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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光 ...

  •   苏念清蜷坐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手里点着烟,看着玻璃外的雨幕。
      从雾气氤氲的浴室甫一走出,雷颂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这间位于酒店顶层的套房,是俯瞰这座城市夜景最好的地方,也是他们私下见面的首选。南方冬日的雨绵长不绝,滴滴答答,黏在外衣上的水汽像挥散不去的幽灵,随着他们进房而钻入空调里、地毯上,于是此刻从出风格栅里吹出的暖风也带着一股微湿的潮气。
      刚刚那一场情事不尽如人意,于是结束后两人都各自无话。苏念清只在上身披了件衬衫,光裸的两条长腿折叠在胸前,手边萦绕着淡淡的烟雾。雷颂远远瞧着,觉得此人像是一缕游魂。
      他不止一次见过这样的苏念清。早在归国航班落地那天,他被兄长派来的司机捎往金泰大厦项目考察,此人就如同游魂一般,淡然疏远地坐在众人之间,神游天外,仿佛周遭喧杂的一切人和事都与之无关。那天恰好赶上金泰大厦地下结构验收,这个省重点标杆项目狭小逼仄的会议室里,挤满了省城建筑行业有头有脸的人物,每个人的座位前都摆放了名牌。这些名字,无论哪一个单拎出来都如雷贯耳,随便踩一脚,省城的建筑业都要震三震。可在浑浊的空气与嘈杂声中,雷颂一眼就记住了那个角落里不起眼的姓名。
      由于家族经商,他从小就被父母带着出入各式各样的社交场合,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所以一眼便看出那样的淡然并非发自内心的安定自洽,而是一种郁郁不得志的压抑隐忍。越是淡漠的底色,反而越衬得心中那团火红旺艳冶。他不自觉地被这种反差所吸引,然后在他们第二次见面时主动提出了邀约。尽管吃到嘴的过程不怎么顺遂,但好在公事上,苏念清能为他在省城开疆拓土增添助益。
      雷颂所料不错,苏念清心底的确有那么一团火,那团火大约是从他学生时代起憋着的一口气,一直燃烧至今。
      自从身世的秘密被揭穿,在那之后,他与二姐三哥就成了完全不对付的仇敌。他怨恨他们因一时赌气让自己失去了家庭成员的身份,也永远失去了继续坦然待在这个家中、继续心安理得享受父母关爱的可能。他从原先那个受宠的老幺,一下子跌落在地,被迫面对自己是一个与他们毫无血缘关系的外人的残酷现实。
      那段时间,苏念清只觉得在家里哪哪都不对劲,哪哪都让他感到别扭,甚至大哥和养母向他释放的善意,也都被他敏感地视作了对他的怜悯与同情。记得有次阮梅见他窝在房间里久久不出来吃饭,进门去叫他,却被他言辞激烈地轰了出来:“我才不要你管我!我的妈妈早就死了!你不是我的妈妈!”
      这句话是柄双刃剑,刺向阮梅的同时也刺向他自己,把两个人的心都扎得鲜血淋漓。可阮梅随即回过神来,温柔地怀抱他说:“我怎么不能管你?我当然是你的妈妈,你是吃我奶长大的,我就是你的妈妈。”
      阮梅那双操持起整个家的、粗糙的手,在洗得发白的围裙上仔细擦抹干,在他脑袋上轻轻抚了抚,他的眼泪便不受控制地淌下来。
      在得知自己身世真相的当年,他同时还得知苏家曾有过一个最小的孩子,是四季轮回里的最后一块拼图,还在肚子里时就被阮梅起名叫作苏念冬。他和那个孩子几乎是同时降临人世的,出生那年,大哥苏念春已经八岁了,是他们当中唯一懂事的,而二姐三哥只有两岁多,还不怎么记事。因此家中这个小弟弟的事,只有养父母和大哥知晓。
      苏念冬和苏念清的亲生父母一样,都没能熬过1983年的那个寒冬。而他这个侥幸遗留下来的孤儿,则是阴差阳错、不伦不类地,被纳入了这张拼图之中。
      也正是在那一年,深受他尊敬爱戴、总是收到女生们摘抄舒婷、北岛诗歌作情书的苏念春,在某一日的晚饭时宣布高中毕业后不再继续学业,而是继承父亲的衣钵,到工厂去上班。这事似乎是大哥和父母一早决定好的,听罢后两个大人面上都毫无波澜,倒是三个小的不约而同停下了筷子。
      “为什么不念了?那些邻里街坊不都说大哥是考大学的料吗?”苏念秋诧异道。
      “考大学,哪有这么容易,没听见外面说吗,那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即便考上了,也凑不齐路费、学费、生活费,何必呢,倒不如早点参加工作贴补家用来得实际。况且爸爸这份活计可不是人人想有都能有的,那些大学生毕了业包分配,指不定还没我岗位好呢。”苏念春故作轻松,笑眯眯地说,可在场的人无一看不出他笑容里的失落寂寥。
      “日子不好过,你们仨要体谅大哥。”养父习惯在每餐饭时喝一盅酒,此时两颊微微泛红,对着他们三人,见缝插针地教育道。
      “日子不好过,还不是因为人多,要是少一张吃饭的嘴,大哥也不至于要牺牲自己前程了。”苏念夏为血亲兄长抱不平,频频将眼睛往苏念清那边瞟。他们结怨已深了,所以凡是能占上风的,二姐都要打压他,而三哥总是会站在自己同胞姐姐那一道。
      “念夏!”阮梅很少这样直呼子女的名字,语气有些急,“瞧瞧你说的是什么话!不成样子!”
