阵眼未消,需我破局?”
少女垂眸轻叹,指尖掠过胸前褪色同心结:“月华择主,不在强求,在心澄。”她袖中滑出两缕红绸,一新一旧,倏忽凝成两团光晕——红如婚堂血锈,绿似南州水乡的春波,正是阴阳镜碎裂时映出的双色。光晕悬于掌心,映得她半透明的躯体如琉璃剔透。“两条路:击碎红绸,见阵眼之形;击碎绿绸,见阵眼之魂。二者皆可窥核心片段,却视角迥异。”她顿了顿,青芒在腕间平安扣上流转,“还有一条路,可解你心……”
“我选红绸。”缪存截断她的话,喉间腥甜翻涌。他不敢听第三条路——那必是要剖开小男旦临终泪痕,直面自己撕毁婚书时那丝隐秘的解脱。戒律崩断的余痛尚在神经灼烧,他宁可面对形骸,不敢触碰魂魄。
少女抬眼看他,眸中掠过一丝无奈,如看当年戏台边跌碎粗陶碗的懵懂孩童。她将红绸光团抛向半空,绸缎骤然绷直,化作古镜悬梁——正是先前照出他凤冠霞帔艳鬼影的阴阳镜!镜面幽光翻涌,映出红绸上密密麻麻的孩童掌印与妇人抓痕。
“击碎它,见阵眼之形。”少女退至供桌旁,身影渐淡,“但记住:镜碎时,你所见非眼所见,乃心所惧。”
缪存咬破舌尖,血雾喷在掌心。残存的月华之力自碎裂的明核中抽丝剥茧,凝成三寸霜芒。他并指成剑,裹挟着云岭清风最后一丝从容,狠狠刺向镜中自己眉心!
“咔嚓——!”
冰晶炸裂的刹那,碎片悬停半空,每片都映出不同画面:小男旦倒地时甩出的水袖、红绸上未干的泪渍、戊子年粗陶碗底沉淀的茶渣……最终所有碎片聚向中央,显出法阵核心——半枚翡翠平安扣静静躺在灰烬里,扣面青芒与少女腕间如出一辙。
就在此刻,镜裂余音未绝,一道低语穿透碎片缝隙,如天地低语般在骨髓里震颤:
“选择开始。”
月光骤暗,婚堂重归死寂,唯余红绸碎片如血蝶纷飞,映着缪存惨白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