      “我说错什么了吗!为什么你总偏心他!”母亲向着外人,对她这个亲生女儿呼来喝去,她委屈极了,辩解声也染上了哭腔,“要是没有他就好了!他难道不是外人吗!这个冒牌货,享了我们真正小弟该享的福,现在又要来占大哥考学的机会!就因为他爸妈死了,你们才这样可怜他吗?又不是我们害死的他爸妈!我们活该欠他的吗!”
      “好了,老二,别再说了!”那些话太难听,苏念春连忙出声制止,连苏念秋也忍不住扯了扯她的衣袖,但无济于事,他们四人的关系已然不可挽回了。饭桌上霎时闹哄哄地乱作一团,苏念清便趁乱下了饭桌,好似刚才的闹剧与自己无关,一言不发地穿过客厅,默默回到房内,锁上了门。
      他的隐忍克制大概就是从那时养成的习惯。就在那天晚上,他意识到自己在这世上举目无亲,亦身无长物,他所拥有的一切,小到衣服饭碗,大到这间屋子、这些年上学的机会,都是苏家赐予他的。他没有什么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除了那满墙上的奖状和一纸傲人的成绩单——只有他脑子里的东西,才是真正属于他的。
      因为太抗拒回到那个鸡飞狗跳的家,从那时起他便常常晚归,情愿吃冷掉的饭菜,也不愿再与二姐三哥同桌。他一心扑在学习上,就像风浪中行将溺水的人抱紧了唯一的浮木,有好几次一个人留在教室里自习到很晚,学校里人都走光了,被巡逻的班主任发现,才将他扭送回了家。后来他不负众望地考上县里的初中,乃至到了省城的侨中,二姐三哥对他的声讨才稍稍弱了一些,昔日因长子无法继续学业而黯淡的光彩也渐渐重回养父母的脸上。尽管没有血缘关系,可养父母逢人还是会骄傲地夸奖他:“喏,这是我们家老四,学习厉害着呢!”
      侨中生活于他的人生而言是另一场冲击,一场比知晓身世更温和的、却也影响更深远的冲击。在那里,他见识到了世界的另一面,也不可避免地被与他有着云泥之别的人所吸引。学习之余他喜欢跑到教学楼顶远眺,入神地看那些金碧辉煌的大楼,不禁畅想,要是有朝一日能成为这些楼宇的设计师该有多好。等到那一日,由他经手的蓝图会在这片土地上一砖一瓦地垒砌、落地,留下一座镌刻他姓名的恒久丰碑。
      这样的畅想一直延续到高二那年的盛夏。在某个潮湿溽热、蝉鸣喧嚣的午后,在教学楼走廊的拐角,他接受了出身自他所憧憬的那个世界的男生的爱慕与亲吻。天空隐约传来雷鸣,天边低垂的云幕似乎在酝酿一场大雨,那个吻和空气中弥漫的水汽一样湿漉漉。划破天际的闪电照亮走廊一隅,也把他们惊天的恋情一览无余地暴露在巡堂老师面前,这也近乎成了斩断他与养父母亲情的铡刀。那日的雨终究没有落下,而他也从匆忙赶来学校的养父母眼里读出了惊愕、失望、后悔、厌恶的情绪。那种令他倍感痛苦与屈辱的眼神,即使多年后忆起,依旧会像利刃一样割伤他。
      他不再是他们的骄傲了,他是这个家不堪提及的一滩污点、一处败笔、一个笑话,世间再也没有能容下他的地方。所以往后的考学、工作,乃至在省城安家落户、站稳脚跟,都是像一场宣告,他说,看吧,即便你们再怎么讨厌我,我也能凭自己本事闯出一片天来。

      凝结在窗上的水珠宛如一盏盏放大镜,折射着城市霓虹与川流不息的车灯,也折射出人心底的欲望。省城早已今非昔比,市中心的摩天大厦一幢赛一幢地高。身处酒店顶层的套房,学生时代所向往的大楼皆已匍匐脚下,楼顶闪烁的红色航空障碍灯近在咫尺,仿佛一伸手就能握住。从玻璃的倒影中,苏念清看见雷颂走近,手扶上他肩头,轻轻捏了一下。
      “在看什么?”
      “没什么,”他漫不经心地掸了掸烟灰,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有趣的事,轻声笑了一下,“知道吗,刚刚过来之前,老裴管你叫‘财神爷’,还让我‘伺候’好你。”
      “真的?他真这么说的?”雷颂笑吟吟地问,“他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
      “他哪里能知道这种事。”苏念清说。
      同性恋的社交圈里,往往把对外人公布性取向一事称为“出柜”,可惜他唯一一次“出柜”是在老师和养父母面前,是被迫的、血淋淋的,由此产生了阴影。他和雷颂不清不楚的开始暂且按下不表,要是被他一直瞧不起的上级得知了这种事,他宁可去死。
      沉默半晌,苏念清又垂下眼去,调转话头说:“调概的事……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你打算让我这个设计总负责蒙在鼓里多久?”
      “原来你今天兴致不高是因为这个?”雷颂一脸了然,随后又笑着问,“从我这里听说和从别人嘴里听说有差别么?还是嫌他们给得不够多?这帮没眼力见的家伙,等下我打电话说他们去。”
      哪是不够多,简直太多了!那个沉甸甸的纸袋,他拿在手里不是,放在办公桌上也不是,无论搁在哪里都觉得太过显眼,于是趁午休时乘电梯直达地库,拉开副驾驶的手套箱,将纸袋丢入、合上,求一个眼不见心不烦。
      然而一整个下午,他在电脑前如坐针毡,审阅下属报送上来的图纸时,那些五颜六色的线条像是突然获得了生命一般,在漆黑的屏幕上跳跃交织成一个个纸袋的图样,鞭笞拷问着他的良心。
      “你大可不必让那些供应商来见我,我又不是老裴那种收钱才肯办事的人。既然调了概,那就公事公办,发函知会我要改什么地方就是了,我肯定会尽心去改的。对了,那笔钱还在我车上,正好带上来给你,要是方便的话你就替我还了吧……”
      苏念清说着就要起身,却被雷颂一把按了回去。雷颂笑眯眯地打量他,像在看一只稀有动物。
      “我当然知道你是尽职尽责的人。可是苏老师,你错了,不是我让他们去找你的,而是他们自己上道,特意准备给你的。你要是不收,或者通过我退还回去,这不是伸手打别人的脸么?那些人会怎么想?会不会以为是你嫌弃给得不够?你这么做,只怕他们下次带来的只会更多,不会少。”
      “可、可这是受贿……”苏念清磕磕巴巴道。
      “什么受贿,”雷颂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一声打断他,“这种无从查证的东西,充其量就是灰色收入——这年头谁还没点灰色收入?尤其你这一行的,我想这些年来你应该见过不少。像是老裴和你们院长,表面上看起来人模人样的,私底下说不定早就司空见惯了,有谁追究过?怕什么?”
      然而见过也不意味着认可和做过。苏念清听过后仍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那笔钱有多少?五万?十万?和那些辄几千万几个亿的工程流水相比,不过是九牛一毛,但是你要老老实实地上几个月的班、要熬夜作多少图才能拿到?你难道就只甘愿挣那点死工资,从来没有心动过么?”雷颂又接着侃侃而谈,“现在是什么时代,苏老师,这是个笑贫不笑娼的时代,良心挖出来上称卖,能抵多少黄金?要我说你们设计院这帮人就是读书太多,把脑子都读木掉了,这也不敢动,那也不敢拿,守着死板的规矩条框,一点都不知道变通。其实迈出第一步并不难,你看,你现在就做到了,很轻松,什么风险也没有。D15地块这样大体量的项目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机遇,但现在这个机遇就不偏不倚落到了你的头上。相信我,凭我们的关系,该你得的一分也少不了。”
      一大段话说完,苏念清依旧沉默着两眼放空,不置可否,这让一向为自己唇舌感到自信的雷颂有些泄了气。屋子里霎时间静得可怕,以至于苏念清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熄灭时都能听见细微的“嘶嘶”声。放在桌面上的手机适时地“嘟嘟”震了两下,屏幕亮起,是一条运营商自动发送的生日祝福短信。
      雷颂快速瞄了一眼,挑起眉问:“苏老师,今天是你生日啊?”
      苏念清拿起手机点掉消息通知,“好像是吧……我都不记得了。”
      “你都没有过生日的习惯么,怎么能大意到连这样的日子都能忘?”雷颂笑着打了圆场,试图缓和气氛,“也怪我疏忽了,等下联系前台让送个蛋糕上来,明天再带你去挑件礼物……话说你今年多大了?我好让他们准备数字蜡烛。”
      “2015减去1983,是……三十二,”苏念清算完后难以置信地搓了搓脸,喃喃自语地重复了一遍,“天哪,我居然已经三十二了。”
      雷颂说中了,他确实没有过生日的习惯。从前是因为家境不宽裕,他们这一辈四人到了各自生日那天都是由阮梅煮碗面条、窝个鸡蛋便算过,出来工作后,每一年的生日也都是在忙碌中度过,所以这一天在他眼里和其他无数个工作日一样并无二致,不过是在年龄的个位数上加个一。
      然而从而立之年开始,年龄的十位数换成了三字打头,他身上突然多出了一种不曾为外人道的焦虑,那是一种时不我待、与日俱增的危机感。这种焦虑与危机感耳提面命地督促着他,不能再虚掷年华,必须尽早做出点什么成绩来,否则在夜里等待他的将会是无尽的懊悔与虚无。
      毕业后这些年他走得太快也太匆忙了,在各种零碎琐事间来回周转,以为忙完一桩事就会有时间闲暇下来好好思考和规划人生的走向,结果一桩事毕,又有一桩在等着他,如此循环往复,直至身心俱疲。有时站在镜子前剃须,他偶尔会突然停顿手里的动作,茫然地望着镜子,好像不认识镜中的这个人。那个在高中和大学毕业时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只遗留下这副被生活一点点蚕食到面目全非的残躯?在他一点点地抛却往日荣光、开始接受自己不过是社会这座巨型机器中一颗不起眼的螺丝钉时,年少时所拥有的锐利心气也在庸常与忙碌中被消磨殆尽。
      这些年他眼看着身边的同侪们一个个晋升、结婚、成家,尘埃落定,硕果累累,而自己的感情却始终没有着落,事业也毫无起色。一想到不安定的未来,想到或许今后要独自一人面对和抵御漫长的孤独、衰老和死亡,他心中就陡生忧惧。旁人的人生之舟在茫茫大海上如履平地,他却要在风浪中将自己的小船缝缝补补,才有一份足以示人的体面。
      是的,苏宇桐爱着的那份潇洒、笃定与自信,那份从童年时就激励着他向前向上的、独属于成年人的处变不惊和淡然从容,是苏念清在疲惫的工作之余强撑起来的。从学生时代起就深入骨髓的胜负欲作祟,不肯让前来投靠他的晚辈看扁了他,于是执拗地绷紧了弦,日复一日,扮演着一个完美无缺的家长形象。
      但是现在,雷颂的话让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一种不会再像无头苍蝇那样原地打转、一种名利双收、阶层跃升的可能。昔日那片华光璀璨的世界已然慷慨地向他敞开大门,抛出了橄榄枝,他想要的一切都唾手可得,只需要递交一个投名状——收下那个纸袋,收下无数多个纸袋,就是他的投名状。从此他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绑定爱情,同时也绑定利益,而后者显然比前者更加牢靠。
      “好了,苏老师,别想太多,我刚吩咐酒店送蛋糕和餐食上来,还要他们开了一瓶香槟。等会儿我们一起喝点酒庆祝一下,然后好好睡一觉。相信我,睡一觉起来你就不会有这么多烦心事了。”
      雷颂和前台打完电话,摸着他的脸颊安抚道。那种语气不像在哄人,倒像是在安抚某只温顺的宠物。这间位于顶层的豪华套房,多少人的工资都不足以挥霍一晚,此时却成了一座精巧的牢笼,密闭得让人喘不过气。苏念清突然间有些心烦意乱,侧头躲开了雷颂的手,起身把衣服穿好。
      “我看我今天还是回去吧,至于你说的那些事……等我、等我再考虑考虑……”
      他急于逃离这座牢笼,背对雷颂,手忙脚乱地扣好上衣纽扣,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电梯间。

      过了晚高峰,又下着雨,马路上人车俱稀,一路畅通无阻,苏念清很快就回到了家。上电梯前,他特地检查了车门是否锁好——毕竟那里头装着与他车子售价不相上下的现金。他有些抗拒将这些钱带回家,那里是他为自己留存的最后一片净土,不该被这些东西沾染。
      打开房门,果不其然又是一片漆黑,自从苏宇桐住校后他就习惯了这片漆黑。当他摸索着墙壁上的开关想要开灯时,冷不丁对上一双亮如星子的眼眸。
      “你在家怎么不开灯,吓我一跳,”苏念清放下包,走近后没好气地拍了拍苏宇桐脑袋,“今天怎么突然请假回来了?是身体不舒服么?”
      苏宇桐却笑了笑说:“不是,我是回来送你个惊喜。”
      话音方落,餐桌上亮起了一盏烛火,温暖微弱的,在冰冷的空气中摇曳,其下是一个小巧精致的六寸生日蛋糕。
      苏念清不禁一愣,接着就听苏宇桐说:“生日快乐,叔。”
      “你……”苏念清只觉得喉头哽了一下,心里却暗自庆幸今晚没有在酒店留宿,才没有错过这份难得的心意。可他却迟迟不敢对上苏宇桐的眼睛。
      他或许是惧怕这双眼睛的,苏念清想,这双独属于少年人的、清亮澄澈的眼睛,带有某种野兽般的直觉,仿佛能把他的灵魂熔穿,洞悉他与雷颂狼狈为奸的一切勾当。
      苏宇桐从学校回来,仍穿着侨中的校服,挺拔、干净、青春蓬勃,像一张未被世俗染缸玷污的白纸。透过这个孩子,苏念清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可现在的他却无颜再面对那个曾经清白纯粹的自己。
      他有些艰难地开口问,“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烛光倒映在苏宇桐眸子里,衬得那双黑瞳愈发明亮,“那天你把钱夹给我,让我拿银行卡取补课费,我自作主张,把你身份证抽出来看了一下,就记住了。”
      他记得苏念清曾提起自己是正月前生的,而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是0129,与1983那年的农历匹配得上,便确认这就是苏念清的真实生日。为着两人生日的月份和日期数字一致,他还暗暗开心了好久。
      同样是那天,他注意到苏念清的钱夹有些旧了,边缘磨出了毛边,于是从那时起就着手策划了这一场生日惊喜。他从去年春节开始积攒压岁钱,还有平时俭省下来的零花,七拼八凑,凑出来这个六寸蛋糕,以及早在商场专柜里看好的一款男士头层牛皮钱夹。柜员打包时,他特地嘱咐说,要挑一个高档的礼物盒,还要用银色丝缎在盒子上系个蝴蝶结。
      “哎呀,是送给你爸爸的吧?”柜员笑嘻嘻地问,“像你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有这种孝心不容易。”
      “不是。”他有点腼腆地否认了,却在心里默默补完了后半句——这是送给我心上人的。
      等筹备好这一切,他早早就向老师请假,没上当晚的自习,提前回了家。这个时间点,苏念清多半和雷颂有约,他便预先布置好餐桌,耐心地等待。
      为蛋糕插上蜡烛后他才意识到手头到没有打火机,于是走进书房翻找。苏念清有时会把没完成的工作带回家加班,手边总是少不了提神解乏的香烟,他很快就在电脑桌上找到了一只塑料打火机和一盒没抽完的硬红万宝路。苏念清向来只抽这一款烟,他曾经好奇地上网搜索过,如今这盒烟似有魔力般吸引着他的目光。
      他摩挲烟盒良久,胆战心惊地打开,取出一支烟放在鼻底深嗅,脑海里浮现出苏念清平日里点着烟制图的画面。在家办公时,那人衬衫顶端的扣子常常是松开的状态,领口微张,隐约露出流畅的锁骨线条。苏念清通常会左手夹着烟,右手操控鼠标,眉心微蹙,凝神专注,在电脑前一坐就是好几小时,直到烟灰缸里塞满了烟蒂。烟雾缭绕里,那副淡如春山的五官让人看不真切。
      苏宇桐忍不住好奇,香烟究竟是何种滋味?更好奇苏念清在抽烟时都在想些什么,正在被什么困扰。他想,如果自己也做了和苏念清一样的事,心里是不是就会有答案了?
      此时手里的香烟不再是香烟,而是那个复杂纷呈的成人世界入场券。鬼使神差间,他模仿着苏念清的样子将烟叼在嘴里点燃。好似只有借着这支烟,他才能间接吻上那双吻不到的唇。
      打火机“咔嗒”一声,划破一室寂静,一点红光在昏暗的客厅里明灭浮动。然后不出所料地,在深深吸过一口后,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蹲下身,弓着背,连泪花都被呛了出来,直到那支烟燃尽,都没再敢碰第二口。
      后来的事与那些躲在学校厕所吸烟的男生如出一辙,他扫干净落在地面的烟灰,把“罪证”冲进了马桶。
      时针指向九点一刻,苏念清终于带着湿冷的潮气踏进了屋子。他刻意忽略那人身上经久不散的木质香水和衬衫下摆扣歪的纽扣,微笑着迎上去。今晚,他是以侄子的身份,为这位常年关爱他的叔叔庆祝生日,至于其他多余的感情,就暂且随着那枚冲进下水道的烟蒂去吧。
      “许个愿吧,叔,”苏宇桐说着,把蛋糕和包好的礼物推到苏念清面前,“就像从前你给我过生日那样,许愿、吹蜡烛、拆礼物、吃蛋糕,今天就让我来给你唱生日快乐歌。”
      他一边说,一边把随蛋糕一并送来的纸皇冠往苏念清脑袋上套。现在他们的身高齐平了,他很轻易就能够着苏念清的头顶。
      “这个就不要戴了,好幼稚……”苏念清刚想伸手去摘纸皇冠,就被他不由分说地按坐在了餐椅上。苏宇桐在背后咯咯地笑着说:“一点也不幼稚,你这样戴着很好看呢。”
      “这是小孩子才兴戴的东西,我都三十多了……”
      “三十多怎么啦?今天你是寿星,寿星就得戴这个,哪怕你变成老头子都要戴。”苏宇桐不再给他机会,兀自打着拍子,唱起了生日快乐歌。作为一个小学艺术课常年不及格的人,他的歌声实在不能算是悦耳,短短四句歌里能跑调两句,在烛光掩映下,颇有一种笨拙的滑稽,但在苏念清眼里却是别样的温馨。他烦郁了一整天的心结倏然松解,不禁“扑哧”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苏宇桐涨红了一张脸,“我好心好意给你过生日,你可不许笑话我!”
      “我没有在笑话你,我觉得很开心,”苏念清认真而感激地看着他的眼睛说,“宇桐,谢谢你,这好像是我有生以来过的第一个像样的生日,真的谢谢你。”
      这实在太过受宠若惊!苏宇桐被他那一眼看得怔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说:“那、我们就开始切蛋糕吧……话说你刚刚许愿了吗?”
      “许了。”
      “是关于什么的?”
      “是关于你的,”苏念清故意卖他关子,像是为他刚刚执意要给自己戴皇冠的小小报复,“不过我不能告诉你,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年假流程批复后,2015年的春节,他们早早驱车回了奶奶家。
      那年春节前夕,小黄荣升妈妈,又生下了若干只小小黄。奶奶还是和从前一样,只留下最俊的一只,其余的都送给了别人。回到奶奶家的院落,听见院子里一大一小此起彼伏的狗吠声,苏宇桐还和小时候一样,迫不及待地蹦下车去,饶有兴致地逗弄着刚满月的小狗崽。
      自从上次雪天车祸,三叔那番求和的话给了苏念清台阶下,往后的除夕,苏念清都留了下来。他在席间的话不多,却成了两个人重要的慰藉,一个是苏宇桐,另一个便是阮梅。眼见儿女们冰释前嫌,在大年夜有说有笑地围坐餐桌,她那颗因常年独居而寒寂的心终于在这天被亲情焐热、充盈。
      至于苏宇桐,即便如今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寻常地将苏念清视作长辈,可就这样远远地看着那人脸上浅浅的笑意,便已心满意足。
      奶奶家的座机电话寿终正寝,于是那年春节苏念清带了部新的智能手机回去,同时给苏宇桐派了个任务——教会奶奶用手机。
      “还是算了吧,你们这些年轻人玩的东西,我一个老太婆怎么使得动!”
      奶奶虽然嘴上嗔怪,可每当苏宇桐耐心教她时,她总会端正地戴好老花镜,一板一眼地跟着学。奶奶不怎么认识字,苏宇桐便帮她打开了手机的文本朗读功能,又将字体调大,以便她看清。
      “喏,这个是拨号键,这个是通讯录,里面有我爸、二姑和两位叔叔的电话,我都帮您存进去了。手机不像座机,每次打电话不用再一遍遍地拨号,直接点击就能拨通了。”
      除了拨号,苏宇桐又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教会她用手机上网、发送语音信息和拨打视频电话,奶奶学得认真,没多久便上了手,甚至比他俩用得都勤,以至于某天忘了灶上还烧着火,一锅年糕青菜汤烧干了汁,烧得年糕焦糊,锅底黑乎乎一片。
      不过苏宇桐可算是因祸得福了。这道菜从三十吃到初七,吃得他直倒胃口,这下总算不会再见到这锅菜上桌了。
      过年期间,苏念清给苏念春打了一通拜年电话,同时谈起了工作上的困扰和抉择。他没有把自己和雷颂的关系道破,只是很隐晦地提起了有那么一个能够“提携”自己的“贵人”。
      “那你还担心什么,放心大胆去做呗!”苏念春在电话那头开解他,“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规则之所以存在,就是让人去打破的。老四,你出来工作也有十年了吧,难道还看不清这些么?切记切记,时势造英雄,过了这个村可不一定有这个店了!”
      电话那头传来女人和孩子的笑闹声,没说两句苏念春就匆匆撂了电话,独留他一个人在屋顶上点着烟思索良久。
      记得昔日女生们摘抄北岛的诗歌赠予苏念春,其中就有那么一句振聋发聩的真理: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在他内心深处,或许早已向往和渴望成为大哥那样审时度势、圆融变通的人。既然苏念春在贵人的提携下走上仕途、平步青云,那起点和学历更高的自己又何妨一试?
      于是过完春节,他就彻底脱胎换骨了。调概的口子一开,那些供应商像嗅到了腐肉的秃鹫、闻见了血腥的鲨鱼,一拥而上,今天是要求吸音板换成吸音涂料,明天又是要让把屋面的保温砂浆换成挤塑聚苯板。各路人马排着泱泱长队,一家接一家找上门,那些装满现金的纸袋流水似的往老裴办公室和他的手里送。而在雷颂的默许下,他们什么也不需要做,手握生杀大权,行动纲领仅四个大字:价高者得。
      这种事就和上床一样,一回生二回熟。头一遭还忸怩作态,生涩得放不开,可次数渐多、丢了廉耻之后,就开始不耐烦地嚷嚷起来:还等什么呢?赶紧的吧!
      那段时间,苏念清有一点飘飘然,和老裴说话的语气甚至开始有些轻佻怠慢。有时他也会后悔在苏宇桐身上耗费了太多心力,要是老裴和雷颂早早引他入门上道,又何至于白白浪费了那么多年的大好时光?
      开春不久,D15地块一期一阶段如期喜封金顶,他坐上雷颂的商务车去工地现场观摩仪式,同时受邀的还有老裴、其他合作单位的代表以及几位住建局的领导。那日,他终于亲眼见证了自己经手的蓝图在省城的土地上落成,了却了一桩长久以来的心愿。工地不远处建起了售楼中心,施工进度最快的楼栋里已搭设好了各户型的样板间,一切都在他们预期之中如火如荼地进行。
      参观完样板间,雷颂还在与政府领导打交道,他便找了处清静人少的地方抽烟打发时间,一边抽,一边看向不远处正在施工的工地。那些披着反光马甲、头戴安全帽的工人,个个脸上沟壑纵横,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他们有的被水泥袋压弯了腰,有的手掌被砂浆浸得皲裂,有的鞋上沾满泥点、身上布满粉尘。当那些工人从他身旁一一经过、与他目光交汇时,他像是被人迎头扇了一耳光,脸上火辣辣的,一下子为自己的体面闲适惴惴不安起来。
      他曾经埋怨过雷颂那样坐享其成的人,只因坐拥资源,就可以不劳动一根手指,轻易盘剥本该属于他们的一部分,殊不知自己也沦为了剥削链条中的一员。那些花了大价钱才得以入场的供应商要怎么做才能盈利呢?其实稍加思考便会知道,这些额外的成本,势必会层层叠加,最终转嫁到消费者和劳动者身上。
      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敢面对这样残酷的真实。
      封顶仪式过后的晚宴设在他与雷颂去过的那处私人会所,那天的餐桌上有新鲜空运来的松叶蟹、帝王鲑、蓝鳍金枪鱼,以及各色名贵佳肴,还开了一瓶陈年的名酒。对着一桌珍馐,苏念清却几乎没有胃口动筷,仿佛吃的不是饭菜,喝的不是美酒,而是在饮人血啖人肉。
      春寒料峭,包厢的门窗紧闭着,酒气、烟雾、嘈杂的人声,席间推杯换盏的虚与委蛇,压得他胸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气,于是起身去卫生间透了透风。卫生间的镜子布满了水汽,他却庆幸这面镜子让他不用直面自己可憎的嘴脸。
      等返回时宴席已散场了,只不过人都还没走,而是散落在各个包房。在那些水波纹玻璃门后头,灯光暧昧地浮动,内里嬉闹调笑男男女女面容模糊,犹如鬼魅。
      当他头一次踏上此地,只觉得环境清雅,别具一格,如今伪装剥落,露出了纸醉金迷、乌烟瘴气的本质。他仿佛误入鬼域,一路跌跌撞撞地逃离,终于找到一处露台,像离了水的鱼重回了水中那样拼命张合鼓动鳃盖,大口呼吸起来。
      “原来你在这儿,可真叫我好找,”不多时,雷颂也寻了过来,搭着他的肩膀问,“怎么去趟卫生间就没影了?你身体不舒服吗?你的脸色从仪式结束起就看上去很不好。”
      “我没事,”苏念清强颜欢笑地摆了摆手,“我只是在想……那些供应商花了那么大的代价进场,肯定要确保自己的利益不受损,那么钱从哪里来?肯定不是凭空变出来的,是不是……是不是最终都由购房者和那些工人承担?”
      “所以你想说什么?”雷颂微眯起眼,搭在他肩上的手顺势滑到了腰间,既是调情,也有震慑威胁的意味,“苏念清,你以为你是救世主吗?你不是,我也不是,我们不过是一心想赚钱的普通人而已。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们可没多余工夫同情别人,顾好自己已经很不容易了。”
      雷颂罕见地不管他叫“苏老师”了,或许在这个领域,他们身份倒转,他天真迂阔,不切实际,雷颂才称得上是他的老师。当然,要雷颂和他并称“普通人”,可真是折煞他了。
      “我只是……想起了我爸,他就是做这个的,”苏念清放软了语气,缓缓述说起自己的养父,“当年下岗之后,他进城务工了一段时间,就是做的这一行。他右手小指有一节一直是弯的,是砌砖的时候不小心被落下的砖块砸骨折的。他为了省钱,一直拖着没上医院去治,那根手指便定型了,一直到他去世,都是弯着的。”
      “节哀,”雷颂回应道,神情却淡漠,“不过我想,他应该会在天上为你感到自豪的,毕竟你很聪明,没有重蹈他的覆辙。”
      “是么?”苏念清苦笑一声。养父要是还在世,得知他的所作所为,指不定会把他这个昧良心的家伙腿给打折。
      其实他打心底觉得自己与那些擦肩而过的农民工并没有什么两样,不过是侥幸多读了几年书,才拥有这份坐在办公室里的得体工作。普天之下,人与人之间或许并没有什么不同,都一样是凡胎□□,雷颂亦是如此。至于那些阶层差异,是后天人为划分的,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倘若他和雷颂与那些工人条件互换,雷颂不一定能坐上总经理这个位置,他也不一定会成为设计师,而那些工人,也不见得会比现在的他俩差。
      决定人生走向的是人自己,而人是环境的产物。
      “好了,好了,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今时不同往日了,”雷颂宽慰他道,“改开的时候,多少人抓住风口飞起来了,我爸就是那个时候白手起家的,眼下也轮到我们了。一将功成万骨枯,胜利的大厦下面肯定少不了白骨奠基,你不需要向下看,只需要用尽全力往上攀爬。顶端的风景,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期待。”
      苏念清一面听雷颂说,一面望向大楼顶端红光闪烁的航空障碍灯。他刚刚读完了《了不起的盖茨比》,彼岸码头的绿光是书中主人公一生的执念,现在这盏红光又何尝不是他的执念呢?
      雷颂说得在理,通往成功道路无暇顾及他人。于是他朝那盏红光伸出手,五指合拢,将那束光牢牢握在手中。
      他能轻易得到一切,只需要蒙上眼睛,捂住耳朵,抛弃良知。
      “知道吗,我最近读了一部小说,感觉很有启发。”
      “小说?”
      “对,那部小说讲述一个名叫盖茨比的、年轻时穷困潦倒的男人,在发迹后试图去挽回年少时的爱情的故事,可那时他爱的人早已嫁作了人妇。”
      苏念清料想雷颂应该十有八九没看过,便用尽量通俗简洁的语言向他转述小说内容。
      “他爱人的丈夫叫作汤姆,比他更富有、地位更高,喜欢打马球,在外头有一个情妇,于是他爱人在他们两人之间摇摆不定。而后有一天,他爱人开车时一不小心撞死了那位情妇,他将罪名都包揽,最终被情妇的修车工丈夫射杀。然而他的爱人和汤姆全都冷眼瞧着这一切,事发之后很快就搬走了。那部小说讲的就是这么一个故事。”
      “这真不是个好故事,结局听起来真让人不爽,”雷颂忍不住皱了皱眉说,转而又笑笑,“那你是在拿里面的谁来自比呢,苏老师?”
      “都不是,”苏念清也笑,“我谁也不是,我只是我自己。我只希望到最后……我们都能有个彼此满意的结局。”
      封顶仪式过后,他和雷颂又各自陷入忙碌。那段时间雷颂诸事缠身,一个月里都见不了几次面。
      偶尔,也会有热情冷却的某一刻,苏念清会从欢爱之中抽离出来,茫然地想,他和雷颂之间真的是爱吗?隧道里那一刻的动心,究竟是爱,还是他为了合理化这段不能见光的感情而急于披上的遮羞布?
      可每当他走神之际,雷颂的吻又会锲而不舍地追上来,令他来不及细想,重新沉溺在欢愉里。
      此前他从未从恋人那里收到过戒指,这种宛若一生的承诺,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他满心都是甜蜜。他抚摸着雷颂右手无名指上凸起的指环,不断催眠自己说,这样的热度,这样的紧紧相拥,如果不是爱,还能是什么?
      爱也好,名利也罢,此刻他什么都有了。不过那时他还不懂得,人在幸福中会不自知地膨胀,双眼被蒙蔽,直至幻梦的泡沫戳破的那一刻才惊醒。
      “今晚院里打算在临江公馆给雷总接风,小苏你准备一下,提前打个电话预订包间,到时候跟我一起去。”
      又过了两个多月,时至盛夏,白昼渐长,暑热难消。某日下班前老裴找到他,向他嘱咐了这件事。
      “好啊,那去吧,正巧我也有段时间没见着他了。”
      这些时日以来,苏念清总有些忘乎所以,甚至在老裴面前也不掩饰与雷颂私交甚密的事实,一边摁着电话号码,一边想着这场饭局结束后是不是该约雷颂到老地方去联络联络感情,却见老裴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说:“我说的……不是小雷总,是他哥哥雷政。大雷总从集团总部来下来走访省城的项目,顺路来院里考察,指名道姓要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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